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孩子动手,是家长无法控制情绪的产物(1 / 1)

我曾经看过两个在商场作妖的孩子。一个孩子在商场里志气满满地躺在地上打滚,一边发出巨大的、稚嫩的、野兽般的号叫,一边演技颇不纯熟地用干号的方式表现得欲哭无泪,其主要目的是想买一个玩具。他父母立于不远处,爸爸一脸愤怒不断想冲过去给他点颜色瞧瞧,而妈妈却拉着他,劝他不要搭理孩子。之后我就走远了,也不知伏地魔是如何倒台的。

另外一个是吃饭时见到的邻桌的孩子。为泄私愤,那孩子哭声嘹亮地把装满饭菜的碗筷扔到地上,母亲连哄带蒙,父亲大声训斥,但孩子并不以为然,捡起来就再扔下去,座椅周围一片欣欣向荣。其父眼中冒火,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眼见孩子脚蹬手扔嘴里喊,影响着别人,两个人只好放着没吃完的饭结账抱着孩子仓皇逃离。

事实上,我在公共场所见过很多熊孩子翻天,但鲜有父母有能力采取有效手段控制住,即便是这样,现在也极少见到或听说揍孩子的现象了。

世道变了。

诸如此类的造次在我小时候是绝不敢有的。我若是第一个孩子,我的下场几乎可以肯定:在我身形尚未完全触地前,就会被我父亲一脚凌空踹飞出去,在地面上滑行十几米,体验人体冰壶的奥妙;浪费粮食那位就更不敢想,我推测我父亲的筷子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我脑袋上。

我第一次挨打是在何时已不能准确回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在年纪很小时就已开始挨揍,因为这些挨揍的记忆如此深刻,贯穿我的成长之路。

在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孩子都挨过打,亲子关系的主要区别是给一嘴巴、切拐脖或者踹上一脚的区别。这些打法比较常见,仅程度有所不同。

我父亲则有他的独门绝活,他朋友称之为“猴儿钉”。

成年后我查了一下,这种拳法其实叫凤眼拳,主要为打穴,有穿透力强的特点。穿透力强不强倒先不提,但这招可以算是我在天文学上的启蒙,因为挨到猴儿钉那一瞬间,我可以用肉眼观测到一些明亮的天体——有时连续挨上几下,还能看到星轨。但我终究没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发展,我推测虽然猴儿钉非常尖端地在三十年前实现了当代才流行的AR技术,但多少对脑子有所伤害,因为我不但天文学没学好,数学也开始犯糊涂了。

除了比较常见的大手印和天残脚以及独门绝活猴儿钉之外,我父亲还善用各种工具拾掇我。

那时候家长揍孩子的工具就像文学作品一样,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明明是清洁用具,是厨房用具,是衣帽服饰,甚至是文化用品——我父亲就曾经用卷好的画轴抡过我——转眼就成了伤人利器。它们可大可小、可轻可重,有一些比较粗壮,注重输出,挨一下是一下,比如擀面杖和扫炕笤帚;有一些看似轻便,但伤害很大,鸡毛掸子、鞋拔子之流就是代表;还有一些则走的是速度流,主打出其不意和攻击频率,我挨打生涯中较早接触到的筷子就是这样,类似于兵器中的峨眉刺,出招前毫无征兆,很难防御,主攻脖子以上部分,不论是敲还是戳,都足够令我胆寒。搞得我直到现在路过筷子店时,还有卖兵器的错觉。

这种生活化的武器最大的危害就是防不胜防。比如,我家总共就四十平方米的小屋子,武器随手拈来,用起来贼顺手,令我无所遁形,跟住在武器库里没有区别,毫无安全感。当年我看吴宇森的《义胆群英》里有一段满屋子藏枪,桌板下、花盆里、抽屉里,子弹没了马上能接上,我当时哭得跟什么似的。哥们儿都以为我是被兄弟情义感动,其实我是想起了自己——我父亲抽我,也是这么潇洒。

