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艺术家们(1 / 1)

我自己幼年出家的栖霞山寺,

山上就有一个石刻的千佛洞,

最大的无量寿佛,

我们还可以躲到他耳朵里面去捉迷藏。

这许多石刻,历经百千年,有百千个故事,

因此,佛教艺术也成为

我成长的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我虽不是艺术人士,

既不会梵呗,也不会绘画,更不会雕刻,

但是对于佛教的建筑艺术,

对净土世界的美妙风光,始终向往,

乃至对一些艺术家的风采也很欣赏。

艺术,是会传染、有感受的。我一生并没有爱好艺术的性格,只是喜欢文学,自己也不敢说作一个文学的作家。在栖霞山读书的时候,听到一位同学说,他将来的志愿是要写两本书;刹那间,眼前这位同学的形象突然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让我无限崇拜,“伟大!你竟然想要写两本书,我想都不敢想。”没想到,现在自己也能有著作,大大小小几百本,好几千万言。

文学很浪漫,重于描写,可是我受胡适之先生的影响,他说:“文章如讲话,话怎么讲,文章就怎么写。”我就这样地记下来,觉得写文章如讲话,没有困难。所以我的文章、讲稿,整理起来都跟说话一样。

对于艺术,我不敢去想。例如,我生来五音不全,没有音乐的天分,对于佛门里的乐器(法器),我没有节拍观念,铛、铪、铃、鼓等,一概敲不上板,但是其中的原理我是懂得的。例如我教过许多人法器,我能说出一个原理出来,他自然就会敲打,知道它的轻重、快慢、缓急、板位。

又如,我作了很多佛教歌曲,我知道唱歌的旋律、段落。甚至在录音的时候,乐器声音的大小,或者快慢,彼此怎样配合,我都知道一个标准,因为“理”是通达的。

至于与美术、书画的因缘,就要说起在焦山佛学院读书的时候了。焦山定慧寺是焦山寺院的祖庭,前后左右有数十间附属的庵堂,但那许多庵堂都是独立的个体,和祖庭虽有法系的来往,但并没有利益关系。

焦山位在扬子江的中心,四面都是长江,平常不容易有信徒来定慧寺烧香、供养,但它有数万亩的田地租给人家耕作,散在江苏各县市,以收租谷维生。每到收成季节,我都看到会有好几条船,到外乡去把这些道粮运回来。其他的小庵堂就要另谋生活了。

后来我发觉,这几十所庵堂都设有画廊或画室,由自己庵堂里的住持、当家作画出售。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我还很孤陋寡闻,因此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跑到他们的画室、画廊去欣赏观摩。

这许多庵堂的僧侣,为了让自己的画能够出售,必得画得美观。我也知道,他们虽然比不上我们扬州的八怪,也比不上八大山人、石涛那许多高僧的作品,但他们的画作如山水、花鸟,一些静态的植物、古寺等,确实出色。我想,焦山这许多各处闻名的庵堂、画院,都会前来跟这些僧侣购买书画,或者将他们的作品拿到市镇的艺术公司,廉价的供给商人交易。

我常常看到这许多作品而心生欢喜,一次,我跟大舅父说起焦山书画之美,大舅父问我:“你什么时候送一幅给我?”这一下把我难住了,因为那是要钱购买的,我哪里有能力去买画?他们等于专业画家,不会送我一幅。为了大舅父的这句话,真是让我为难了很久。

我苦苦地思忖,如何才能有一幅画送给大舅父?他已开口跟我要了,我不能不去履行做到。我想了好几个月,后来遇到一位同学,他正在习作,实在画得还不够精美。但也只得商之于他,你练习的作品是否能给我一幅?好让我送给大舅父刘雨庭先生,以了却这一件公案。

这一位年轻僧侣画的山水,当然我也看出他的功力不够,但我也只能就此勉力给了。此事在我的心中,让我对大舅父不甚满意,你是长辈,我是出家的学僧,你应该想想,我哪里会有钱买画呢?但你跟我讨了,我也送你了,这画怎么来的,你也不问。好在,我们从此就没有再见过面。

因为,在焦山那时候穷,就如人家说的“贫无立锥”、“囊空如洗”,当时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但我想到我是一个出家人,不能不满人所愿,尤其他已经跟我开口了,即使我确实没有办法!现在想起来,倒有一点自己也感到光荣的,那时候庵堂的画就挂在画室里,既没人看顾、也不得人问,平日供人随意参观欣赏;但我没有动念要去偷或向他们要,只是想尽办法找一幅送给大舅父。当然,我是不会去偷的,也没想过开口跟人要,总觉得跟人家要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毕竟这些画是要卖的。

