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哈利路亚(1 / 1)

是手刹,女警这么告诉他,是手刹出了问题。

她不停重复这句话,因为他实在抖得太厉害了,什么也听不进去,字句进入脑海后仿佛立刻瓦解崩散,组不成意义。

佩格将车停在悬崖边缘,想欣赏落日。

却如一颗坠落的星球般跌至谷底。

女警将他载至医院。佩格动也不动地躺在病**,犹如一具尸体,各种管线从她身上连接至维生机器,头顶上方挂着成排的瓶罐。蓝色的呼吸管从她唇间探出,他等着其中喷出烟雾。

他日日夜夜守在床边,不知道自己还能何去何从。他从贩卖机处买了饮料,却不曾将它举至唇边,就像身体忘了要怎么运作。佩格的身体似乎也忘了,因为三周之后,她就去世了。护士将佩格的衣物装在袋子里交给他,还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然后,另一个消息接踵而至。

“捐出去?”

“对。”律师重复,“捐出去。”他又将名单重复了一遍:一家女性庇护所、一家儿童之家、一个音乐家信托基金会,以及本地的教堂、医院、一个濒临绝种蝴蝶保护协会,等等。

“在那栋白屋?”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这些人都会和我一起住在海边那栋白屋?”

律师不厌其烦地再次从头解释了一遍。佩格在遗嘱之中列了一项条款,指明要将她大量的唱片收藏留给弗兰克,但其他所有财产——实际上,包括他的住处——都将捐赠给慈善机构,这将使成百上千的人受惠。

“那我呢?”

“什么意思?”

“我是她儿子啊。”

律师致歉,表示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安排确实罕见,但这是一份合法的遗嘱。不过所有文件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全部安排妥当,在此之前,弗兰克可以继续住在白屋,没有问题。“坦白说,”律师告诉他,“那块地会卖掉,重新开发。”显然,佩格还要求在她的葬礼上播放《哈利路亚大合唱》。

葬礼当日,弗兰克穿上他唯一的黑外套,整个早上都泡在酒吧。等他抵达教堂时,里头已人满为患,只剩站立的空间。神父念诵了些有关上帝、花园还有佩格犹如花朵的祭文,听起来像是在描述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接着,他宣布播放《哈利路亚大合唱》,乐声有如一记重击,狠狠打在弗兰克的五脏六腑。待到乐章来到完结前的最后一段停顿时,他再也无法承受,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出门去透口气。

几天后,报上刊登了照片。人们悼念本地慈善家。

不像亨德尔,佩格并没有三千宾客出席她的葬礼;也不像贝多芬,拥有一场举世同悲的国葬。但最后,她至少仍拥有音乐,至少没有被人们遗忘,这已比维瓦尔第强。

那些文书工作花了一年才全数完成。弗兰克继续住在那栋海边白屋,开车进城打些零工——扫落叶、擦窗,攒了笔小钱,买下一间公寓。他不再好好照顾自己,吸了不少大麻,所有亲密关系最后都以失败收场,很多时候他甚至都硬不起来。

然后,一天早上,他注意到海滩上有个女人,身材丰腴,外表并无特别,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魅力。她坐在沙滩上,身旁有毛巾、有食物,还有个小男孩对着大海扔石块。

“你不认得我了,是不是?”

“小黛?”

他已经七年没见过她。

她在身旁让出个空位,待他坐下后,又递给他一个切成三角形的果酱三明治。她朝儿子挥了挥手,让他别太靠近水边。

“他多大了?”

“今年三岁。”

“你——?”

“幸福吗?幸福,弗兰克,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他咬了口三明治,香甜的气息与柔软的口感在唇中绽放。尽管海风湿冷,但他忽然觉得很暖和、很安全,仿佛有人替他披了件外套,并把纽扣细细扣上。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前所未有的崭新感受,一旦体会就再难放手。

“妈咪!”男孩大声呼唤。

“看看你!”她也高声回应,“真是我的聪明小宝贝!”她送了个飞吻给他,“你最棒了!”那么温柔,那么自在。

她又回头望向弗兰克。“佩格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遗憾,真的。我明白你有多爱她。”

他忽然觉得喉咙里塞满了石块。寂寞在他体内劈开好大一道裂口,那感觉无从言喻。他说:“是啊,不过,事实证明有我并不足够。”

这本该是句自嘲的玩笑话,但没有人露出笑容。那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内心却只有荒芜。

“对不起,小黛,”他说,“是我辜负你了。”他再也吃不下一口三明治,只能怔怔地望着。

她伸出手。“算了吧,弗兰克,有像佩格这样的母亲,你永远无法当个正常人,你永远无法像我们这样去爱。这大概已经写在你的基因里了。”

这也本该是句揶揄的玩笑话,但跟方才一样,失败了。

他想起她织的那件毛衣,还有她曾轻抚他发丝的姿态。所有那些正常平凡的琐事。他与这世界之间隔着无法估量的巨大鸿沟。头顶上方,一只海鸥乘风掠过。

那晚,他将家当收拾上车。

天一亮便启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