久经锻炼之后,我父亲有一些技能表现卓绝,比如他解裤腰带的速度在同龄人中无人能敌,手速惊人。有一个寒冷的冬天,我爸进门听闻我考试考砸了,我眼见他里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提拉一网兜菜,心说天赐良机正好逃跑,脸还没转过去,就看见皮带已经拿在他手上。现在我有时会替他惋惜,感叹他这种微操作技能生不逢时,放在今时今日的电子竞技,搞不好可以闯出一番名堂。

我曾经试图追本溯源,寻找我父亲功夫师承,因为据我了解,他当年插队时主要工作是种地,回城后当泥瓦匠解决温饱问题,并不具备习武条件,这一身横功夫来得很奇怪。后来有一个冬日清晨,我看到我爷爷光着膀子在小公园的树林子里耍九节鞭,那鞭子乃精钢制成,耍起来呼呼生风,甩一下便深深戳进树干里。那时我站在晨雾中流下热泪,感慨我父亲能健康地长到成年,恐怕也经历了不少,心里竟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男人何苦为难男人的情愫,师承之谜才得以揭开。

上学之后,我在我们楼区那片挨抽是有一号的,以至于老师在请家长时会特别强调不要让我爸来,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在这件事上我认为她是比较虚伪的,因为不请家长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我父亲当年负责房屋修缮。过去很多旧房子一到雨季漏雨,我父亲就要到处给人家补瓦片、铺油毡,忙得要命。他有一个朋友喜好书法,擅长草书,给我父亲写了一幅字,上书“愁雨斋”,意思是我们家是一个一到雨季就犯愁的家庭。我父亲很喜欢,把字装裱好了挂在我们家客厅的门上面。

有一回我同学找我来玩,进门看见那幅字,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我:“高面熊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听说过青面兽吗?”

他点头:“青面兽杨志,评书里听过,特牛。”

我说:“对,高面熊是他师哥,比他高,也比他能打,就是不怎么出名,是我们家祖宗,所以才挂在这上面。”

他瞪大眼睛惊叹道:“我说你爸打你怎么那么狠呢!”

我说:“咳,武术之家的孩子都这样。”一副见惯风雨过来人的样子。

这孩子自此之后对我无比崇拜和敬畏,认定我是挨打业内的翘楚,在外面没少帮我宣传,说我们家祖宗是梁山好汉的师哥,说我挨打遭受的都是祖传的武术级别的攻击。我家当年为求美观又没钱铺地板,在水泥地面刷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漆充数,他自己发挥说,我家地面漆成那个颜色主要是为了遮盖打我打出的血,省得擦了。这种传言导致我收作业从来没有收不上来的时候。

有一段时间,来我们家玩的同学第一件事就是要到著名景点,比如高面熊匾、血色地板、卧室门背面挂的一排皮带等处打卡参观。大家啧啧惊叹,然后赶在我父亲下班前离开,跑出去吹牛。

以我个人的经验分析,大多数男孩要么不挨揍,家里人都没打孩子的习惯,要么就是爹妈两人手都不闲着,男单女单和混双。而我原以为女孩是不挨揍的,后来圈子慢慢扩大才了解,女孩虽然在挨打的频率和程度上较之男孩低了很多,但并不是完全不挨揍,而且主要执行人就是母亲。我就亲眼见过我家楼上的女同学被妈妈揍。

谈到母亲在揍人中的角色,我有话要说。母亲是含蓄的,母性让她们不会像父亲一样惊涛骇浪,她们有自己的爱好——指技,润物细无声。

这两个字看似简单,其实博大精深,涵盖了很多手法和部位。比如,手法至少有三种:用指甲、用手指,以及用手指关节。这三种对应的攻击部位也不太一样。

还有一点,母亲在团战中不会充当战士的角色,而是主要打辅助,自带拱火光环,足以提升友军180%的攻击力。这很要命。

我必须承认我母亲是善良的人,我们曾经在坦诚地与之交流时她表示很多时候她的本意是想通过做出“站在我父亲一边”的姿态,或者把我爸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以达到帮他泄愤,尽快平息怒火,从屠刀下拯救我的目的。但我不能不说她玩这招的火候很差:

