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1 / 1)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整个学校都知道薇欧拉·马基救了西奥多·芬奇,阻止了他从钟塔上跳下来。我去上美国地理课的路上,跟着一群女孩在走廊里走,她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这件事,根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西奥多·芬奇。

她们高声谈论的话,总是以问号结尾,比如:我听说他拿了一把枪?我听说她把枪从他手里夺了下来?我表姐斯黛西,就是去了新堡的那个,她说和一个朋友去芝加哥,当时他也和她们一起混,结果完全被她们俩迷住了?哦,他放鞭炮的时候我哥哥正好也在场,警察把他带走之前,他放狠话说:“除非你打得我爬不起来,不然我一定会奉陪到底?”

很显然,我既可怜又危险。哦是的,我心想,没错。我就在这里,现在我不仅醒着,而且是“觉醒”,所有人都必须接受这一点,因为我这个怪物再次出现了。我追上去对她们说:“我听说他还是在一个姑娘身上放的。”说完,我大摇大摆地继续朝教室走去。

我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现在声名狼藉、不可一世、焦虑不安,而且奇异地兴奋,就好像我已经逃离了,好吧,是死了。我环顾四周,但是没人注意我,也没人理会布莱克先生——我们的老师,他真的是我见过的块头最大的人。他那张通红通红的脸,让他看起来总是处于随时要中暑或者心脏病发作的状态,而且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气喘吁吁。

我在印第安纳州的这一段时间,基本上就是我一生,我称这段日子为炼狱般的几年。我们住的地方距离本州的最高峰只有十八公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我父母没有,姐姐和妹妹没有,我的老师们也没有,直到现在,一分钟之前,我才从《美国地理》课本中的《美丽的印第安纳州》一章得知——这一章是学校董事会今年新增的内容,目的是“提高学生对家乡丰富历史文化的了解,并为自己是印第安纳州人而感到骄傲”。

这不是玩笑。

布莱克先生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喉咙:“有什么……比……从最高峰开始……本学期的课……更合适的方式呢?”因为他动不动就喘一会儿的说话方式,所以很难判断布莱克先生是不是真的觉得他刚才说的东西很振奋人心。“印第安纳山……海拔三百八十三米……是……私人住宅的……后院……2005年,肯塔基州……的一支鹰级童子军……获得准许……开辟了一条路线和野营区……并且竖了一块标志牌……”

我举起手,布莱克先生假装没看见。

他继续往下说,我就这么举着手陷入了沉思:如果我爬上那个最高点会怎么样呢?从三百八十三米的高空往下看,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这座山似乎并不算太高,但至少是本州的骄傲,我凭什么说三百八十三米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终于,他朝我点点头,他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要把自己的嘴吞下去。“好的,芬奇先生。”他叹了一口只有百岁老人才会叹的气,给了我一个担忧、信任度不高的神情。

“我提议举办一次校外旅行。我们需要趁我们还能做到的时候,亲眼看一看印第安纳美丽的景色,因为至少这间屋子里,有三分之一的人马上要毕业,在今年年底离开我们伟大的印第安纳州,像这些地方,只有亲眼见到,才能充分领略。就像大峡谷或者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你必须到了那里,才能真正明白它的独一无二。”

我的反讽功力只发挥了百分之二十,但是布莱克先生只是说:“谢谢你,芬奇先生。”但是他的语气中完全没有一点感谢的意思。我开始在笔记本上画山丘,向本州的最高峰致敬,但是它们看起来像是不成形的云,又像是一条一条飘在空中的蛇——我也说不好究竟像哪一个。

“西奥多说得对……你们有几个人……会在这学年结束……以后去……别的地方。你们将要离开……伟大的印第安纳州,在此之前……你们真的,应该去……亲眼看一看。你们应该……徒步……”

