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连着一个星期没在学校露面。有人说他被开除了,有人说他嗑药过量被押送到戒毒所去了。流言以一种旧式的方法传播——窃窃私语和发短信——因为沃特兹校长发现了《巴特莱特闲话》的存在,把它关了。
星期三。第一节课。为了纪念《闲话》的陨落,乔丹·格里彭瓦尔特正给大家分喜糖。特洛伊·萨特菲尔德往嘴里塞了两支棒棒糖,一边含着一边说:“你男朋友哪儿去了,薇欧拉?你不是应该在一旁盯着让他不要自杀吗?”他和他的朋友都哈哈大笑。在我做出回应之前,乔丹把棒棒糖从嘴巴里拿出来,扔进了垃圾箱。
到了星期四,我在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在停车场找到了查理·唐纳修。我跟他说我和芬奇要一起完成一份作业,但是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他的消息。我没有问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即便我非常想问。
查理把书本扔进车的后座。“那是他的事儿。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脱掉夹克扔到那一摞书的最上面,“有一件事你要学会,那就是他是一个阴晴不定的老太监。”
布兰达·杉克-卡拉维兹走过来直接和我们擦身而过,打开副驾的门。她在上车之前,对我说:“我喜欢你的眼镜。”我敢打赌她是真心的。
“谢谢。这副眼镜是姐姐的。”
她看起来好像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表示明白。
第二天上午,我去上第三节课的路上,在走廊里看见了他——西奥多·芬奇,只是他的样子又变了。第一点,他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红色针织帽,穿着松松垮垮的黑毛衣、牛仔裤、球鞋,还戴了一副露手指的黑手套。流浪汉芬奇,我心想,懒鬼芬奇。他倚在鞋柜旁,一条腿弯着,正和沙梅莉·贝克-古普塔聊天,一年级一个特别活跃的女孩。他似乎没有注意我从他身边走过去。
第三节课上,我把书包挂在椅子上,挑出微积分课本。西顿先生说:“上课之前,先把作业交一下。”可是他还没把这句话说完,火警铃声就开始哇啦哇啦叫。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在其他人后面出了教室。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到学生停车场找我。”我回过头,芬奇就站在那里,双手插兜。他走开的时候好像自己是个隐形人,我们周围并没有被老师和学校的员工包围,包括沃特兹校长,他正在抱着电话嗷嗷叫。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跑起来,书包一下一下打着我的腰。我吓死了,可能会有人在后面追我,但是回去也已经来不及,因为我已经在跑了。我往前跑,一直到我追上芬奇,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跑,没有人叫我们停下,回去。我虽然很害怕,但同时又觉得自由。
我们互相比着跑过学校前口的那条林荫大道,边上有一排树林将主停车场和一条小河区隔开,这条河从镇中间流过,将小镇一分为二。我们跑到树林隔离带的时候,芬奇拉起我的手。
“我们去哪儿?”我喘着粗气。
“下到河边去,但是不能出声。第一个出声的人必须要裸奔回学校。”他的语速很快,脚步更快。
“裸多少?”
“**。这才叫‘裸奔’嘛。我认为,这才是这个词真正的含义。”
我往下溜,顺着路堤滑下去,芬奇在前面领路一声不发,让人觉得这么做很容易。我们跑到河边的时候,他指了指河对面,一开始我并没有看见他要指给我什么。这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闯入我的眼帘。那只鸟大约一米高,白头顶着红冠,身子是炭灰的那种颜色。它噼里啪啦蹚过河里,然后沿着对岸的岸边啄来啄去,昂首阔步像个人似的。
“那是什么?”
“白头鹤。全印第安纳州唯一的一只。或许是全美国唯一的一只。它们冬天一般是在亚洲度过,也就是说它现在离家大约七千英里。”
“你怎么知道它在这儿?”