“你爸这么辛苦,你怎么还……”

“你就不能听点话,少气你爸……”

“上礼拜你就闹了这么一次……”

这些话无一例外成了敲边鼓。我爸本来可能还没那么生气,只要象征性给两下就结束了,一听这些,基本上会把战线拉得很长,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我妈这种抬法见效奇快,但往往有收拾不了的时候,她就只好挡在前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有人问过我:你挨过这么多揍,长大了有没有什么心理阴影?

大致上我算是一个比较正常的人,而且当年孩子们挨揍范围如此之大,也没听说谁因此变了态。

但我还是反对动手,因为一旦你的手在孩子面前扬起来,你就成了一个依靠双方身体差距取得胜利的人,成了一个依靠力量欺负人的人,再也没有讲道理的立场。如果说有什么心理阴影,那就是在我向我儿子仅有的几次扬手时,年幼的我瞬间附身到我儿子身上,突然以他的视角观察面前这个似乎要走到轮回老路上的中年人的暴躁和无能为力,一下子就泄了气。

当年我刚从荷兰回国,我儿子向我示威,我还没出手,仅用脚丫子下了一个绊儿,摔了他一屁墩儿,我妈就冲过来拧我后背:“他是你亲生儿子呀!”手法还在,力量弱了很多。

“70后”和“80后”这代人当父母当得特别憋屈:自己挨抽的时候没什么人站出来说话,爹妈甚至还会互相交流诸如“揍孩子怎么能又疼又揍不坏”的经验;等到自己当了父母,被孩子气得脑袋要爆管儿,手还没伸出来,八百个人跳出来给你讲课。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简直要气死。

所以,我就更讨厌贩卖焦虑情绪的写手们挑拨我们的情绪,就更想以一个乐观的角度为自己和同龄人代言,找到更多乐子让大家开心地坚持下去。

我看到越来越少的家长揍孩子,我理解他们默默吞掉了怎样的情绪,因为教育方式在进步,而社会压力并没有减小。但我相信我们的隐忍是值得的。这种隐忍和自我控制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不让亲子教育走上轮回,在这条路上有所变革。

有变革才有希望。

谨慎喝鸡汤,我来刮刮油

我小时候,很多孩子都会挨揍。所以对于挨揍这件事,大人和孩子都不会觉得不正常。而如今,揍不揍孩子是经常在争论的一个话题。

我对于揍孩子一向持反对态度,因为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放眼全人类,有揍孩子习俗的国家并不多,所以这显然不是通用的方法,而我对于孩子属于应该被揍才能教育好的群体也持怀疑态度。据我所见,有一些平时不挨揍的孩子对于有限的几次挨揍的原因记得很清楚;而一些不分大小事经常挨揍的孩子,反而基本没有收获,甚至发展到跟父母对立。所以揍孩子并不是一个绝对有效的方法。而且这项技能有惊人的传承能力,很多挨揍的孩子,更容易选择用揍人来解决问题,甚至自己当了父母,也会走上老路。

大多数父母动手,根本没有把教育目的放在首位,而是控制情绪失败的表现。我一直坚持一个观点:如果跟成年人交流时可以不动手,那么跟自己的孩子也可以。

当然,对于能否揍孩子,也不是非黑即白的问题,这牵扯程度和方式的问题,比如,盗窃、霸凌、暴力、性骚扰的苗头都可能出现在未成年阶段,甚至已经算是直接犯罪的行为,很多家长对此仍旧能表现出过度宽容的态度,做出“他还是个孩子”的申辩,也未见得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