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实(1 / 1)

除了翁慕良先生,佛光山最早接触到的国际记者应该算是吉田实先生了。吉田实先生是日本人,一九三一年出生于东京。他生逢大时代,跟我一样,一生经历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华、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解放中国、一九六六年“文革”等等事件。他担任日本《朝日新闻》记者时,曾代表《朝日新闻》做过驻台湾的特派员,后来又调到北京做特派员。在他即将从北京的工作上退休时,才和我结识。

与日本原《朝日新闻》驻中国资深记者吉田实(右一)、台北驻日代表庄明耀(左一)于东京(一九九七年五月八日)

吉田实先生认识我以后,便想写一篇关于我的特稿,所以经常来访问我,和我交谈。他认为我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虽是一个出家人,和党政、社会各界的关系却是那么丰富,和两岸之间也有来往,但是每到世界各地去,都只有传扬佛法,不涉及其他,因此,就想要挖掘我的生活内容。

我因为感念这许多名记者,他们为了写一篇文章,经过那么多的辛苦,那么多的验证,才开始下笔,很不简单,也就乐于与他相谈了。几年后,他送了我一本他写的书《三十五年的新闻追踪:一个日本记者眼中的中国》(二〇〇三年,天地图书出版),当中就收录了这篇访谈。

在他和我来往期间,我到美国西来寺,他也追到美国西来寺去。他不是我的徒弟,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他或者只是想结交我这个人做朋友,或者只是想了解我,或者只是想写这篇文章,就专程跑到美国访问我。甚至他还数度到台湾,特地上佛光山找我。就是我偶尔到了台北,他也会来和我做一次谈话。

吉田实先生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他所访谈的内容,据我观察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基本上,我不是一个什么特别的人物,也谈不上有什么条件可以给他采访。但是我在想,他只是想追寻人性、生命、精神层面上的什么东西吧!

他的采访态度确实严谨,不断地搜索、印证。我听说他曾经在撰写一篇报道时,为了讲究真实性,还远赴新加坡找寻线索,做种种的追查,受尽了种种的苦难。事实也是如此,我读他的访问生涯,没有借故,没有虚伪,更没有特意宣传或是避重就轻,他只是为了还原人间的一个真实面。

后来,他请我到日本国会做一场讲演,那一年(一九九一年),正是我跌断左腿的时候,当我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时,他一听非常惊讶。只是,他早已把日期、场地、邀约听众等作业都安排好了,而我向来也重视承诺,因此就告诉他,不要紧,我还是会如期前往,只是我不能走路,必须坐轮椅。他听了以后,我想应该是半忧半喜,喜的是我能去,忧的是我的腿跌断了。总之,经过不断地来往联系,我终于到了日本。

这一次的讲演,是以国会名义邀请我去的,并且要我以“二十一世纪的未来”为题做讲说。只是,当我到达国会演讲厅时却发现,他们竟然没有无障碍空间设施,人都已经到会场了,轮椅却没有办法上舞台,最后,好几位议员只有一起帮忙把我的轮椅抬上讲台了。

我平常很少有荣耀的感觉,经常都告诫自己:在人世间,我只是一介衲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在那许多议员抬我的时候,我却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多少年来,中国人都是给日本欺负,踩在脚下的,现在你们却肯以议员之尊,抬一个和尚上台。这也真叫我感觉到“难遭难遇”了。

至于当时“二十一世纪的未来”讲了哪些内容,我已不复记忆。我曾想把这些内容整理后,请满果法师替我投稿给逢甲大学,因为当时他们正要出版一本关于未来时代的书籍。可惜那本书出版以后,没有收录我的文章,只有文章的目录纲要。于是我就问满果法师:“我的文章不是请你交给逢甲大学吗?”他说:“有啊!就是那篇纲要。”我说:“那我的文章内容呢?”他说:“隔得太久,不记得搁到哪里去了。”

所以,那一次的讲演虽是有一番用心,但记忆有限,只约略记得讲到未来是一个生权的时代。所谓人类历史的发展,从神权时代演变到君权时代,再到现在的民权时代,未来则应该是生权的时代,一切众生都有生存的权利等等。

再说讲演之后,当天晚上下榻在一个饭店里,吉田实先生告诉我,那是美国总统里根先生访问日本时住过的地方。一时之间,我想起了里根先生访问日本时发生的一段趣闻。里根总统平时过的是西方式的生活,所以当他来到大饭店时,穿着大皮鞋就走上了榻榻米;站在一旁的许多人看了,都露出很惊讶的表情,意思是说:总统先生,你要脱鞋子啊!但是里根总统却是一脸茫然地说:“为什么要脱鞋子?”在西方,脱鞋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在日本,不脱鞋却是不礼貌的。可见得,东西方文化的不同,实在需要以中道的立场来做沟通。

这一天晚上,吉田实先生约了各方人马,住在这家饭店里。我觉得这个开销实在太大了,尤其他们的住家应该就在附近,为什么要来住饭店呢?我一直为他感到舍不得,为了邀请我到日本一行,花费一定不少。

后来,佛光山在日本建立了东京别院,我每到日本,第一个来访问我的,必定是吉田实先生。那个时候,他已经不以记者的身份和我来往,纯粹是老朋友相见。甚至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会说中国话,但我们不一定讲话,让时间就这么在沉默中过去;在无声的时刻里,有时似乎也有一种无言的美感。偶尔遇到中午或晚餐,我也不特地为他准备什么日本人喜欢的料理,就只是煮几道我们中国人平常吃的简单饭菜,他也一再地说比北京的好吃。

吉田实先生在二〇一〇年往生。老友虽已逝世,但是到现在,我还是一直怀念着他,总觉得做记者,当如吉田实。

吉田实先生和我另外一位记者好友陆铿先生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陆铿是基督教徒,和吉田实也是好朋友,我们三人也有过多次的聚会。但是,若要我做一个评论,他们二者虽各有特色,但论陆铿先生的修养,尚不及吉田实先生。陆铿先生性情冲动、富有正义感,吉田实先生则是细腻、平和。不过,他们对我究竟有什么看法,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