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地窖诉情怀(1 / 1)

话说高家锁和田佩瑜加上侦察班的三个人,已经被鬼子六在地窖里关了两天了。在这两天里,五个人没吃没喝,饿得前胸贴后胸,嘴里也干渴得直冒烟。在前两天的时间里,高家锁不断感到有人在头顶上值班,不时掀开上面的盖子往下看看,还会喊一声:“老实待着啊!不老实就永远不让你们出去!”但两天以后,这种喊声不再出现,头顶上的草盖子也没人掀动了。高家锁就知道情况发生变化了,只怕是鬼子六他们撤走了。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想解手憋得慌怎么办?高家锁就说:“男同志让着女同志,大家都脸冲墙,给田佩瑜腾出地方,让她先解手。”

在眼前这个情境下,只能这么做。但,田佩瑜和大家一样,反剪着两手,怎么解裤腰带?高家锁只得亲自上阵,他背转过身,反剪着手给田佩瑜解开了裤腰带,再反剪着手把田佩瑜的裤子和裤衩脱下来。此时正值初冬,农村里冷得早,大家都已经穿上了棉裤,所以,非常臃肿。高家锁给她脱裤子的时候,因为是背对着她,所以手里的动作就不准确,好几次蹭到了田佩瑜柔软的光溜溜的肚皮。而田佩瑜一当高家锁将她棉裤脱下以后,立即蹲在地窖角落“稀里哗啦”地倾泄起来,又是拉又是尿。那臊味臭味可想而知。地窖里的空气是不怎么流通的,大家只能将就了。否则又怎么办?大活人不能让屎尿憋死不是?接下来,田佩瑜用地上的草叶子简单揩了屁股。然后,再请高家锁帮她把棉裤穿好。再接下来,地窖里的其他人使用相同的办法,都进行了大小便。地窖里一时间臭气熏天,空气极度恶劣。高家锁赶紧命令大家用脚掌铲起地上的泥土,把一大滩屎尿都盖起来。因为天黑,地窖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干这件事也硬是干了好半天。地窖里的臊臭气也一直弥漫着。

当两天后头顶上不再来人掀动草盖子,高家锁便赶紧告诉大家,可以把头上的黑布罩取掉了。怎么取?他反过身来,挨近身边的人,从背后用铐着的双手,把身后的人的黑布罩取掉了。取掉了一个,这个战士便看清了地窖里的一切。这个地窖不算宽阔,有十来平米,但很深,从地窖底到地窖口差不多得有四米高,四壁光溜溜的,他们下来时使用的梯子早已被撤走。头上摘掉了黑布罩的战士马上就把大家头上的黑布罩全部摘掉了。

看清了地势,高家锁便有主意了,他说:“我打底,在最下面,然后一个人踩着我的肩膀,最后田佩瑜再踩着这个人的肩膀,我估计,咱们三个人都站起来,就够着草盖子了,可以爬出去了,谁先爬出去,谁就赶紧到连部去叫人。”

话好说,真正操作起来却不容易。好几次都不成功,叽里咕噜往下摔。最后,先让田佩瑜登上一个战士的肩膀,这个战士再登上高家锁的肩膀,这么反着操作,便一下子就成功了。

田佩瑜和另外两个战士从地窖里爬上来以后,就顶着满天星斗,跌跌撞撞地往公社大院走。她们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间,其实,这个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路上,田佩瑜反剪着双手就想快走,因为高家锁和另一个战士还在地窖里闻着臊臭味儿。