教室后面的一阵骚乱打断了他的话。有人迟到了,在门口掉了一本书,为了捡起这本书,她手里其他的书和所有东西也全都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众人哄堂大笑,我们是高中生,这代表我们的脑袋没想那么多,觉得任何事都很好笑,特别是有人在公众场合出糗的时候。那个东西掉了一地的女孩是薇欧拉·马基,也就是钟塔上那个薇欧拉·马基。她脸涨得通红,我敢打赌她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不是那种想从特别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想死,而是伴随着“大地呀,拜托你让我整个人钻进去吧”这种台词的想死。

我非常了解这种感觉,比我对妈妈或者姐姐和妹妹或者查理·唐纳修还要了解。我的一生都伴随着这种感觉。比如我在苏兹·海恩斯面前踢球结果摔成脑震**的时候;或者笑得太猛,结果有东西从鼻子里喷出来,喷到加布·罗密欧脸上的时候;或者我八年级的那一整年。

所以,因为我太习惯这种感觉,因为这个叫薇欧拉的女孩大概第三次掉铅笔的时候就要泪崩,我将我自己的一摞书全都推到了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我弯腰把书捡起来,故意扔飞了几本,朝墙壁、朝窗户、朝别人的脑袋拐去,发出砰砰砰的声音,我还精准地倾斜了椅子,让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于是哄堂大笑,还有一两声对“怪物”的嘲弄。布莱克先生气喘吁吁地说:“如果你闹够了……西奥多……我就要继续上课了。”

我爬起来,扶起椅子,向大家鞠了一躬,收拾好书本,又鞠了一躬,坐回椅子上朝薇欧拉笑了笑,她正看着我,脸上带着只能说是惊讶和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或许还有——担心。我很想说那表情里还带着一点点的欲望,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刚才向她投去的是我最好看的笑容,这种笑容总会令妈妈原谅我太晚回家或者是平日那种奇怪举动(其他时候,妈妈总是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正在想:你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这些缺点,一定是从你爸那边继承的)。

薇欧拉也朝我笑了笑。我立刻感觉好多了,因为她似乎心情好了些,因为她对我微笑的样子,就好像我不是一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加上这一次,同一天之内,我救了她两次。好心的西奥多,妈妈经常这么说。心太软了,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这意味着心软是我的缺点,而我也接受了她的评价。

布莱克先生抬起眼睛看了看薇欧拉,又看了看我,接着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你们这门课……的作业……就是报告……至少两份,三份更好……主题是印第安纳州的奇景。”我很想问,是奇迹还是奇景?但是我只顾着看薇欧拉,她专注地盯着黑板,嘴角依然微微上扬着。

布莱克先生继续说,他希望我们能够自由选择我们心驰神往的美景,无论那里是有多么地偏僻或遥不可及。我们的任务就是前往每一个地方,然后把它记录下来——拍照或摄影,探索这些地方的历史,告诉他为什么这些地方会令我们以作为一名印第安纳州人为傲。如果能把这些地方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当然更好。我们可以用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完成这项作业,而且必须认真对待。

“你们要两人……一组……分组完成。这占你们……期末成绩的……百分之三十五……”

我又举起手:“我们能自己选择搭档吗?”

“可以。”

“我选薇欧拉·马基。”

“你可以等下课以后……自己跟她商量。”

我在椅子上转过身去,这样能够看清楚她,胳膊肘搭在椅背上。“薇欧拉·马基,我想要跟你一起完成作业。”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脸浮上一层红晕。薇欧拉对布莱克先生说:“我可不可以有其他选择,比如说收集资料然后写一份短一点的报告。”她的声音很小,但是听起来好像有点生气,“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打断她的话:“马基小姐,我准备……帮你……这个一生中最大的忙……所以我要说……不行。”

“不行?”

