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1 / 1)

二月的第二个星期下了一场暴风雪,这个小镇停电整整两天。最好的事就是不用去上学了,但是最差的事就是这场雪下得太大,天气冷得可怕,你在户外根本待不了五分钟。我跟自己说那只不过是水的另一种形式,我一路走到薇欧拉家,我们在她家门堆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雪人。我们给它起名叫布莱克先生,而它的命运就是在其他人出来漫游的时候展示给别人看。然后,我们和她父母一起坐在壁炉前,我假装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等到道路上的积雪都清除了,我和薇欧拉就非常非常小心地溜着车在路上跑,去看涂成七彩色的桥、看周期表展览、看七根柱,还有美国第一对火车大盗雷诺兄弟的刑场和墓地。

我们爬过帝国采石场高高的峭壁,他们在建造帝国大厦的时候从这里采走了一万八千六百三十吨石材。我们去看了印第安纳州的月球树,它是一棵树龄超过三十年的梧桐树,从一颗树种子长起来,这颗树种子被带去过月球后来又被带回来。这棵树是自然界的摇滚明星,因为最初那株五百年的大树落下的树种里,只有五十粒存活下来,而它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去科科莫听风吟,我们将小浑蛋停在格雷威第山的山脚下挂上空档,然后一点一点往山顶蹭。它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速度最慢的过山车,但是不知怎么我们成功了,几分钟以后我们蹭到了山顶。然后,我带她去了我喜欢的餐厅“幸福之家”吃情人节大餐,那家餐厅在一条商业街的最尾端,我们开车要从家走十五英里。那里有整个密西西比东部最好吃的中餐。

春之始在星期六的时候到来,我们就是在这天出发去了普雷里顿的蓝洞,那儿是一块私人领地,里面有三座湖。我收拾了一下我们要留在这里的东西——她能力测试分数的成绩单一张、两支铅笔和四根断了的吉他琴弦。天气非常暖和,我们都不用穿外套,只穿毛衣就行,在我们忍受了那么久的严冬之后,这种感觉几乎就像是在热带。

我伸出手领着她从路堤走上来,然后又下了山坡来到一个宽广的碧蓝圆湖前,湖的四周全都被树林环绕。这里非常私密且寂静,我假装我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我多希望这能是真的。

“好了。”她说着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好像她一路走来一直都憋着气。那副护目镜挂在她脖子上。“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蓝洞。”我说,“他们说这个湖深不见底,又或是这座湖底下面是流沙。他们说在湖心的地方有一股力量能够将你吸进地下河,然后顺着河水直接冲进沃巴希。他们说它可以将你带进另一个世界。这是海盗藏宝藏的地方,是芝加哥的走私犯沉尸和处理偷来的汽车的地方。据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一群十几岁大的男孩在这里游泳,结果消失了。在1969年警察派了两个警长当代表组了一支探险队来这里探索蓝洞,结果一辆车也没找到,更没有什么宝藏和尸体。但是他们也没有找到湖底。他们只找到了一个漩涡,差点将所有人全都吸到湖底。”

我已经摘下了红帽子、手套,脱掉黑毛衣,现在穿着一件海魂衫和牛仔裤。我把头发剪短了一点,薇欧拉刚看见我的时候,说:“正宗美国范儿芬奇。很好。”现在我踢掉鞋子,脱掉海魂衫。太阳底下站着已经开始觉得热了,我很想下去游泳。“无底的蓝洞遍布世界各地,每一个蓝洞都有许多神秘的传说。这些洞是在最后一次冰河时期的时候经历了上千年才形成的。它们就像是地球上的黑洞,一个什么都无法逃离的地方,是时间和空间的尽头。而我们自己州居然就真的有一个这样的地方,真他妈棒!”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房屋汽车和高速路,然后笑着看我:“的确非常棒。”她踢掉自己的鞋子,脱下衣服和短裤,就这样,短短几秒,她就站在那里只剩胸衣和底裤,一身都是那种有一点暗的玫瑰色,但不知怎么却是我见到过的最性感的颜色。

我现在完全变得说不出话来,她开始大笑:“哈哈,得了吧。我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害羞,所以脱了裤子我们一起下去吧。我觉得你是想要验证一下看看传言是不是真的。”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她又扭腰挺胯摆了个姿势,阿曼达·蒙克式的姿势,一只手叉腰,“不去看看这里是不是真的无底?”