在地窖里这两天,他们的眼睛都被黑布罩蒙着,谁也看不到谁,但彼此的交流还是不少的。高家锁知道了田佩瑜至今没有对象,而且,还保持着“全须全尾儿”。她为此已经和刘金档智斗了两三年。她是因为具备较好的容貌、窈窕的身材和一副清丽圆润的好嗓音,被刘金档选进公社大院的。进来后就天天在广播室读文件,读“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社论,读公社的有关材料和通知。全公社的村村户户都对田佩瑜清丽圆润的嗓音耳熟能详,唯独没有见过她。没见过,就容易让想象力丰富的人们猜想和虚构。有的村子传说播音员是个美女,美得赛过天仙,搞对象找不到一个满意的;有的村子就截然相反,传说播音员身材五短,还是个麻子,丑得搞不上对象;有的村子传说播音员风流浪**,早就做了某某的“偏房”,都生出孩子了;有的村子就传说播音员是个清高自负的高干子女,没人敢惹,来此地下乡只是镀金……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传言陆陆续续传进田佩瑜耳朵,既让她哭笑不得,又让她十分警觉。她忘不了,第一天走进走进公社大院上班,刘金档就拿着**来找她,让她“报恩”。她清楚地记得那第一次,她被吓得两腿发抖,差点尿了裤子。但她凭借当过学生干部,口才不错,便急中生智,用假话把刘金档搪回去了。她告诉刘金档,说她身上有外阴白斑症。说这种病非常难治,得上了就好不了;而且这种病是传染的,染上就会流黄水,最后死了拉倒。还说这种病的潜伏期特别长,也许一年两年都不显现,得上了还以为没得。

其实田佩瑜并没有这种病。是她在城里上中学时班里一个女同学得过这种病。而且这种病并不传染。那刘金档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从来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外阴白斑症,一下子就被唬得云里雾里,就色迷迷地问田佩瑜:“你们城里人怎么专爱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病?得了这种病以后是什么样的?能不能让我看看?”田佩瑜胀红了脸说:“明天,明天一早你过来,我让你看。”刘金档满意地连连点头。当天下午,田佩瑜跑到供销社买来一盒水彩颜料(那时候公社一级的供销社是不缺水彩颜料的,因为做宣传工作的人要经常使用水彩颜料兑上清漆画壁画,既画有关运动的宣传画,也在上面写“语录”)。转过天来,田佩瑜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就赶紧在广播室的外间把自己裤子脱了,把小腹用白色颜料小心翼翼地描画一番。然后把裤子穿好,边吃着早点边等刘金档。公社和大队武斗归武斗,斗胆卖早点的,一两家还是有的,但油条和火烧(烧饼)田佩瑜买不起,就买了烤山芋带着。

田佩瑜正吃着,刘金档哼着样板戏就来了。他一进屋就把外间的门插上了。田佩瑜冲着他干笑了一声,说:“只许看一眼,否则我就不让你看。”

刘金档呵呵笑着,点点头说:“一眼就一眼,这是病,又不是万花筒,不值得看起来没完不是?”

田佩瑜把刘金档引到里间,就把裤子脱下来了,结果刘金档一看田佩瑜的小腹,还真是白森森的,简直看着吓人。他便让田佩瑜赶紧把裤子穿上了。然后他感觉不能白来一趟,俗话说“贼不走空”不是?便抱住田佩瑜亲嘴,但田佩瑜鼓鼓囊囊一嘴的山芋,又搅得他了无心绪,便一走了之。事情过了半年以后,刘金档又问田佩瑜:“最近有发展吗?能不能再让我看看?”田佩瑜便说:“明天一早你来。”结果和前一次一样。两次过来,刘金档便对田佩瑜死了心了。一个这样的病女子不值得自己在她身上动脑筋。于是,田佩瑜便保住了自己的“全须全尾儿”。

“你非得在公社大院干播音吗?远远离开刘金档不行吗?”有的战士这样问。

“唉,我这人也是一根筋,打小爱好朗读、朗诵,经常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朗诵会,加上我还有虚荣心,愿意展示自己的好嗓音。”田佩瑜一声长叹。

高家锁和其他三个战士听了田佩瑜的诉说,都为田佩瑜的智慧和勇气叫好。高家锁便对田佩瑜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田佩瑜的银铃一般清丽圆润的嗓音极具吸引力,在地窖的非常拢音又完全黑暗的特殊环境里,更加神秘悦耳,风情万种,简直让高家锁百听不烦。而且田佩瑜就坐在高家锁身边,睡着的时候就把头歪在高家锁肩膀上。把鼻孔的热气直接呼到高家锁脸上。那种把高家锁做依托、做依赖、耳鬓厮磨的感觉,让高家锁无形中产生了要拯救田佩瑜、保护田佩瑜、把田佩瑜当做亲人的明确意念。加上田佩瑜俊俏的容貌和开朗的性格,高家锁的心里不可遏制地春草疯长了。

此外,田佩瑜还说了一番话,也让高家锁内心深处咯噔一下子——田佩瑜原本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她说:“一个领导甭管他的级别有多高,鼓动老百姓打派仗就不对。我们现在是没有剥削和压迫的新社会,人与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观点不一致也不至于动枪动炮不是?再说了,现在老百姓都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吃不上细粮不说,农民们没有一条像样的裤子穿。屋里的土炕上没有炕被而只有草席。全国解放都这么多年了,想想看,我们的社会主义优越性体现在哪儿呢?就体现在天天流血死人打派仗上吗?为什么不研究怎么生产致富,而天天嚷嚷阶级斗争呢?”