一直到台湾和大陆开放来往之后,有一次,我人在美国,他托我三弟李国民把过去我送给他那一幅书画的碎片拿给我,大概有巴掌这么大,一共八张。我问我的三弟:“送给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三弟说:“大概他要告诉你,他对你很好,你看,你送他的东西,虽然已经烂成碎片,这么多年了,他都还收藏着。”我一听,大舅父真有心人也!后来他在大陆重建房子,我也寄一些美金聊表赞助。

这就是我初次和美术接触的因缘。

到了台湾以后,结交了书法家广元法师。广元法师就是宋元如,他是安徽人,出生于一九二八年,到台湾的时候,他还是一位警官。我被关在桃园拘留所里,有一次他来巡视,眼睛一直朝我看,我看他面容和善,没有像一般警察那种唬吓的架势,就跟他老实说:“我肚子饿。”他真的买了一碗面给我吃。我就这样感念,并且与他定交。

后来,获得黄胪初军长的介绍协助,让他做了陆军的连长,黄胪初就是后来的律航法师,又因为他们同是安徽人,他就跟随律航法师出家了,在台北树林建净律寺,并且担任住持。我们一直相交为朋友,他常常开办书画展,我都会去参观,他的字有许多不同的书体,如草书、篆书等,承蒙他也送过我几副对联。

广元法师在艺文界里有很多朋友,好比《女兵日记》的作者谢冰莹,我也是在净律寺认识往来的。我曾建议谢冰莹写一点佛教的故事,后来我看过几篇她写的佛教文章,如:《仁慈的鹿王》、《善光公主》、《观音莲》等,不知道她是不是听了我的意见才这么做的。

之后,我看到比我晚出家、戒腊比我小的广元法师都建有净律寺,而我自己有多少青年跟我出家都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尤其,跟我学佛的这许多青年,因为我与“中国佛教会”的关系,当时许多佛学院不愿意收他们做学生,我想,我自己必须办一所佛学院。

后来,我就在高雄寿山寺办起佛学院来了,虽然很小,每年只能收一班二十个人,三个班级就六十个学生,但不在名额之内的旁听生很多。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我可以接受你作旁听生,但你要帮我做事,因为办佛学院要经费,我必须给大家生活啊!所以,哪里要念经了,就由这些旁听生去。其实,这也是非常不得已的事。

学生一年一年增加了,总计也有八九十,甚至上百位学生,实在容纳不下,我就想把寿山佛学院再扩大,到山区建设佛学院。一九六七年建设佛光山的时候,我一无所有,自知困难,承蒙广元法师给我建议:“以你的关系,可以邀约书画界的人,为你画一些画来义卖筹措经费嘛!”

那个时候,我也有一个信徒叫作王郑法莲,知道我对世俗物质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只有找些名人的书画给我,表示她对佛教的护持。同时,我也认识不少书画家、撰写楹联的文人,光是于右任的书画,我至少有五六幅;还有前“考试院”院长贾景德、前山西省长阎锡山的字,过去我都收藏过。只是年代已久,都不知这许多东西遗失在何方了。

感念广元法师的提议,但我自觉因缘不够,于是邀请赵恒惕、王云五、马寿华等书画家共同为我介绍、邀约,短短期间,各界人士送的书画,竟然收到二三百幅。包括张大千、溥心畬、吴平、陈丹诚、何怀硕、叶公超、袁守谦、董开章、朱云等人的作品。

我忽然想到,把这许多书画卖了,虽然对建佛学院经费解决了某些困难,但佛学院是建好了,没有内容、没有文化,能算什么呢?所以我一幅都舍不得卖,宁可艰难困苦度日,慢慢等待另外的因缘,这许多字画我也要把它保留下来。

在筹建佛光山期间,非出身艺术家的谢润德先生,为我画了一幅佛光山建设计划图,让我感念至今。当时的佛光山什么都没有,只是在我想象中酝酿这里要建什么、那里要建什么。但是这样子的说法,邀请画家来画,他都不会肯的;若是要找艺术家来画,他也会说“我们的专长是画美术,对实用的建筑图不内行”;若是找工程专家,他会跟我要地形的等高线。可怜我根本做不起等高线,因为做个等高线测量,是要花很多经费的啊!