“哦对,没错,当然。”我脱下自己的牛仔裤只着一条四角**,然后我拉起她的手。我们走到环绕蓝洞一部分的石壁前,开始往上爬。“你最害怕什么?”我在我们跳下去之前问她。我几乎已经感觉到我的皮肤开始被太阳晒得发烫了。

“怕死。怕失去我的爸爸妈妈。怕自己余生就这样度过。永远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怕平庸无为。怕失去我爱的每一个人。”我想着不知道这群人里包不包括我。她站在石头上蹦蹦跳跳,好像很冷。我努力不在她跳的时候盯着她的胸部看,因为,无论那个正宗美国范儿的芬奇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一个变态。“你呢?”她问。她将护目镜戴好,“你最害怕什么?”

我想,我最害怕的应该是那句“小心一点”。我最害怕的是一直往下掉落。我最害怕沉睡和那种即将来临的、失重的毁灭感。我最害怕我自己。

“我没有害怕的事。”我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跃进空中。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害怕,只怕松开她的手。水出人意料地温暖,在湖面之下,是一种出奇清澈而美丽的蓝色。我看着她,希望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的确是。我用自己闲着的那只手,指指下面,她点点头,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我们俩,一起游,仍然拉着手,好像一个人长了三只胳膊。

我们往下游,朝着湖底游去,如果这里有一个湖底的话。我们越往深处走,蓝色变得也越深。水感觉也暗了许多,就好像水的重量终于落下来。这个时候我觉得她拉了拉我的手,然后我任由自己被她拉回到湖水表面露出头,我们吐出被吸进肺里的水。“天哪。”她说,“你居然能憋气憋这么久。”

“我经常练习。”我说。我突然希望我没有说过这句话,因为这是那种我确信最好只在我自己脑海里响起的话之一。

她只是笑着朝我身上泼水,我也朝她身上泼。我们就这么泼了一会儿,然后在湖面上游着追逐她,潜进水底,抓住她的腿。她从我的手掌中滑开,用蛙式游了一会儿,动作干净有力。我提醒自己她是一个来自加州的女孩,或许是在海洋里游泳长起来的。我突然觉得有些嫉妒她没有遇见我的那些年,然后我也游过去追她。我们踩着水,彼此看着,突然全世界的水都无法将我的肮脏想法冲洗干净。

她说:“我很高兴我们来了这里。”

我们平躺着浮在水上,手拉手,面向太阳。因为我是闭着眼睛的,于是我呢喃着说:“马可。”

“波罗。”她立刻接道,声音听起来慵懒而遥远。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想再去找找湖底吗?”

“不。我喜欢这里,喜欢现在这样。”然后她问,“离婚是什么时候?”

“去年这会儿吧。”

“你事先知道会这样吗?”

“知道,也不知道。”

“你喜欢你的继母吗?”

“她挺好的。她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可能是爸爸的也可能不是,因为我十分确定过去几年里他一直在骗她。他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时我十岁或十一岁,他说他跟我们再也过不下去了。我觉得那时候他就和她在一起了。后来他回来,但是当他为了更好的生活再次离开的时候,却说得很明白,都是我们的错。他回来是我们的错,他不得不离开也是我们的错。他只是不适合有家。”

“然后他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结婚了。她儿子是什么样的?”

一个我永远都不会成为的儿子。“就是个孩子。”我不想谈乔什·雷蒙德,“我要去找湖底了。你自己在这儿行吗?介意吗?”