是啊,那时候的口号“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高家锁早就感觉没有实际意义,渴望着改善生活,提高物质生活水平。部队刚进入白土公社的时候,高家锁就看到了街上好几家加工粉条的作坊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农民们担着整筐的山芋天不亮就来排队。农民家里确实没有细粮,连玉米面也不能敞开了吃,必须大量地搭配山芋。若干年后山芋卖得贵了,变成了宝贝,而在当时,那是不值钱的粗粮。而部队的军供要随着地方,地方困难,部队也好不到哪儿去。至于他们吃的玉米面已经由黄变白,吃在嘴里是发苦头的。若干年后才知道,那是陈粮,里面已经产生了黄曲霉素,属于致癌物质。但当时不知道这些,只是感觉不好下咽。现在已经知道国民经济确实到了崩溃的边缘,饭都要吃不上了,而人们还在动刀动枪地武斗,这正常吗?田佩瑜不光敢说话,而且把话说到点上,于是就让高家锁感觉她不简单。

田佩瑜和两个战士反剪着双手,急急地走着,突然田佩瑜被脚下一个什么东西绊倒了,一头栽倒在地。她和两个战士借着朦胧的星光仔细一看,是一个人脸朝下躺在地上。一个战士用脚把这个人翻过来,田佩瑜认出,就是公社中学的副校长。她俯下身子在副校长耳边喊了半天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这时,一个战士发现副校长的身边是一滩黑乎乎的血。他们初步推断,副校长可能被人击中一枪,或刺了一刀。

他们来不及管这个副校长了,他们快步跑到公社大院,喊开了指导员的屋门。指导员自然知道侦察班都有谁跟着高家锁出去执行任务被绑架。所以,一见他们就赶紧问道:“连长呢?你们身体没问题吧?”一个战士把这两天的情况简要说了一下,然后就说在街上发现副校长倒在那里,是不是真的死了,现在也不好说。指导员见此便赶紧把衣服穿戴整齐了,说:“你们马上带人去把连长救出来,这边我带人处理副校长问题。”

二连的卫生员和指导员等人来到副校长身边一看,副校长因流血过多已深度昏迷。他的左肋有一处刀伤。是被人捅了一刀。这一刀十分专业,正捅的是肝脾位置。所以,只一刀说不定就要了副校长的命。后来魏雨缪分析,自己肯定是被某些人盯上了,所以,他去找过副校长以后,对方怕副校长泄露机密,便想结果了副校长。如此说来,副校长是知道一些内幕的。已经死了一个王瘸子,现在又搭上一个副校长。二连的人蓦然间便绷紧了神经,不能再轻易找人了。连队的战士住在老百姓家里,只能以就以就,但也必须分外小心。连部的人绝对不能再轻易找哪个人谈话或家访。

但魏雨缪提出的办学习班的主意是非常好的,擒贼先擒王,打蛇要打七寸,没错,把所有的头目都集中起来学习,说白了就是软禁起来,下面的小鬼儿便翻不起大浪。果不其然,把刘金档等几十个头目集中起来以后,便没再发生死人、开枪的事件。于是,一个问题摆在二连人们面前:死人伤人是不是都是刘金档指挥的?因为他就在公社大院办公,出出进进,对二连连部的行动可以随时监视,从而进行跟踪。而鬼子六失踪,很可能就是刘金档出主意让鬼子六逃跑的。

