芬奇(1 / 1)

学校里,我分神盯着窗外,心想:我往外看到底看了多久?我四下看了看,想看看别人有没有注意,我本来有点希望他们是盯着我看,但是根本没人看这边。这种情况每节课都有,就连体育课也不例外。

英文课上,我打开书,因为老师正在朗诵,其他所有人都跟着一起读。我虽然听见了那些句子,可是一念出口,我就忘了它们是什么意思。我只听到了零星的碎片,而不是整篇的意思。

放松。

深呼吸。

默数。

下课后,我朝钟塔走去,根本不管会被谁看见。通往楼梯的门轻轻松松就推开了,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薇欧拉在上面。当我站到上面,置身于新鲜的空气中,我再次打开书。我把同一页看了一遍又一遍,想着或许只要我远离他们只剩我自己,应该能更集中注意力,但是等我看完一行转去下一行的那一秒,我就已经忘了前面都说的是什么。

午饭的时候我和查理坐一起,周围全是人,却觉得孤单。他们在谈论我,而且就在我边上,可我却听不见。我假装对自己手里的一本书很感兴趣,但是那些文字全都在页面上跳舞,于是我告诉自己要微笑,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看出来,于是我微笑点头,好像自己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查理说:“兄弟,你怎么了?你的样子真的吓到我了。”

美国地理课上,布莱克先生站在黑板前,再次提醒我们正因为我们是高三生,这是我们最后一学期,所以我们更不能懈怠,他讲话的时候,我在下面写东西,而当我想要把这些话念出来的时候同样的事又发生了——这些词前一分钟还在纸上,下一分钟就不见了。薇欧拉坐在我身边,我看见她偷看我手里的纸,于是我用手把它盖了起来。

这种情况很难形容,但是我想象着此时此刻我的样子应该很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旋涡里。周遭一切都黑漆漆的,旋转着,不过是那种非常缓慢的旋转,而不是快速旋转,然后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将你往下拉,就好像它抓住了你的脚,即便你根本看不见它。我想,被困在流沙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我写的东西里有一部分是在记录我生命中的所拥有的东西,好像是在列一个清单:漂亮的女朋友——有。体面的朋友——有。头上的房顶——有。嘴里的食物——有。

只要爸爸和我爷爷那边不露出这种迹象,我就永远不会是个矮子,可能也不会谢顶。在我那段好时光里,我的智商超过大多数人。我吉他弹得不错,也有一副好嗓子。我可以写歌。写那种能够改变世界的歌。

似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将这个清单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漏掉什么,迫使自己细细思索除了这些大事之外的东西,防止有些东西隐藏在一些小细节的背后。从大方面来看,我家本可以更好,我并不是我们家唯一这么认为的小孩。至少他们没有把我扔在大街上。学校也还行。我本来可以更加努力,但是我真的不需要。未来充满了不确定,但这也可以看作一件好事。

从小的方面来说,我喜欢我的眼睛,但是我讨厌我的鼻子,可是我不觉得我的鼻子是让我讨厌它的理由。我的牙齿挺好。普遍而言,我喜欢我的嘴巴,特别是当它和薇欧拉的嘴挨到一起的时候。我的脚太大了,但是最起码不是小脚。不然的话我肯定随时都会摔跟头。我喜欢我的吉他、我的床和我的书,特别是那些被剪过的。

我考虑到了一切,但是到最后那股力量更加强大,好像上来拉住了我的整个身子,把我往下拽。

下课铃响起,我跳了起来,除了薇欧拉,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而薇欧拉正认真地看着我。我现在约好了要去见胚胎先生,我生怕他会发现到有什么不一样。我陪着薇欧拉去上课,拉住她的手吻她,朝她露出我能做到的最完美的微笑,这样她就不会像刚才那样看着我。然后,因为她上课的教室和咨询办公室在学校两个相反的方向,我又并不是一路跑步赶到这里,所以我比我们约好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胚胎先生想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我为什么是现在这副样子,还是说我马上要满十八岁了所以要赶紧做点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他说,毕竟,谁不想到十八岁呢?只要问问妈妈,只要不让她迈进四十一岁,她愿意放弃一切。

“那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有什么事儿,芬奇?”