“不行。现在是新学期了……是时候……重新上马了。”

听到这里,有几个人大笑起来。薇欧拉看着我,我看得出来,没错,她生气了,这时我才记起那场车祸。去年春天的时候,薇欧拉和她姐姐遭遇的那场车祸。薇欧拉活了下来,姐姐死了。所以她才不想参加。

剩下的半节课,都用来告诉我们有哪些地方是布莱克先生认为我们或许会喜欢的,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在毕业之前去看看——都是些很乏味的旅游景点,比如康纳草原、利维棺材屋、林肯博物馆、詹姆斯·惠特孔·莱里童年时的故居。不过我知道,我们大部分人都会一辈子待在这个小镇上,直到死亡。

我想要再对上薇欧拉的目光,但是她没有再抬起头。她在座位上缩成一团,直盯着前面出神。

教室外面,加布·罗密欧拦住我。和平时一样,他不是独自一人。阿曼达·蒙克在后面等着,翘着屁股,乔·怀亚特和瑞安·克洛斯分别站在她两侧。优秀、随和、体面的好人瑞安,是运动员、学生、副班长。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从幼儿园开始,大家就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了。

流浪欧说:“你最好别再让我抓住你盯着我看。”

“我没看你。相信我,那教室里有至少一百样东西比你好看,包括布莱克先生光溜溜的大屁股。”

“死基佬。”

因为我和流浪欧从初中的时候就是死敌,他将我手上的书全都拨到地上,虽然这种行为低级到五年级水准,我还是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黑色怒气,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从我心中升起,一股浓厚的毒雾从丹田升起,在胸膛扩散。去年我也有过同样感受,就在我搬起桌子砸出去的瞬间——我不是要砸流浪欧,只是他希望所有人这样认为罢了,我只是砸中了吉尔里先生教室的黑板。

“捡吧,贱人。”流浪欧从我身边走过去,肩膀故意撞向我的胸口——狠狠地。我想把他的头按进衣柜里,然后顺着他的喉咙把心脏从他嘴巴里掏出来,因为我的“醒着”就是身体里的一切都活了过来,急切地,要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但是我只在心里默默数到六十,然后呆滞的脸上僵硬地挤出一丝愚蠢的微笑。我不要被留校察看。我不要被开除。我要好好表现。我要闭嘴。我要克制。

布莱克先生站在门口朝这边望,我试图漫不经心地朝他点头,让他知道一切都没事,一切都在我控制之中,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可瞧的,我的拳头没有痒,我没有变得滚烫,我的血液没有沸腾,求求你忙碌的去吧。我已经对自己发过誓,今年要变得不一样。要是我能控制所有事情,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应该就可以清醒地活在当下,不是丢了一半魂似的活着,而是现在这样真实地活着。

雨已经停了,我和查理·唐纳修在停车场靠在他的车上,沐浴在一月的阳光下,听他最爱讲的经历——性。我们的朋友布兰达站在旁边静静地听,将书本紧紧地抱在她大大的胸怀里,粉红色的头发泛着微光。

查理整个寒假都在电影院打工,很明显,他能够利用职务之便让所有的辣妹偷偷溜进去免费看电影。这令他变得更有吸引力,而他也很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主要是在后排的残障人士座位,没有扶手的那一个。

他朝我点点头:“你呢?”

“我什么?”

“你去哪儿了?”

“到处转。我不想来学校,于是就在州际公路随便转了转,也不回头。”我没法跟我的朋友们解释我的“沉睡”,就算能解释,也没有必要。我最喜欢查理和布兰达的,就是我不必非得替自己作解释。我来了又走了,他们只会觉得:嘿,这就是芬奇嘛。

查理又点了点头:“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替你找个床伴。”这是在间接暗示钟塔上那个意外。如果我有了床伴,就不会想要自杀了。按照查理的理论,上床能够治愈一切。如果全世界的领导人都能够规律地享有愉快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就会全部消失。

布兰达皱着眉头看他:“你太低级了,查理。”

“但你爱上我了吧。”

“你想得美。为什么你不学学芬奇?他是个绅士。”会这么说我的人并不多,但是我们这一生的最伟大之处,就是你在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不一样的。