公社中学有食堂,有厕所,教室里几把椅子一对就是一张单人床。所以,被集中起来学习的人没有借口非外出不可。高家锁从地窖里逃脱以后立即投入工作,从村里招了五六个会做饭的大师傅,一个个富富泰泰地在食堂挥起了炒勺;又从团农场借来半汽车玉米面,二百斤一袋的麻包大大方方地码了一大堆。你们在这儿学习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高家锁就是要如此营造一种打持久战的架势。公社中学的四周都放上了岗哨,固定岗、流动岗随处可见。即使有人想跳墙跑出来,只要他扒在墙头往外一看,马上就会有棍子砸过来。会拿他当坏人打。而且,高家锁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在这儿学习就是学习,谁都别动歪脑子,否则,打伤打残那就说不定了。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

凡是经历过武斗的人,都知道,被打伤打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儿,有时候并没想把你打死,但下手重了,那就对不起了。下手的轻一分和重一分,是不好把握的。来学习班的人都是经历过武斗的人,谁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自打成立学习班以来,还没有企图外逃的。

如此一来,部队收缴枪支的工作便慢慢开展起来了。一些有人命的人,看到形势不妙,便悄悄溜了,不知道是跑到大西北去了,还是跑得大西南去了,总之是逃跑了。剩下的人感到自己问题并不严重,便将手中的枪支交了出去,随后宣布退出武斗队。于是,铁板一块的两派武斗队都分崩离析了。而公社大院的一间屋子里,堆积的枪支越来越大,眼看就一人高了。

但这个过程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中间就发生了严重的枪战。伤了不少人。事情是这样的:鬼子六带着一帮人逃走以后,感觉把二叔刘金档留在家里凶多吉少,便带着荷枪实弹的十几个弟兄来公社寻找刘金档。他肯定不会大白天大模大样来找刘金档,而是派小卒慢慢摸二连工作的路数,于是,了解到二连在办学习班,把公社和大队的头头脑脑都软禁了。于是,鬼子六就开始策划如何将二叔抢出来。这时,那个被小卒问情况的村里人悄悄把情况向二连指导员汇报了,于是,指导员便急忙向团里求援。团长一听这事儿便气得够呛,立即派警卫连前往支援。炮团所属各营出来执行这种任务是不带子弹的,人人都背着枪,但弹夹里面是空的。警卫连则相反,他们担负着保卫首长的任务,在武斗队横行、枪支遍地的K县,警卫连必须荷枪实弹。

警卫连接到命令以后,及时赶到了公社中学。当鬼子六的人搬着房梁撞击学校大门的时候,警卫连的人在远处用喇叭喊话,勒令他们放下房梁,交出武器。但这几个人不识时务,掏出手枪向天开枪,示意战士不要上前。战士便也向天开枪示意那些人放下武器。但那些人却恼羞成怒,呼啦啦卧倒以后就向战士射击,怎奈枪法都差强人意,似乎有虚张声势的成分,尽管如此,第一排子弹打过去,还是把喊话的战士撂倒了。于是,战士们忍无可忍,一场枪战便“噼噼啪啪”地打了起来。鬼子六的人便不断有人中弹,横躺竖卧,七零八落,鬼子六见此便悄悄溜了。

很多年以后,鬼子六在大西北做买卖赚了钱,回家来探亲,被人举报方才被抓。而76年11月发生枪战的时候他却逃脱了。据村里人说,后来警察在抓鬼子六的时候,鬼子六很坦然,他笑呵呵地对警察说:“一间房子四个角,一个角有一只猫,每只猫前面有四只猫,请问房里共有几只猫?”警察答非所问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作恶的人永远没有好下场。”鬼子六仍然笑呵呵地说:“我告诉你们啊,房间里有五只猫。”覆灭临头仍然抖机灵,玩儿了一把没有知音的冷幽默。

随着工作的不断深入,群众渐渐被发动起来,于是,揭发检举刘金档等人的告状信一封封一件件送到了高家锁和指导员的手里。最后,该受到惩罚的人,便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后来的一份资料概括道:“1976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布关于解决平洲地区武斗问题的《11·9布告》。17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将这一布告转发各地。《布告》指出,平洲问题长期以来不能解决,根子就是“四人帮”。布告重申要立即无条件停止武斗。在此之前,中共中央已成立了由某军区司令员负责的解决平洲问题领导小组,规定了解决问题的方针和政策。按照中共中央部署,从11月起,党、政、军、民密切配合,着手解决平洲地区长期武斗这一“老大难”问题,共拆除了192个武斗据点,收缴了数以万计的枪支弹药,逮捕了二十多名罪行严重、民愤极大的反革命分子和打砸抢的首恶分子……”