“有时候我在那儿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朝着学校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就会来这里。有时候会下去游泳,其他时候就那么坐着。这家伙已经在这里转悠了快一个星期。我怕它被人抓住。”
“它走丢了。”
“哈哈。你快看。”那只鸟站在河滩上,啄着水,然后一拐一拐往深处走了些,又开始踩水弄得水花飞溅。它让我想起了游泳池里的孩子。“你明白了吗,超薇欧拉?它也在漫游呢。”
芬奇往后退,双手挡着眼睛,因为阳光正透过树枝洒下来,他的脚刚好踩到了一根树枝,发出咔嚓一声。“我去。”他喃声说。
“哦天哪。这是不是说你现在必须要裸奔回学校了?”他的表情很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垂下头,然后脱下毛衣、鞋子、帽子、手套和牛仔裤,虽然现在外面冻死人。他每脱完一样就递给我,直到身上只剩一条四角**,我说:“把它脱掉,西奥多·芬奇。是你说的要‘裸奔’,我认为‘裸奔’的含义是指**。事实上,我认为,这才是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他微笑着,眼睛从未离开过我的眼睛,而,就这样,他把四角**也脱掉了。我很惊讶,因为我本来没以为他会真的这么做。他站在那里,是我此生见过的第一个真正赤条精光的男孩,而我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他身材高挑精瘦。我的目光沿着他手臂上那些细小的蓝色血管一直来到他肩头线条清晰的肌肉,然后往下滑过他的小腹和双腿。他小腹中间那道伤疤成了一道鲜红色的伤口。
他说:“如果你也脱光的话,会好玩得多。”说完他一猛子扎进河里,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没有惊扰到那只白头鹤。他挥开胳膊就在河里游了出去,像是奥运会的游泳健将,我坐在岸上看着他游。
他游得太快,几乎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我掏出我们的笔记本,写下了这只来漫游的白头鹤和那个在冬天游泳的戴红帽的男孩。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当我再次抬起头,芬奇正朝我漂过来。他平躺着,胳膊弯起枕在脑后。“你也应该下来。”
“免了。我可不想挨冻。”
“来吧,超薇欧拉·不起眼·马基。河水棒极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
“超薇欧拉·不起眼·马基。下来一次,下来两次……”
“我在这儿坐着挺好的。”
“好吧。”他朝我游过来,直到自己能够站起来,河水齐腰深。
“你这次又去哪儿了?”
“我去进行自我重塑了。”他一下一下舀着水,好像想要抓什么东西。白头鹤静静地站在河对岸,看着我们。
“你爸爸回来了吗?”
芬奇好像抓住了他想要找的东西。他仔细看了看捧起来的双手,然后松开。“真不幸。”
我再没听见火警报警器的声音,想着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回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肯定会被记旷课。我应该比现在这样更担心才对,特别是现在我已经被放学留下过了,可是,我还是坐在河边没动。
芬奇游到岸边,上了岸朝我走过来。我试着不去看他,不去看滴着水和**的身体,于是我转而看向那只白头鹤、看天,看什么都行就是不看他。他大笑着说:“我猜身上背的那个巨大书包里没有毛巾。”
“对。”
他用自己的毛衣擦干身子,像小狗那样朝我甩了甩头发,这样就能把水溅到我身上,然后开始穿衣服。他重新穿好衣服以后,将帽子一把塞进裤子的屁兜里,将挡着脸的头发理顺拨开。
“我们应该回去上课了。”我说。他的嘴唇发青,身子却连一下都没抖。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想听吗?”在他跟我详细说是什么主意之前,瑞安、流浪欧和乔伊·怀亚特也顺着路堤下来了。“好极了。”芬奇小声说。
瑞安朝着我就过来了:“我们看见你们趁着火警报警器响的时候跑出来。”
流浪欧鄙夷地看了芬奇一眼:“这也是地理作业的一部分吗?你们是来河边漫游还是来约会的?”
“你成熟点行吗,流浪欧。”我说。
瑞安搓着我的双臂,好像想让我暖和起来:“你还好吗?”
我甩掉他的手:“当然好。你不用这么紧张我。”
芬奇说:“我没有绑架她,如果这是你们担心的。”
流浪欧说:“他问你了吗?”
