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家长,最高的智慧是放下虚妄的身份(1 / 1)

暑假的时候,我带孩子逛展,藏品多而精,一天下来十分尽兴,大家都看得很畅爽。但时间紧任务重,看展时也无暇交流,待到吃晚饭的时候,我问他今天是看见蒙娜丽莎激动还是看见凡·高自画像激动。孩子说,今天看到了保罗·西涅克的点彩更高兴。

不聊了,聊不过。

我说这个的目的是用来说明当今社会与儿童交流之凶险。

暑假早些时候的一天,我儿子走过来认真地问我:“爸爸,你喜欢鸟吗?”

我说:“很喜欢啊!爸爸小时候正经看过一些鸟类的书!”

他:“那你知道很多鸟吧?”

我:“嗯,还可以。”

我没有说瞎话,我小时候读过几本少儿动物科普书,而且我爷爷曾经还养了只鹩哥,我很喜欢它。我老丈人也是养红子的好手,爱女及鸟,谈恋爱时我还假模假式地学习了养红子的经验。所以无论理论还是实际,我都可以算是一个鸟类爱好者。

他突然很浮夸地问我:“哇!真的吗?那你喜欢傻b ī吗?”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哪一点独特的气质让他对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只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我喜欢什么玩意儿?”

“傻b ī,”他说得贼脆生,眼里带着一丝光辉,“还有‘屎b ī’和‘衰b ī。’”一句更比一句脆。

这下我确定我听到了脏字儿,内心怒火汹涌澎湃。

我心说你在外面学脏话我就不逮你了,毕竟大家都经历过少年儿童时期,在说脏话上我还算有点儿共情能力。我假装不知道也就罢了,你现在拿到台面上公开跟我滋事挑衅,我再开明也不能再放任了。

于是我怒吼道:“你小小年纪说话怎么那么脏呢?我为什么要喜欢这些呢?”

我伸手过去薅他,打算给他一些教训。

他往后一跳,毫不慌张,一点儿也不像要挨抽的样子,从身后拿出一本巨厚的动物百科,他打开用手指隔开的一页,说:“爸爸,鵖鸟你不知道吗?这是一种雀鸟,有沙鵖、石鵖和穗鵖。”

我信了你的鬼,抢过书再抽你也不迟,但等我抢过书一看,发现书上的那个“鵖”字有个注音,它真的念b ī。

我儿子笑眯眯地说:“你看,是不是?”说完转身跑了。

我回想起他犯欠的样子,隐约感觉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当然这件事后来有了让人欣慰的结局,因为我查到“鵖”这个字其实是“?”(j ī)这个字的通假,虽然两者在科学类图书上都很常见,但用于鸟类时它理应读j ī的音。

我给他看了依据,很严肃地在学术层面上纠正了我儿子的读音:“记住!是j ī不是b ī!”

这次他认同地点了头。不夸张地说,我那时真的长吁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离开。转过身,看到我女儿站在我俩身后,她的眼睛闪着复读机般的光芒,并跃跃欲试。在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后面几天我家里此起彼伏响起的清脆的口头禅……

十一我带孩子去绍兴玩。

绍兴这地方人杰地灵,出了不少名人,所以这里的名人故居也多得很。凡是这种地方,都是家长最爱带孩子来的,因为家长会觉得这种地方能连玩带学特别好,可以满足家长对旅游景点的寓教于乐的心理需求。

但作为过来人,我必须说,越是这样有文化的地方就越容易翻车,尤其切忌张嘴就来,绝不能停留在“带孩子来学习”的程度,而要时刻有“跟孩子一起学习”的意识,怀着“认真参观,共同进步”的思想,才能管住自己的嘴。

我在兰亭游玩的时候,在王右军祠门口看见一个孩子指着王右军祠的名牌问他爸:“爸爸,王右军是谁?”

他爸爸看了看旁边王右军祠简介说:“你看那不是写着呢吗?王右军祠,始建于康熙年间。这应该是清朝的一个文人。”

他儿子也看了看介绍:“那怎么里面陈列的是王羲之像?”

他爸爸说:“王右军,王羲之,都姓王,估计是王羲之的后人。你想想,老祖宗因为兰亭那么出名,在兰亭这地方建的房子,当然得供奉他老祖宗了。走,来都来了,咱们进去看看去!”

父亲意气风发地拉着儿子走了进去,但我很为他俩进去后父亲如何向孩子解释王右军到底是谁而担心。

而后不久,我又在王羲之纪念馆的王家家谱前听到一位家长指着女中笔仙王夫人郗璿向自己的孩子介绍道:“这是王羲之的老婆,希睿。”

王羲之果然厉害,写出了“天下第一行书”,不但自己成了书圣,还娶了一位非凡的公主——当然还有一位很牛的大舅哥。

孩子举着手机说:“爸爸,这俩字念c h ī x u á n。”

爸爸的身影在灯光的照射下,无比高大,就是有点颤抖。

互联网时代,翻车不等待。

在王阳明墓参观的时候,我目睹了一个孩子给自己妈妈挖坑。

妈妈嫌台阶高,坐在下面玩手机。孩子跑回来说:“妈,你觉得王云怎么样?”

妈妈抬起头:“没事怎么想起问王云来了?”