正差儿干完了,部队在农村进行就地休整。魏雨谋住进了老乡家。挑水、扫院子一类活又拾了起来。各连都投入了紧张的助民劳动,为村里修起水渠来。隆冬季节,战士们依旧脱掉棉衣,只穿着单薄的衬衣干活,手里的铁锹舞得像耍龙灯。眼看着一条条笔直的一米多深、两米来宽的水渠和堤坝相继落成,高家锁和指导员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松弛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已经很久没在他们脸上出现了。看到眼下人人累得腰酸腿疼,高家锁让大家放慢劳动节奏,注意休息。

就在休息的当口,有人在新修的水渠里堵住一只野兔。魏雨谋这几天心情也不错,看到那拼命挣扎的野兔以后,便学着丹顶鹤的“天津快板”口占一词《卜算子·修渠》:

命令一发布,

骚乱全打住。

扛起铁锹举起锄,

齐把生产务。

军民一条心,

连队村里住。

助民劳动修水渠,

闲来捉只兔。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还有人鼓掌。高家锁说:“小魏,早就听说你有‘理论嘴’,果然不同凡响。退伍回去以后可以进文化馆干干,肯定出彩。”魏雨谋暗想,即使退伍我也不干文化馆,家乡中学还等着我去做数学教师呢。晚上,房东见魏雨谋文质彬彬,估计他爱看书,就从箱子底拿出藏了多年的一本卷了边的旧书,借给他看。魏雨谋拿过一看,是冯梦龙编著的老版《今古奇观》,一下子勾起了他的腮帮子,就着头顶八瓦的小灯管就看起来了。村民们生活困难,点不起大灯。那时候,八瓦的小灯管被叫做“小卸力”。魏雨谋在灰白的小卸力光线下看书,非常费眼,看一会儿就得赶紧闪开歇一会儿。否则,眼球灼疼。

二连和高家锁双双荣立了二等功。而魏雨谋虽然表现不错,仍旧没有立功。他身上的光芒仍旧被高家锁笼罩和覆盖着。魏雨谋没闹情绪,他的注意力被《今古奇观》所吸引,里面《卖油郎独占花魁》一节让他如醉如痴。这本书因为是竖版,而且是繁体字,屋里的其他人基本都磕磕绊绊看不懂,猜想他也未必全能看懂,也就没人计较他。他有史以来从没看过这么吸引他的书。事后他一想起来就感谢房东,在他最容易纠结、闹情绪的时候,竟然送来这样一本书。在漫长的历史文化长河中,某朝某代的某个人,尤其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立一次功、受一次奖,实在算不上什么。

师医院的临时卫生所在此次执行任务中因工作出色,荣立集体二等功,傅郁芳特别受到了嘉奖。师二号一直没有关心过女儿傅郁芳的婚事,随着傅郁芳在师医院的表现在不断显露,他就把女儿对象的事提到了议事日程。虽然在年龄上傅郁芳还不用太着急,但师二号也是个“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打则必胜”的人。所以,他投石问路一般,把炮团的高家锁推荐到傅郁芳面前,请她考虑。

若干年后出现一句俗语:“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送给师二号正合适,因为,当他为女儿物色对象的时候,女儿早就跟高家锁有过交往,已经是昨日黄花。

因为高家锁执行任务非常出色,师二号也得知他还没有对象,这是他把高家锁郑重其事地推荐了出来的主要原因。眼下傅郁芳已经升任师医院副主任医师,那时候师医院一级算正团级,傅郁芳便算是副连级了。等于只和高家锁差半级。而且,傅郁芳到二连来见高家锁是坐着师医院的吉普来的。那个年代小轿车非常之少,师部只有一两辆,而团级单位一般都没有,都是吉普。

