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1 / 1)

我们迈进爸爸家门的那一分钟,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萝丝玛丽出来迎接我们,把我们请进客厅,乔什·雷蒙德坐在地上摆弄着一架电池的遥控直升机到处飞,噪音特别大。我和凯特、黛卡都瞪着眼睛看,我知道他们两个和我现在心里想的一样:这种带电池的玩具太吵了。从小到大,大人都不同意给我们买能讲话或者能飞或者能够发出动静的东西。

“爸爸呢?”凯特问。我从后门看出去,发现烤肉架的盖子还盖着,“他已经出差回来了,不是吗?”

“他星期五就回来了。现在人在地下室。”萝丝玛丽忙着把汽水递给我们,让我们直接拿着罐子喝,这是另一个迹象,表明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儿。

“我去找。”我对凯特说。如果他在地下室,那只能意味着一件事。他正在闹自己的小情绪,这是妈妈常说的话,别管你爸爸,西奥多;他就是在闹自己的小情绪。给他时间冷静,他一会儿就好了。

地下室其实也装修得很好,铺了地毯刷了漆,到处都是灯,摆满爸爸那些陈年的曲棍球比赛奖杯和用架子裱起来的球衣,以及摆放着书的书架,虽然他根本就不看书。有一面墙上挂了和墙一样大的巨大平板电视,爸爸现在就坐在这个前面,一双大脚搭在咖啡桌上,看着类似比赛的节目,同时对着电视大喊大叫。他的脸都憋紫了,脖子上的血管往外凸。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另一手拿着遥控器。

我走到他跟前,这样能够进入他的视线。我站在那儿,双手插兜,盯着他直到他抬起头。“天哪。”他说,“别不声不响地站在别人边儿上。”

“我没有,除非你岁数大得已经耳聋了,不然你早就听见我从楼上下来了。饭已经做好了。”

“我一会儿就上去。”

我往前走,这样正好站在平板电视前面。“你现在就应该上去。你的家人都在上面呢——还记得我们吗?原配的孩子?我们来了,我们很饿,我们走这么远不是来跟你新找的媳妇和新认的儿子玩的。”

我这样跟爸爸讲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或许这是坏蛋芬奇的魔法,因为我一点都不怕他。

他砰地将啤酒用力放在咖啡桌上,啤酒都洒了出来。“你来我家就是为了教训老子该怎么做的吗?”说完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朝我冲过来,揪着我的胳膊将我狠狠地按在墙上。我听见我的头撞进水泥发出咚的一声,有那么一分钟整个屋子旋转了起来。

但是后来它又停了下来,我说:“你应该谢谢我,我的脑袋居然长得这么结实。”我抢在他再次抓住我之前,上了楼。

等到他从下面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餐桌旁坐好了,他看见自己金光闪闪的新家,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他说:“什么东西这么香?”然后在萝丝玛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坐在我对面,打开自己的餐巾。我们做客的剩下时间里,他既没有看我,也没有跟我讲话。

在回去的车里,凯特说:“你傻到家了,你知道吗?他可能会把你揍进医院。”

“让他揍。”我说。

回到家,妈妈从桌子上抬起头,她正趴在桌子上面捋清楚各种单据和银行账单。“晚饭怎么样?”

在别人还没回答她之前,我过去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亲了亲她的脸颊,鉴于我们并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家庭,这令她心生警惕。“我出门了。”

“自己当心,西奥多。”

“我也爱你,妈妈。”这句话更加吓到她,在她开始哭之前,我走出门来到车库,爬上了小浑蛋。当引擎发动之后,我感觉好了一点。我握着双手因为它们一直抖,因为我的双手,和我身上其他地方一样,都想要把爸爸给宰了。我十岁那年的时候,他把妈妈下巴打坏了送进医院,在那一年之后,就轮到我挨揍了。

车库的门依然紧闭着,我坐在车上,双手扶着方向盘,想着要一直坐在这里该有多么简单啊。

我闭上眼睛。

往后仰。

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没有太多感受,可能稍稍有点困意。但本来应该只有我和那黑暗、缓慢的旋涡,那个旋涡一直在,在我心里,在我周围,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美国在车里自杀的人数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限制排量,比例就直线下降。在英国,因为基本上不存在限制排量,所以这个人数翻了一番。

我分外冷静,就好像我在科学课上主导一个实验。引擎的轰鸣有一点像摇篮曲。我强迫自己放空意识什么都不想,好像我正处于偶尔也有尝试想要沉睡的情况。我放弃了思考,只是在脑海中描出一幅身体泡在水里的画面,我自己背朝上漂浮着,静止不动且平和,除了我的心脏在胸膛跳动,别的地方一动不动。等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2013年,宾夕法尼亚州有一个人用一氧化碳自杀,他家人想救他的时候也全部被毒气笼罩,结果等到救援人员赶到的时候,发现一家子全都死了。