我说:“你还是让我自生自灭吧。”

布兰达摇着头说:“不,我是认真的。绅士可是很罕见的,就像处女和小妖精一样。如果我要结婚的话,一定会嫁个绅士。”

我忍不住问道:“处女和小妖精?”她挽着我,扭了扭身子。

“绅士和没情趣的人是有区别的。”查理朝我点点头,“我无意冒犯,兄弟。”

“没事。”这是真的,毕竟,至少和他比起来是这样,而且他真正的意思是说我在女人这方面运气一直不好。遇到的人不是贱人就是疯子,要么就是周围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假装不认识我的。

不过,我没怎么用心听,因为越过布兰达的肩膀,我又看见了她——薇欧拉。我感觉自己深深地陷了进去,这种感觉我非常了解(苏兹·海恩斯、莱拉·考尔曼、安娜丽斯·利姆克,还有布瑞亚娜斯三姐妹——布瑞亚娜斯·哈蕾、布瑞亚娜斯·拜莱和布瑞亚娜斯·布德罗也是这样)。一切只因为她对我微笑。但这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微笑。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如今这样的微笑真的很少见了。特别是对我,西奥多·怪物,精神错乱先生。

布兰达转过身去看我在看什么。她冲我摇着头,嘴角讽刺地上扬起来,那模样让我不自觉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天哪,你们男孩都一个德行。”

我到家的时候,妈妈正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凯特周一开始就堆在那儿的锅里,捞出一个盘子开始刷。她冲我招招手,然后继续自己的事。凯特从楼上跑下来,从鞋柜上一把抓过自己的车钥匙,说道:“回见,废柴。”我的姐姐——凯特,只比我大一岁,还有一个妹妹黛卡,今年八岁。很显然,她的出生是一个错误,这一点她在自己六岁的时候就发现了。不过我们都知道,如果说这里真的有谁是一个错误的话,那一定是我。

我上了楼,湿漉漉的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我关上自己卧室的门,随便抽出一张老旧的黑胶唱片,看都没看,就将它放在了我从地下室里翻出来的唱片机上。这张唱片坑坑洼洼的,满是划痕,听起来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东西。我现在是在“分裂尖端”乐队的年代,因为脚上这双球鞋。我想试着当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西奥多·芬奇,看看那样的他能不能融入这个世界。

我从桌子上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在找打火机的时候突然记起来,那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西奥多·芬奇,不抽烟。天哪,我讨厌他,这个外表整洁、内心充满渴望的小家伙。我就这样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试图把烟叶里的尼古丁嚼出来,然后拿起吉他,跟着唱片的音乐弹了起来,接着又放下,坐在电脑前,将椅子向后靠着旋转,只有这样我才有灵感创作。

我写道:

1月5日。

地点:学校的钟塔。

完成度(1——10分):5分。

客观事实:满月时和假期中,跳楼的冲动会增加。最知名的跳楼自杀者之一是维多利亚秘密的创始人,罗伊·雷蒙德。

相关事件:1912年,一个叫弗兰兹·雷彻尔特的人从艾菲尔铁塔上一跃而下,穿着他自己设计的跳伞服。他只是为了测试自己的发明——他想飞起来,却直接掉了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像个西瓜,砸了一个十五公分深的坑。他是真的想要自杀吗?很难说。我觉得他不仅太自负,还是一个蠢货。

我飞快地上网查了一下,所有自杀者里,只有5%——10%的人是选择跳楼(约翰·霍普金斯也这么说)。很显然,一般会选择跳楼这种自杀方式的人都是觉得方便,所以在像洛杉矶的金门大桥(金汀大桥是全球热订的自杀地点)这种地方,才会这么受欢迎。而在印第安纳州,我们所拥有的只有那座普瑞纳塔和一座三百八十三米高的小山坡。