“我可以。你去吧。我就在这儿。”她说着漂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感激湖水的昏暗和贴在我皮肤上的温暖。我游到忘记了乔什·雷蒙德,忘记了我那个骗子老爸,忘记了薇欧拉那被牵扯进来的父母刚好还是她的朋友,忘记了我自己伤心、绝望的妈妈和我的至亲们。我闭上眼睛假装包围着我的是薇欧拉,然后我睁开眼睛用力往下游去,一只胳膊伸出去就像超人那样。

我感觉到自己的肺被压迫得缺氧,但是我继续往下。那种感觉特别像是想要在我感觉到昏暗溜进我皮肤底下的时候令我保持清醒,想要招呼都不打地就将我的身体借走,这样我的手就变成了它的手,我的腿变成了它的腿。

我往更深处潜下去,肺被紧紧地压迫、灼烧着。我觉得遥遥地有一丝恐慌,但是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继续将身体往下送得更深。我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她还在等我。这个念头塞满了我整个人,但是我也能够感觉到黑暗正在一路往上,经过我的手指,想要牢牢抓住我。

美国有不到百分之二的人选择溺水的办法自杀,或许是因为人类的身体在建造之初就是可以浮起来的。全世界溺水自杀人数最高的那个国家,不知是偶然还是什么,是俄国,比第二高的国家日本的人数整整高出两倍。而身处加勒比海中间的开曼群岛,是溺水身亡人数最少的。

我喜欢这么深的湖底,这里的水感觉是最有分量的。水比跑步要好,因为它将所有的事都挡在了外面。水是我的特殊能力,是我能够骗过睡意,阻止它前来的一种方法。

我想要潜到比这里更深的地方去,因为越往深处去越好。我想继续走。可是有什么让我停了下来。是对薇欧拉的牵念。是我肺里灼烧的感觉。我渴望地盯着那应该是湖底,但湖底并不存在的一团黑暗,然后又抬头盯着上面的光,虽然只有微弱的一点但是依然能看到,它和薇欧拉一起,在我头顶上方等待。

我游上去要花大力气,因为我现在急需空气,需要得要命。那种恐慌又回来了,这一次更加强烈,然后我将自己瞄准湖面。走呀,我想。求求你快走呀。我的身体很想上去,可是它已经累了。对不起,对不起,薇欧拉。我不会离开你。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我来了。

当我终于冒出水面的时候,她正坐在湖边哭。“浑蛋。”她说。

我感觉到自己的笑容消失了,我朝她游过去,抬着头,害怕头再潜入水底,哪怕是一秒,害怕她会被吓破胆。

“浑蛋。”她说,这一次声音大了点,她站起来,身上还是只穿着内衣。她抱着胳膊搂住自己,想要让自己暖和起来,想要遮住,甚至想要从我身边离开。“你搞什么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到处找你。我潜到自己能下去的最深的地方,后来我没气了,只得返上来,我这样来来回回,大概做了三次。”

我想听她喊我的名字,因为这样我就知道已经没事了,我还没有做得太过分,我还不会永远失去她。可是她没有,我能感觉到那种冰冷、黑暗的情绪从我的丹田冒出来——每一点一滴都像湖底的水那样冰冷和黑暗。我的脚找到蓝洞的浅滩,突然这里就有了底,然后我站起来走过去,一直走到她身边,身上的水滴在岸上。

她使劲儿推我,一次又一次,于是我向后不停地退,但是并没有跌倒。我站在那里任由她打我,然后她开始哭泣,浑身颤抖。

我想要吻她,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如果我试着碰触她她会是什么反应。我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因为她不仅仅是因为你,芬奇。于是我站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说:“你发泄吧,把你背负的一切东西都统统发泄出来。你生我的气,生你父母的气,生生活的气,生艾莲娜的气。来吧。全都发泄到我身上吧。不要让自己消失。”我的意思是在她内心深处,一个永远碰触不到的地方。

“去你的,芬奇。”

“好多了。继续。不要停。不要成为一个只会等待的人。你活着。你在一场非常惨烈的车祸中活了下来。可你只是……停在原地。你和其他人一样是活生生的。起来。做做这个。做做那个。打上泡沫,冲掉。再来一遍。一遍一遍地做,这样你就不必去思考它。”