我需要给他一点理由,于是我跟他说是因为爸爸,这并不算是一个纯粹的谎言,而是那种半真半假的话,因为这只占了更大版图的一小部分。“他不想当爸爸了。”我说,然后胚胎先生听着,听得那么认真那么关注,他粗壮的胳膊横在厚厚的胸膛之前,我觉得很糟。于是我又跟他多透露了一些实话。“他觉得在之前的家里并不幸福,于是决定抛弃我们换取一个他更喜欢的新家。他的确更喜欢这个新家。他的新老婆很有礼貌经常微笑,他的新儿子可能是他亲生的也可能不是,还很小很单纯,不需要占据很多的空间。见鬼,我自己也更喜欢他们。”

我正在想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是胚胎先生没有跟我说是男人就要振作以后就走开,反而说:“我以为你爸爸在一次打猎的意外中去世了。”

有那么一刻我记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事。

然而,来不及了,我开始点头:“没错。他是死了。我的意思是在他去世之前。”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可他没有说我是一个骗子,而是说:“我很抱歉你的人生中必须面对这种情况。”

我很想大吼大叫,但是我对自己说:压抑下痛苦,不能引人注意。不能被人发现。于是我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这些力气我可能要花一个星期才能缓过来,或者更久,说:“他已经尽力了。我是说,曾经尽力。当他还在世的时候。他是一个最好的浑蛋,但是等到那天结束,主要原因还是在他而不是我。我是说,让我们面对事实,有谁会不爱我呢?”

我坐在他对面,告诉自己的脸要微笑,我在脑海里重温了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俄国革命时期的诗人,那张临终遗言,他在三十六岁的时候朝自己开了一枪:

爱之船

已撞上生命的礁石沉没。

欠下的债已还完

不再需要数

他人之手施在我身的痛苦。

不幸

和侮辱。

祝尚活着的人们好运。

突然胚胎先生撑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瞪着我,用那种只能称之为警惕的眼神。这说明我刚才肯定是下意识地把这首诗念出来了。

他用一种缓慢、刻意的语气,就是那种一个人会对要跳崖的人使用的语气,说:“你今天又去钟塔上了吗?”

“天哪,你们这些人,嗯,是不是在上面安装了监控器之类的东西?”

“回答我!”

“是的先生。但是我去上面是看书。或者说是想要看书。我需要清醒一下头脑,钟塔下面太吵了,我做不到。”

“芬奇,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也就是说我想要帮助你。但这同时也是一桩法律意义上的行为,我有这个义务。”

“我很好。相信我,如果我要自杀,你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我会在第一排给你留一个座位,或者至少会等到你有了钱应诉再干。”

自我提示:自杀不是一件好笑的事,特别是对一个对你负有责任的权威人士来说。

我一本正经起来:“对不起。幽默感太差。不过我很好。真的。”

“你对双相情感障碍有了解吗?”

我差点想说:你对它有了解吗?但是我还是做了个深呼吸,微笑着说:“是类似化身博士那种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平淡而冷静。或许有一点点百无聊赖,即便我的意识和身体都已经警惕起来。

“也有人称其为躁郁症。是一种脑功能紊乱导致的两种极端情绪交替作用于情绪和身体上的疾病。可以通过家族遗传,但是能治好。”

我继续深呼吸,虽然我已经不再微笑,不过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的大脑和我的心脏以两种不同的速度跳动;我的手变得冰冷,后脖颈却变得滚烫;我的喉咙已经干得不行。而我对双相情感障碍的认知是,这就是一个标签。一个贴在疯子身上的标签。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在一年级的一整年都在研究心理学,而且还看了相关电影,同时观察我父亲的行为举止,观察了快十八年,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将这个标签贴在他身上,因为他会杀了你。类似“双相”这种标签就好像在说: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表现。你就是这样一种人。它们将此类人解释为一种疾病。

胚胎先生讲起了相关症状和轻躁狂以及精神病发作等,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我站起来的动作比我预想的要猛,结果将我坐的椅子撞到墙上,然后摔倒在了地上。如果我飘到房顶,往下看,就能看出来这么用力的一个动作是一种错误,特别是对我个子这么高的人而言。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是一个意外,他就已经站了起来。

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然后伸出手,这是一枝橄榄枝。他花了一两分钟好好想了一会儿,才握住它晃了晃。但是他没有松开手,反而猛地将我的胳膊往前拉,我们几乎鼻尖对鼻尖,或者说,考虑到我们的身高差,是鼻尖对下巴,然后说:“你不是一个人。”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事实上我就是,而这正是问题的一部分;我们全都是孤独的,被困在各自的身体和我们的意志里,无论我们今生的伴侣是谁都是转眼即逝、流于表面的,他就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直到我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胳膊会不会被拧断。“我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还没有结束。”他说。

第二天上午,下了体育课,流浪欧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怪物。”四周还有很多人都在磨磨蹭蹭,但是我不在乎。更准确地说,是我根本就没考虑这一点。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我身子一晃,就直接将他按在了鞋柜上,双手掐着他的喉咙,我就这么掐着他,直到他的脸憋成紫色。查理在我身后,想要把我拉开,然而卡普尔也拿着他的球棒出现。我还在用力,因为我现在已经迷上了流浪欧血管脉动的样子,以及他的头看起来像是电灯泡的模样,亮得刺眼。

他们用了四个人才把我从他身上拉开,因为我的拳头像铁。我心中想着:是你逼我的。你活该。要怨就怨你自己,怨你自己,怨你自己。

流浪欧瘫软在地上,而我被人拉开,我狠狠地盯着他,说:“你永远都不许再这么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