我想起了妈妈、黛卡和凯特,然后我按了开门键,冲出车库,冲进浩渺的蓝天里。我开完一英里的时候,觉得情绪高昂又振奋,就好像我冲进了一座熊熊燃烧的大楼到处救人,就好像我是某种英雄。

但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你不是英雄。你是一个胆小鬼。你只不过是为了不让他们受到你的伤害。

* * *

几个月以前情况越变越糟的时候,我开车到了弗伦奇利克,听起来比它原来的名字响亮性感得多。它原本的名字叫盐碱泉,以赌场、妙不可言的水疗度假胜地和职篮球星拉里·伯德以及温泉而著名。

我去弗伦奇利克的时候是十一月,我喝了泉水,等着它治愈我脑海中那个黑暗、缓慢的旋涡,有那么几个小时我的确觉得好了一点,但是或许那只是因为我太渴了。我在小浑蛋里待了一整夜,等到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混混沌沌好像死了一样,我找到一个那里的工作人员,对他说:“我可能喝错水了。”

他回头右看看,然后左看看,好像电影里的一个人,然后他凑过来对我说:“你应该去的地方是泥熔岩酒店。”

一开始我以为他喝高了。我是说,真的,那个泥熔岩酒店?后来他说:“那儿的东西真的特别管用。黑帮头子阿尔·卡彭和大盗狄林杰那伙人在干完一票之后,就爱去那儿。不过现在,那里除了废墟也不剩什么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被烧没了,但是那里的温泉还一如既往地活跃。每当我觉得关节痛,就会去那儿。”

但是我没有去,因为等到我从弗伦奇利克回来以后,身上输得一个子儿不剩干干净净,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哪儿都不能去了。但是我现在开往的地方正是泥熔岩酒店。鉴于这是非常认真的私人事务而并非漫游,我没有叫上薇欧拉。

我开了两个半小时到了克莱默,这是印第安纳州人口第三大的城市。这个地方比巴特莱特漂亮多了,有山有谷,树林绵延几英里,所有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就好像诺曼·洛克威尔笔下的画面。

对于那个现在的度假胜地,我想象的画面是一个类似《指环王》里中土世界的地方,但是我找到的地方是几亩枯树萦绕的废墟。剩下的都是坍塌的房子和布满涂鸦的残垣,上面荒草和藤蔓丛生。即便是在冬季,你也能够肯定大自然正在执行任务要把这里收回来。

我挑着能下脚的地方走遍这个曾经是酒店的地方——厨房、走廊、客房。这个地方阴郁诡异,只令我觉得悲伤。还挺立着的墙壁上,油漆斑驳。

抓狂

让看到这些字的人都去死吧。

这里看起来根本不像疗养的地方。我回到外面,在落叶土地和雪地之间流浪,寻找喷泉。我可能并不十分清楚它们在哪儿,我需要站在原地仔细聆听,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

我已经做好失望的准备了。但每当我走出森林的时候,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奔腾的溪流之前。水是活的,没有被冻住,这里的树木比其他地方的都更茂盛,好像这泉水滋养了它们。我顺着溪床往前走,一直走到两岸变成了石滩,然后我蹚着水走进小溪中间,感受着溪水冲刷我的脚踝。我蹲下来,双手捧起一捧水。我把水喝下去。泉水冰凉而清冽,有微微的泥土味。当我喝完水发现没有死以后,又喝了起来。我掏出随身携带的瓶子灌了一瓶,然后将它插进水下的淤泥里,这样它不会漂走。我在溪流中间躺平身子,任由溪水没过我。

我走进家门,凯特正要出去,她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就像凯特这么直来直去的人,都不希望被我父母知道她抽烟,一般她都会忍到爬上车开到大街上安全了以后,才抽。

她说:“你是和你的那个姑娘出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娘?”

“我会相面。名字?”

“薇欧拉·马基。”

“那个妹妹。”

“对。”

“我们需要见她吗?”

“最好先不要。”

“聪明。”她狠狠吸了一口烟,“黛卡正在生气。有时候我觉得那个乔什·雷蒙德现在这么受宠,对她来说是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毕竟他们两个一样大。”她吐出三个完美的烟圈,“你曾经想过吗?”

“想什么?”

“想他是不是老爸的种?”