我写道:不跳的理由:太乱、太公开、太挤。

我关掉谷歌,打开了脸谱网,找到了阿曼达·蒙克的主页——因为她和所有人都是好友,即便有些并不是她的朋友,然后我点开她的好友列表,输入“薇欧拉”。

于是就这样,她的头像出现了。我点开她的照片,她就出现在我眼前,头更大一点,脸上带着她之前冲我露出的那种笑容。必须成为她的好友,才能看她的个人资料,浏览她其他的照片。我坐直身子,盯着屏幕,突然很希望知道更多。这个薇欧拉·马基是什么样的人?我尝试用谷歌搜索,因为或许她的脸谱网主页有一条隐秘的后门,一个只需要敲几个特殊按键,或是输入三位密码之类很容易破解的东西。

然而我搜索到的结果却是一个叫作“艾莲娜和薇欧拉之家”的网站,写着薇欧拉·马基是联合创始人、编辑、作者。里面的内容和其他那种少男与少女类型的博客差不多,最新的一篇更新于去年4月3日。另一个结果却是一份新闻报道。

艾莲娜·马基,18岁,巴特莱特高中三年级学生,学生会成员,4月5日中午12点45分,驾车行驶经过一座街桥上时突然失控。意外可能是由结冰的路面和过快的车速引发。艾莲娜在车祸中身亡。而她的16岁的妹妹,薇欧拉·马基,事发时坐在副驾驶座上,只受了几处轻伤。

我坐在椅子上将这篇文章反复看了看,一股黑暗的情绪在内心渐渐涌起。然后我做了一件我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做的事:我注册了脸谱网,只为了能够给她发送好友申请。拥有一个社交账号,会让我看起来变得合群而正常,或许还会有助于抵消掉这种濒临自杀边缘的印象,让她觉得我是很安全的。我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太严肃了,然后又拍了一张,太愚蠢了,接着继续拍了第三张,这张介于严肃和愚蠢的边缘。

我让电脑处于休眠状态,这样我就不必每隔五分钟就查看一下,然后我又弹了会儿吉他,看了几页家庭作业《麦克白》,下楼和黛卡以及妈妈一起吃晚饭,这个习惯是去年她和爸爸离婚以后开始的。虽然我对吃东西不怎么感兴趣,但是晚餐时刻还是我一天当中最享受的时光,因为我能够将自己的大脑关掉。

妈妈说:“黛卡,你跟我说说今天都学了什么。”她一定要问明白我们每天在学校的情况,这样才会觉得自己尽到了母亲的责任。这是她最喜欢的开场白。

黛卡说:“我学到了雅各布·巴瑞是个浑蛋。”她最近经常说脏话,想引起妈妈的注意,看她是不是认真在听。

“黛卡。”妈妈温和地责备她,但其实只花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

黛卡继续跟我们讲,那个叫雅各布的小男孩为了逃避自然课的小测验,把双手粘在课桌上,但是他们试图把他的手和木头桌子分开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被胶水淹没了。黛卡的眼睛闪动着微光,就好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她显然认为这是他活该,并且把这话说出了口。

妈妈突然认真听了起来。“黛卡。”她摇着头。作为家长,她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自从爸爸离开家,她是真的很努力要当一个特别酷的妈妈。不过,我还是替她难过,因为她爱他,即便,他在本质上是一个自私的烂人,即便他抛弃她是为了要去找一个叫萝丝玛丽的女人,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带着口音,没人记得清他是怎么念的了。还有一个原因,他离家出走那天妈妈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到了四十岁又变成了单身。”比起这句话本身,令我更加难过的是她跟我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从那以后,我就尽量做一些叫人高兴的、安静的事,尽量保持低调,降低我的存在感——这包括我假装说自己去上学,但其实是在“沉睡”,我尽量多睡一些日子,这样就不会成为她的负担。不过不是每次都能奏效。

“西奥多,你今天怎么样?”