感谢谢润德先生,由于他在石油公司上班,经常画加油站,我商之于他,很快地,他就照我的意思画了一幅佛光山建设规划图,看起来真像灵山胜境。当时,我将这幅图发表在《觉世》旬刊上,没想到,此举对我开山建寺有着重要的影响。大家一看,喔!原来星云某人建的佛光山是这样的内容,捐款因此就增加了。

这一幅图和四十年后比起来,大致不差。我也是本诸这个理念没有什么改变,依最初开山定的方案一以贯之。所以,佛光山不是四五十年后才有的,早在四五十年前,它的图样就已经流行了。尤其,当时彩色印刷的费用相当昂贵,在技术上,必须一次一次套色印刷,不知印几次了。

后来在一九九三年左右,我为了佛光大学建校基金,不得已,还是决定以书画义卖方式筹募。一方面,那时候收藏的书画较多了,另外我也想,等我有了大学,将来还怕没有书画吗?于是先后在台北、高雄、香港、台中等地,陆续举办过多次,当中包括史国良、田雨霖、王壮围、李奇茂、董开章等人的作品。

这些书画的来源多种,有的人出于感谢赠送,有的人发心捐献,有的是大陆人士相赠,也有的人廉价让渡给我们。此外,国际知名艺术家李自健的夫人丹慧女士,她是诗人,也是书画行家,她帮我在大陆收购了一些,再加上我的徒众在各地别分院结交的艺术家,都能提供我部分作品。所以,大学初期的建筑经费,除了靠“百万人兴学”以外,这许多书画的义卖,也是一个重要的来源。行文至此,不禁要对这许多艺文画家说一声“谢谢”。

现在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已经办起来,佛陀纪念馆也落成了,我没有忘记为佛教增加文化艺术的想法。先是二〇一一年,七十六岁的梁丹丰女士(广东顺德人,一九三五年生),画了一幅七米长的大画,将佛陀纪念馆八塔至本馆的全景纳入,秀逸灵动,精彩美妙。目前在本馆二楼美术馆画廊作常设展,成为镇馆之宝。为了画这幅巨作,梁教授还特地到佛光山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我们出身艺术研究所的如常法师,邀约了百位画家一起画佛馆,如:王恺、王五谢、吴隆荣、周天龙、林胜雄、侯寿峰、柳依兰、洪启元、张淑美、郭掌从、何文杞、许参陆、李毂摩、周澄、吴恭瑞、李奇茂、黄光男、林清镜、陈朝宝、张克齐、林幸雄等,并且在佛陀纪念馆联合展出。这些作品大部分都是油画,内容更加丰富精彩了。

与百位画家于佛光山传灯楼合影(慧延法师摄,二〇一二年十月七日)

综观佛教在中国的弘传历史上,除了佛法“因果报应”等解门义理,以及“禅净共修”等行门修持以外,佛教艺术实在占有重要的地位。

提到佛教艺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佛教的梵呗。所谓“渔山梵呗”,有着“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赞誉,可惜这许多庄严缭绕的梵音,过去一直只有僧侣在佛殿里早晚课诵时,唱给佛祖听,真是“民间哪得几回闻”。

为了弥补这样的遗憾,佛光山自一九九〇年在台北“国父纪念馆”举行“佛教梵呗音乐弘法大会”开始,结合梵呗和弘法的特色,将佛教梵呗带到香港和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亚、美洲、欧洲等地演出。除了梵呗,同时加入“天女散花”等佛教舞蹈,甚至与少林寺的佛教武术功夫互相衬托,把各类的佛教艺术推荐、介绍至世界各地。

第二个代表佛教艺术之美的就是寺院建筑。过去的寺院,大多兴建在郊区或是深山丛林,不在市区与民争地,所以有谓:“自古名山僧占多。”每一所寺院所规划的空间,除了僧侣的禅堂、法堂、云水堂以外,为在家人所作的设施,包含客堂、讲堂、居士寮等,还是与民间社会保持接触来往。

第三个具有代表性的,就是绘画雕刻了。说到佛教的绘画、雕刻,举凡甘肃敦煌千佛洞的绘画,山西大同云冈石窟、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河南洛阳龙门石刻、重庆大足、宝顶石窟等,这些地方我都曾经走访。如此的世界瑰宝,鬼斧神工,看了令人叹为观止。世界宗教的文化,有哪个国家、哪个宗教能比得上中国的佛教艺术之美呢?

我自己幼年出家的栖霞山寺,山上就有一个石刻的千佛洞,最大的无量寿佛,我们还可以躲到他耳朵里面去捉迷藏。这许多石刻,历经百千年,有百千个故事,因此,佛教艺术也成为我成长的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我不是艺术人士,既不会梵呗,也不会绘画,更不会雕刻,但是对于佛教的建筑艺术,对净土世界的美妙风光,始终向往,乃至对一些艺术家的风采也很欣赏。所以在这个章节里,我想谈谈我和一些佛教艺术家结缘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