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疾病 每遇生日即发(1 / 1)

幼儿时期的疾病,早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十岁以前,每到七月生日的时候,整个人就会恍惚,不是头痛,就是昏沉,好像瘟疫降临一样,总觉得这一天过得毫无感觉。不过,只要睡上半天,就没有事情了。所以,我后来就不太喜欢过生日。说得迷信一点,每到生日这一天,大概是过去在世的子孙在祭拜吧,不然,怎么会只害病一天,就忽然痊愈了呢?

在记忆里,出家前,每一年都会有一到两次眼睛红肿疼痛,大人们也没有说必须去找医师治疗,在我幼小的年龄,也不懂得有病还可以去医治。“医生”、“治疗”这两个名词对我来说都非常陌生。但也奇怪,每一年的眼疾,只要一个星期,几乎也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就自然会好。现在回想起来,这不都是如朋友相聚一样吗?当然,好聚好散,也就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了。

贫僧的童年并不嗜好零食,也没有余钱买零食,并没有像一般儿童因为喜欢吃糖而有牙痛的疾病。但出家前后,最常见的毛病就是牙疼,不是这颗牙齿发炎,就是那颗牙齿蛀牙。最初的牙痛也是几天,不要一个星期就好,但到了十五六岁,因为蛀牙,牙齿有洞,每逢饭食、米粒卡在洞里,压迫到神经,疼痛实在难忍。

因为出家的生活非常严谨,也不敢告诉别人,总觉得牙齿是很坚硬的东西,怎么会有洞呢?这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每次吃饭也不敢咀嚼,只有囫囵吞食,以免除疼痛。若再加上舌头溃疡,前后也有好多年,可以说,不与病为友又奈何呢?

十七岁那一年,也懂得舞文弄墨了,我在日记上描述了牙齿疼痛的情况,给一位爱护我的老师看到以后,他就怪我,你怎么不早一点说明呢?他转告给我师父志开上人知道,我师父才对我说,你可以到南京治疗。我在栖霞山出家,距离南京城还有数十公里,我从来没有去过,师父就从栖霞山坐火车带我到南京,找到牙医为我治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牙齿有病可以治疗,也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到医生。当然,牙医师用石膏填补蛀牙,后来也就没事了。之后的岁月,难免也有掉牙齿、神经疼痛的情况,如今年近九旬,口中的牙齿,还是有几颗可以帮助咀嚼饭菜,我不同牙病为友,哪里到现在还能有这种功能呢?

至于有人说,饭食不经过咀嚼,不容易消化,对肠胃不利,在贫僧一生当中,其他的疾病不断,但是肠胃从来不曾跟我为难,彼此尊重,倒也没有犯过什么毛病。不过,在贫僧的记忆里,还在大陆的时期,比较严重的就属疟疾了。

每逢疟疾来袭,再热的夏天,一冷起来,就是盖了几条棉被,都抵抗不住。时冷时热,真是苦不堪言。那时候的我,也不懂得如何应付,只有来的时候让它来,去的时候就让它去,大概都是十天、半个月,或者二十天,就自己痊愈了。

在我要离开栖霞山前,应该是十七岁那一年,疟疾发病的情况最为严重,持续了一两个月之久。我当然不懂,也不敢说出来,在那个时代,好像也没有听说别人有这种疾病,我没有医疗常识,不知道病的原因,只好任其自然发展。每天到了一定的时间,寒热交加,实在难以抗拒,好像死亡就要降临。

有一天,正在奄奄一息、意识模糊的时候,有一位和我差不多年龄的沙弥,大概是我师父的侍者,他送来半碗咸菜,在我的病床前说,这是你的师父叫我送来给你吃的。

那个年代,哪里有什么好的饮食?尤其重病的人,那半碗咸菜,真是比什么珍馐美味还要有价值。我边吃边流泪,在心中发愿:师父,您怎么知道我有病呢?您怎么送这么好吃的咸菜给我呢?我誓愿将来一定要做好出家人,弘法利生,报答您慈悲的恩惠。

说也奇怪,那一次严重的疟疾没有夺走我的生命,后来就不药而愈了。甚至,以后数十年的岁月中,再也没有得过疟疾。尤其到了台湾之后,当局为了杜绝疟疾,如果有人患了这种严重的病,不但为你医疗,还可以去领赏。我真是没想到,社会还有这种好的方法厚待病人。

半碗咸菜,佛光缘美术馆提供。

贫僧还有一段深刻的记忆。二十岁要离开焦山的时候,我出了一场严重的天花,除了头部以外,全身溃烂。在那个时候,寺院里很少给人看病,就是病死了,就用木板钉个像方形桌子大小的箱子装起来,送到后山,火化了事。

那一次的疾病,因为皮肤长了脓疴疮,每一次脱衣服,皮肉和衣服都黏在一起,实在痛彻心扉。后来也不记得是哪一位同学,给了我两颗“消治龙”的药片,一吃痊愈。大家传说,那是因为在中日战争时期,许多死尸泡在河水里,使得水源受到污染,不少人喝了这种有毒的水而染病致死。

有一天,同学们都吃饭去了,我因为全身溃烂脓血不能走路,就坐在学院里看守门户。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大概是游客,见到我便问:“你几岁了?”我忽然想起当天是我的生日,就回答他说:“我今天二十岁。”确实,那一天正好是我七月的生日,但他大概以为我说的是“我今年二十岁”。那一刻,我也才想到,在古刹丛林度过的人生时光里,我已经活到二十岁的年龄了。

临离开焦山之时,一位普莲法师跟我们讲授生物学,在课堂上,不知道怎么提到各种病症,其中有一种叫“疑心病”。他说,很多疾病,本来没有事,都是自己疑心而增加了致病的原因。他举例说,像本来没有肺病的人,因为怀疑自己有了肺病,就真的难以治疗了。

我回到祖庭后,感到饮食没有营养,自觉自己害了肺病。从此以后,这个念头多年持续不断,每天心中不时想着:“我有肺病、我有肺病。”甚至,二十三岁到了台湾,也都还念念不忘:“我有肺病。”我也曾自我安慰,又没有人传染,我又没有吐血,肺部也不疼痛,哪里会有肺病呢?但奇怪的是,“我有肺病”这个想法,怎么样都不能去除,甚至贫僧觉得这个念头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一九四九年,在无可奈何当中,忽然听到有一个人说,番茄可以治疗肺病。我一听,觉得有救了。它不是很贵的水果,又是盛产时期,于是,我买了一抽屉的番茄。早上也吃,中午也吃,晚上也吃,我想,吃了这么多的番茄,肺病应该会好。贫僧到底有没有肺病也无从得知,不过自此之后,“我有肺病”这个念头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