芬奇低头看着流浪欧。他比他高大概三四英寸。“没有,不过我认为你会问。”
“死基佬。”
“你够了,流浪欧。”我朝他厉声喊。我的心电量急剧流失,因为我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他说什么根本不重要——反正你就是想找碴儿打架。”我转头对芬奇说,“不要把事情弄得更糟。”
流浪欧看见他的脸:“为什么你们两个身上都是湿的?活到这么大终于决定要洗澡了吗?”
“不,弟弟,我准备把这项活动留着,等见完你妈妈以后再说。”
于是就这样,流浪欧跳起来朝芬奇扑上去,两个人从岸边一直扭打着滚到河里。乔伊和瑞安就站在岸上,我对瑞安说:“你别傻愣着了啊。”
“又不是我挑起来的。”
“哦,那你也别愣着了。”
流浪欧一拳朝芬奇脸上揍过去。他打了一拳又一拳,他的拳头砰砰地打在芬奇的嘴上、鼻子上、肋骨上。一开始芬奇并没有还手,他只是尽量防守挡着。但是后来他将流浪欧的胳膊拧到后背,然后将他的头按进水里,就这样一直按着不松手。
“放开他,芬奇。”
他要么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要么是根本就没有在听。流浪欧的腿胡乱蹬着,瑞安揪着芬奇黑毛衣的领子,然后又去扳他的胳膊,最后拉住他整个人。“怀亚特,过来帮忙。”
“放开他。”这时芬奇看向我,有那么一秒他好像不认识我是谁,“放开他。”我朝他喊着,好像我在跟一条小狗或者是一个孩子说话。
就这样,他松开手,直起身子,把流浪欧拉起来,然后把他扔在岸边,他躺在地上咳嗽着往外吐水。芬奇大步上了路堤,直接从瑞安、乔伊和我身边走过。他满脸是血,毫不迟疑地走掉,没有回头。
我没再多此一举地回学校,因为今天的课已经快要结束,损失已经造成。鉴于妈妈不会希望现在就在家里看见我,于是我偷偷溜到停车场,开了勒罗伊的车锁,朝镇子东边骑去。我顺着街道爬上爬下,直到我看见那栋殖民风格的两层砖楼,前面的邮箱上写着“芬奇”。
我上前敲门,一个黑色长发的女孩走来开门。“嘿,”她对我说,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我出现在这儿,“你一定是薇欧拉。我是凯特。”
我一直都觉得同样的基因在兄弟、姐妹之间重新排列组合这件事特别神奇。人们都以为我和艾莲娜是双胞胎,不过她的脸颊更窄、头发颜色更浅。凯特和芬奇长得很像,但是并不一样。同样的肤色、不同的外貌,只有眼睛是一样的。看见他的眼睛长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感觉很奇怪。
“他在家吗?”
“他应该是在楼上的什么地方。我猜你知道哪个是他的房间。”她稍微带了点揶揄,却是友善的那种,我想不知道他跟她说过我什么。
楼上,我敲着他的房门:“芬奇?”我又敲了一下,“我是薇欧拉。”没有人回应。我推门试了试,门是锁着的。我又敲起来。
我告诉自己他一定是睡着了,又或者是戴着耳机。我敲呀敲呀。伸手从兜里掏出我一直随身携带的卡子,我带它是为了以防万一,然后弯下腰仔细检查门锁。我撬开的第一扇门是妈妈书房的柜子门。艾莲娜带我去的,因为我父母总喜欢把圣诞节礼物藏在那里面。我发现撬锁这个技能,当你想要上体育课的时候消失或者是需要自己静静平复心情的时候,就派上大用场了。
我握着门把手一摇,然后将卡子抽出来。我应该能撬开这把锁,可我不能这么干。如果芬奇想让我进去,他一定会来开门。
我回到楼下,凯特正站在厨房窗外的水槽旁边抽烟,她的手搭在窗台上。“他在吗?”我说不在的时候,她将烟头顺着垃圾处理口丢下去。“啊。嗯,那可能他睡着了。要不然就是出去跑步了。”
“他跑步吗?”
“一天差不多要跑十五分钟。”
这回轮到我说“啊”了。
“你永远都说不准那个孩子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