孩子:“妈你把手机给我,我看看王云。”

妈妈白了一眼孩子:“大老远带你来玩,你不好好参观,看什么电视剧!在家要看,跑这儿也要看,看王云?我还给你看谢大脚呢我!”说完亮出鞋底子做蹬踹状。

孩子听后大笑:“你也就知道《乡村爱情》,王阳明小时候就叫王云好吗?”

妈妈的脚停在空中,脸色五彩斑斓。

在沈园一角,刻着唐婉的绝唱《钗头凤》。

一对父子走过来观看,孩子像五六年级的样子。许是环境太妙,许是气氛到了,这位爸爸突然跟他儿子说:“诗要吟出来才有感觉,你念出来,我给你拍个视频,给你奶奶发过去。”

他儿子说:“我不念,丢人。”小小年纪一副钢铁直男不解风情的样子。

他爸爸嘬了下牙花子:“一点儿正经的都没有。你不念我念!你给我拍!”他把手机塞给儿子,开始酝酿起感情。

我虽隐约觉得此事不妥,但我一直对感性之人心存好感,于是做侧耳倾听状。

他是这么念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欸,这不对吧?”

许是念到最后感觉既无音韵,意思也不是很通顺,他自己也犹豫起来,转过头来问他儿子:“是不是这么断的啊?”

看他儿子举着手机身体震颤之程度,这段录像视频部分指定是废了,但音频部分足以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我建议今后不管在哪儿刻什么,都要加上标点。

我说出这些事情绝无耻笑之意,而是出于一番拳拳之心。

术业有专攻,再牛的人也有不了解的东西,这很正常。在成年人之间,大多数人能保持一份收敛的自觉,但面对儿童时就不免忘乎所以、张嘴胡来。殊不知,当代儿童的知识体系,远非中年家长所及。

我很早就有“我是个傻子”这种觉悟,所以我对跟孩子的一切交流都心存敬畏——敬不敬不重要,主要是畏——且勇于认(上尸下从)。我深知当代儿童对知识涉猎之广、研究之深,远超成年人想象。在他们面前,成年人那些虚妄的自信,不值一提。

我上学时很晚才接触到英语这门课程,初中才开始学ABC,非常不开窍,不论是单词还是语法都搞不明白,导致整个人在英语课上很沮丧,也很害怕上英语课。

直到我找到了学习英语的窍门。

掌握了这个窍门后,我整个人都找回了信心,再也不怕上英语课了。老师一喊我回答问题,不论是单词还是语法,甚至更为复杂的英语对话,我都能站起来昂首挺胸,直视老师的眼睛脱口回答:“骚瑞,矮冬no!”自信,豁达,坦率,真诚,一副“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英语”的样子,被时任班主任的英语老师认为是“不要脸”的典范。

自从我儿子上了小学,我就重新拾起了这个技能,并且用得贼溜。熟练掌握“骚瑞,矮冬no!”是家长们的必备技能。

自信,豁达,坦率,真诚。

老司机不翻车是因为他们从不在路上跟别人置气。

我一直劝导身边的家长朋友们,不要以为自己是成年人就懂得多,在当代儿童面前,成年人那点过时的知识都是毛毛雨,毕竟是一帮在当代知识体系下连拼音、写字、读音都不太会的人,就仅限于与同龄人交流好了——况且当代儿童给爹妈挖坑还很有一套呢。

不要过于在乎所谓“家长的面子”,更不要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主动展示才华、树立形象,树不好还不如不树,在很多时候,勇于说出“骚瑞,矮冬no!”才可以把损害降到最低。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自己也还是经常因大意而难逃一辱。

在绍兴穿街走巷的时候,我儿子突然指着一户住家门上贴的字问我爱人:“妈,这字念什么来的?”

我因翻车次数太多战斗经验丰富,已意识到不妙,刚想阻拦,只晚了一秒,我爱人便瞥了一眼,轻蔑地说:“嘿嘿,就你还想考我?这字念b á n g。b á n g b á n g面!谁没吃过似的!”

我儿子的狂笑声响彻弄堂。

世界上最远的路,是孩子们的套路。家长的修行,任重道远。

当然,我们家长也不是没有扳回一局的机会。在假期结束回程的路上,我看到各位父母无比默契地在列车开始行驶十分钟内纷纷掏出作业,语、数、英一个都不能少,作文更是绝杀大招。而曾经趾高气扬的孩子们都在臊眉耷眼、苦大仇深、呼天抢地后开始伏案狂书。

各位家长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是欢欣鼓舞的,是难忘今宵的,玩会儿手机,吃点儿零食,不时吼上一句:“你这题算得对吗?!擦了重写!”

车厢里,一片胜利的气息。

谨慎喝鸡汤,我来刮刮油

虽然我经常拿家长开玩笑,但从立场上,我认为家长需要在孩子心里有一定的“地位”。然而此“地位”并不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身份,而是在孩子心里你是重要的,可以得到他认同的一种状态。

这一“地位”的获得并不太容易。如果把孩子比作一棵树,那么单纯对他进行栽培是不够的。很多家长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栽培上,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原因就是过于专注对孩子的培养,难免造成割离。

一个健康的亲子关系更像是一个生态系统,家长不应该仅仅作为园丁一般存在,应该是与那棵小树木共生共长的、共同建立更适合双方生存的生态系统。他是树,那么你也应该是树。十年的小树和三十年的大树,都需要继续吸收营养和成长。这样你才可以告诉他一棵树是如何成长的,一直到成材后仍要保持活力,不会自以为是地砍掉你认为不适合他的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