“想过,可是他太矮了。”

“你到九年级之前一直都很矮,再看看你现在,魔豆一样噌噌地长。”

凯特朝门外的人行道走,我朝屋里走,我要关门的时候,她喊:“嘿,西奥?”我转身,看见她站在自己车子旁边,衬着夜幕除了轮廓什么都看不清。“小心一点,守好你的心。”

又一个:小心一点。

楼上,我担惊受怕地闯入黛卡的卧室,确认她是否安好。她的房间很大,堆满了她的衣服、书,和所有她收集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蜥蜴、甲虫、花朵、瓶盖、一摞又一摞糖纸、美式洋娃娃,这些娃娃从她六岁开始就一直陪伴她。所有的娃娃下巴上都布满针孔,好像有一次黛卡在操场上玩,发生意外被送进医院后的模样。她的艺术作品覆满了墙上每一英寸的空间,一起挂在上面的还有一张男孩旅行团的海报。

我在地上找到了她,她正在把书上的字剪下来,这些书是她从家里的各处搜罗来的,其中包括几本妈妈看的言情小说。我问她还有没有剪子,她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自己的桌子。那上面有差不多十八把剪子,有些是好几年前就从厨房的抽屉里消失的。我挑了一把紫色的剪子,然后坐在她对面,我们的膝盖互相顶着。

“跟我说说怎么剪。”

她递给我一本书——《黑暗的禁断之恋》,然后说:“挑刻薄的段落和不好的词儿剪。”

我们就这么一起剪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没有交谈,只是低头剪,然后我开始给她一个大哥哥似的训话,告诉她生活总会好起来,困难的时光和不喜欢的人都是暂时的,还有很多美好的地方。

“少说几句。”她说。

我们又继续默默地剪,直到我问:“那些并不算刻薄只是不太令人愉快的地方怎么办?”

她停下手中的剪子,久到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她将一绺头发掖到耳朵后面,说:“也剪掉。”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书里的内容。这儿有一个,又有一个。这儿有一句。这儿还有一段。这儿一整页全是。很快,我就剪下来一摞刻薄的话和令人不高兴的词,放在脚边。黛卡把它们捡起来,放在自己剪的那一摞上面。她剪完一本书之后,就将它扔到一边,到这会儿我才明白过来:那些刻薄的话正是她想要的。她在收集左右的不开心、疯狂、伤心、不开心的话,然后自己收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黛卡?”

“因为它们不该和那些好的词混在一起。它们有时候会戏弄你。”

我多多少少能明白她的意思。我想起了《巴特莱特闲话》和上面所有刻薄的话,不但是关于我的,还有关于每一个奇怪的、与众不同的学生的。最好把那些不开心、疯狂、伤心、令人不快的词单独挑出来,放在你能看到它们的地方,确保当你不想看见它们时,它们不会跳出来给你“惊喜”。

我们剪完以后,她跑出去接着找其他书,我捡起那些剪完的书一页一页翻着,直到我找到自己想找的话。我把这些剪下来放在她枕头上:把它变可爱。然后我带着那些没人要、被剪得千疮百孔的书一起来到外面的走廊。

我的房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我站在门口努力想要弄明白到底哪儿不一样。房间墙壁还是红色的。黑色的被罩、抽屉、桌子、椅子都各自归位。书架可能塞得太满了。我站在原地仔细研究,因为我不希望在没找到究竟哪里不对之前就进屋。我的吉他还在之前扔的地方。窗前光秃秃,因为我不喜欢窗帘。

这个房间还是今早时的模样。但是感觉不一样了,就好像有人进来过,东西被动过。我慢慢地走过地板,好像那个闯进来的人可能会突然跳出来,然后我打开衣柜门,半带希望地觉得它可能会通往我房间的真实面貌,那个感觉是对的房间里。

一切都很好。

你很好。

我走进浴室,脱掉衣服,伸腿埋进滚烫滚烫的洗澡水里,站在那儿直到我的皮肤变红,热水器自动熄灭。我用毛巾裹住自己,在雾气腾腾的镜子上写下:“小心一点”。我回到房间,从另外一个角度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还是我离开前的那个,我觉得可能不是房间不一样,而是我不一样了。

我又回到浴室,挂起浴巾,套上一件T恤和一条四角裤,然后趴在洗手池上对着镜子照了一眼,镜子上的雾气开始凝结成水珠汇聚一起流下来,我写的字渐渐褪去,只留下一块椭圆的空白,大小刚好可以露出两只蓝眼睛、一头黑黑的湿发,还有一点苍白的皮肤。我凑过去看着自己,这不是我的脸,而是另外一个人的。

我来到**,坐下来一本一本翻看那些被剪坏的书,专拣被剪过的那些页看。剩下的全是开心、甜蜜、有趣、温暖的话。我想要被它们包围,于是我挑出最好的句子和最好的词剪下来——比如“同情”“无限”“金色”“清晨”……然后把它们贴在墙上,贴在其他东西的最上面,变成一个色彩、形状和情绪的大集合。

我拉起被子裹住自己,能裹多紧就裹多紧——裹到我连房间都看不见——然后像个木乃伊一样躺在**。这是保住温暖和阳光,让它们不漏出去的一个办法。我从开口处伸出手,拿起一本书,然后又拿起一本。如果人生按照这样发展会怎么样?只有开心的部分,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连一丝丝狂野的不快都没有。如果我们真的能够把坏的地方剪掉只留住好的会怎么样?这是我想要对薇欧拉做的事——只给她好的,扣住坏的,这样我们两个拥有的就只剩下好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