“好极了。”我把盘子里的食物推来推去,试图推出一个对称的图形。其实除了吃饭还有很多其他有趣的事可以做。睡觉也是,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一件趣闻:有个中国人,想要一场不落地看完欧洲冠军杯所有比赛,连续熬夜十一天。在第十一天晚上,意大利2∶0赢了爱尔兰以后,他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去睡觉。然后死了。我无意冒犯死者,但是熬夜看足球比赛这件事,真的很蠢。

妈妈停下来,仔细观察我。当她注意看我的时候——虽然这种事不常有,她都很努力地想要弄明白我的“悲伤”,就好像凯特在外面过夜、黛卡被叫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她都努力地想耐心一点那样。妈妈总将我们的恶劣表现归咎于离婚,把责任推到爸爸头上。她说我们只是需要时间走出来。

我用不那么嘲讽的语气补充说:“真的挺好。平静、无聊、普通。”我们接着把话题转到比较轻松的方面去,比如妈妈想卖给客户的那所房子,还有天气什么的。

晚餐后,妈妈伸出一只手搭着我的胳膊,指尖基本没有碰到皮肤,她说:“黛卡,你哥哥回来了是不是特别好?”她说得好像我随时都有当着她们的面再次消失的危险。她语气中那种轻微的责备让我畏缩,我再次克制住马上回房间的冲动,仍然站在这里。虽然她想要远离我的悲伤,她想要将我当作这个家唯一的男人来依靠,虽然她还以为我消失的那四个多星期都是在学校,我的确是错过了很多在家吃饭的机会。她收回手,然后我们全都解散了,反正我们表现出来的是这样——三个人朝三个不同的方向逃去。

大约晚上十点,大家都上床睡觉,凯特还没回来,这时我再次打开电脑,查看自己的脸谱网账号。

薇欧拉·马基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

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我想大喊,想绕着房子跑一圈,或许再爬上屋顶,张开双臂——不过不是跳下去,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曾有。但我只是弓着腰凑近电脑屏幕,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看了一遍——薇欧拉对着应该是父母的两个人微笑,薇欧拉对着朋友微笑,薇欧拉在运动会上微笑,薇欧拉微笑着和另一个女孩脸贴脸,薇欧拉自己一个人微笑。

我想起报纸上登的薇欧拉和另一个女孩的照片。那个女孩是她姐姐,艾莲娜。她戴着的眼镜和薇欧拉今天戴着的那副笨重的眼镜一模一样。

突然我的信箱里冒出一条信息。

薇欧拉:你今天偷袭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

我: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和我搭档吗?

薇欧拉:那我就可以置身之外,从最开始就不用交作业。你为什么想要和我一起完成这个作业?

我:因为我们的山在等着我们。

薇欧拉:什么意思?

我:意思就是,或许你做梦都不会想要看看印第安纳州,可是呢,除了学校的要求之外,我也主动提议——好吧,是偷袭——你和我搭档。我是这么想的:我车里躺着的那张地图希望被派上用场,那些地方也在等待我们。或许这些地方从来没人去过,没人欣赏过,也没人花时间去思考它们有多么重要,可是,即便是一个最小的地方也有自己的意义。就算这些地方本身没有,可能对我们而言会有某种意义呢。退一万步说,等到我们出发的时候,就应该会明白我们要去找什么了。所以,来吧。我们一起去。一起去寻找一些意义。一起从钟塔的边缘上下来。

她没有回复,于是我写道:如果你想聊天,我一直都在。

石沉大海。

我想象薇欧拉现在一定在家里,在电脑的另一端,她完美的唇角向上翘起完美的弧度,无论如何,她在冲着屏幕微笑。薇欧拉在微笑。我一边注意着电脑的动静,一边拿起吉他,开始编词,紧跟着曲调也冒了出来。

我还在这里,而且对此心怀感激,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错过这一刻。有时候,醒着也是挺不错的。

“所以,今天是不一样的。”我唱道,“因为她冲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