她又推我,一下又一下。“别装得好像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似的。”她用拳头用力打我,但是我只站在那里,脚好像生了根,任由她打。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更多的东西,大概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用笑容掩藏、压抑在心底里的那些垃圾。”

她捶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突然捂住脸:“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我身体里住着一个愤怒的小人,我能够感觉到它想要出来。它想要冲出那个房间,因为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所以它开始往上蹿,蹿到我的肺里、胸口、唇边,我只能再把它压回去。我不想它出来。我不能把它放出来。”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讨厌它,因为它不是我,可它就在那儿而且不肯放过我,而我能想到的只有我希望可以找到一个人,随便什么人,然后把它们全都倒出来,因为我在生所有人的气。”

“你不用告诉我。只需要找点东西来毁、来砸、来扔。或者尖叫。只要把它发泄出来就好了。”我开始大喊。喊完又喊。然后我捡起一块石头朝围绕着蓝洞的岩壁砸去。

我递给她一块石头,她站在那里,掌心向上,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把石头从她手里拿走,又朝岩壁上扔过去,然后递给她另外一块。现在她把所有的石头都朝岩壁砸过去,又喊又跺脚,看起来好像是个疯子。我们在湖岸上跳上跳下,乱扔东西掀起一场风暴,然后她转头看我,毫无征兆地说:“那么,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这一切到底算什么?”

就是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哪怕她现在在生气,哪怕她现在可能正恨着我。我把她拉过来吻住她,像我一直想要的那样吻住她,比限制级或者儿童不宜尺度更大。我能感到起初她很僵硬,根本不想回吻我,这个想法令我心碎。但是在我把她推开之前,我感觉到她软下来然后融化在我怀里,就好像我也在温暖的印第安纳的太阳底下融化在她怀里一样。她还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再担心。我们沉浸在这场缓慢的洪水里——浮浮沉沉,我们横扫一切……我们无法走出它的蜿蜒、它的犹疑、它的爆发、它完美的环形壁垒。

然后我突然推开她。

“你怎么回事,芬奇?”她身上湿漉漉,愤怒地用那双大大的灰绿色眼眸瞪着我。

“你值得更好的。我不能向你保证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是因为我不想。这很难解释。我是一个浑蛋。我已经破碎不堪,没人能够修好。我也很累。虽然我一直在努力。我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因为这对那些也会爱上我的人不公平。我从心里不想伤害你,不想像我伤害流浪欧那样伤害你。可是我也保证不了不会伤你的心,一片一片的,直到你的心碎成千万片,和我一样。你应该在陷进来之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事。”

“我想提醒你一下,以防你还没发现,我们已经陷进来了,芬奇。我还想再提醒你一下,我自己也是破碎不堪的。”然后她说,“你身上的疤是怎么来的?这次跟我说实话。”

“实话很无聊的。爸爸有一次脾气不好的时候弄的。就是那种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就好像,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暴风雨即将来临。我过去比现在个头小很多。我过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在那种情形下跑出来。”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想要告诉她,“我希望我能答应你给你幸福的日子和阳光,可我永远不会成为瑞安·克洛斯。”

“如果有一件事是我能肯定的,那就是没有人可以保证任何事。我也不想要瑞安·克洛斯。让我担心自己想要担心的。”然后她吻住我,就是那种能让我忘记一切的吻,等我们分开的时候可能过去了几个小时又或者只有几分钟。

她说:“能顺便说一句吗?瑞安·克洛斯有盗窃癖。他经常为了好玩偷东西。不是只偷他感兴趣的东西,而是什么都偷。他的房间和那些仓库里的房间没什么区别。我只是怕你把他想得太完美。”

“超薇欧拉·不起眼·马基,我觉得我爱你。”

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也必须说出这句话回应我,我再次吻住她,同时心里想着我有没有胆子再做点别的,更进一步,因为我不想毁了此时此刻。然后,因为我现在脑子里想了太多事,又因为她和所有其他的女孩都不一样,还因为我真的真的不想毁了现在,我就这样站在蓝洞的岸边,站在阳光下,集中精力吻着她,觉得到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