当时高家锁并没想见傅郁芳,因为他已经跟田佩瑜私下有了约定。再说傅郁芳已经明确表示过不再爱他了。高家锁曾在指导员撺掇下,和田佩瑜做了一次深谈,告诉田佩瑜,他在唐山抗震救灾的时候把睾丸伤了,今生今世没有生育能力了。而田佩瑜对这一点非常理解,说:“我不在乎这些,我们可以领养一个。那《红灯记》里面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不是也相处得非常好吗?而且,为了革命事业前仆后继不是?”不同的语境决定不同的思维方式;特殊语境下的人们,自有特殊的思维方式。田佩瑜的一番话说得高家锁心里热乎乎的,基本就算把这件事定下来了。而高家锁有了以往傅郁芳和冀红琛的“教诲”,对男女之事十分熟稔,屋里没人的时候,就搂住田佩瑜做了深吻。田佩瑜是知青,读书很多,对男女之事也十分明白,主动地和高家锁做了想做的事。而高家锁虽然放的是“空枪”,但硬邦邦的家什还是很管用的,两个人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在那最激动人心的一刻,他们互相感激对方,把对方视为自己身体的延伸和其中一部分,甚至愿意为对方去死。让他们完成了“连心锁”的缔结,任谁都没法拆开了。

就在这时,傅郁芳来了。傅郁芳事先根本没和高家锁打招呼。她被父亲牵了线以后,虽心里并不痛快,但还是擅自就跑来了。俗话说,官大脾气长,一点不错。以傅郁芳当时的想法,我就是要先到你二连看看,部队是讲究纪律作风的,如果眼下二连的纪律作风松散,对不起,我不仅不跟你高家锁搞对象,说不定还会给你奏一本呢。因为,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我从你的连队就能品出你高家锁是怎样一个人。

结果,傅郁芳来的那一天,正赶上白土公社的人开着汽车,敲锣打鼓地来二连给高家锁和战士们送感谢的锦旗和礼品,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锦旗是用大红绸子绣的,礼品是整筐的苹果和梨,足有十几筐。此时正值深冬,在哪儿淘换的苹果和梨呢?当这些人把整筐的苹果和梨搬进连部的时候,就见高家锁指着墙上的一幅宣传画说:“咱们谁都甭客气,甭推辞,你们先看看这幅画——”

于是,一干人便专注地看这幅画。这幅画叫《人民的苹果》,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幅中国画,画家叫唐大禧。在当时美术界一片渲染“红海洋”的氛围里,这幅画不能不让人耳目一新,悚然一震,的确是画得非常出色非常成功的。从主题、构图、用笔、用墨、着色、意境,无不显示了画家深厚的功力。但凡有一点美术基础的人,无不击掌叫绝。就算高家锁这样没有美术基础的人,看了这幅画也深受感染,因为完美的画作把他带进了特定的情境之中。画面是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从老百姓的果林旁经过,老百姓大嫂笑盈盈地抱着孩子,孩子正把一个苹果递给队列里走路的战士,战士笑着婉拒了。身后还有别的老百姓大爷之类的人在给战士送苹果,战士做出的手势也是拒绝的。一个主题非常鲜明地凸现出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也。

来人闹嚷嚷地说:“两回事!两回事!高连长你别这么见外!没有你们在白土公社豁出性命开辟工作局面,还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呢!”

总而言之,双方都说了很多热情洋溢而又固执己见的话。你有你的原则,我有我的原则,最后不得不形成妥协,只留下一筐苹果和一筐梨。高家锁说:“这筐苹果,预示着白土公社的老百姓平(苹)平安安;这筐梨,就让它预示着派性和武斗永远远离(梨)白土公社吧!”

这时指导员在外面把连队集合起来了,大家以热烈鼓掌的形式为白土公社的人送行,那队列犹如刀切的一样整齐,那掌声同样犹如刀切的那么整齐:“咵,咵,咵咵咵!咵,咵,咵咵咵!……”

这整齐的掌声把白土公社的人送走了,也把一直有些尴尬的在一旁旁观的傅郁芳感动哭了。敢情二连与老百姓关系如此莫逆,而二连干部战士的纪律作风如此过硬!她在热泪盈眶之余,便下决心与高家锁继续交往,暗想,老爸,你让我和高家锁搞对象,这话可是你说的,高家锁给你生不了外孙可别怨我!

傅郁芳与高家锁深谈了一次,高家锁明确告诉傅郁芳,我现在已经有了知青田佩瑜,事情正在顺利进展着,你已经来晚了。傅郁芳说:“一个小知青算什么?还不是如蛛丝一般,说抹去就轻轻抹去,连痕迹都没有?”

高家锁低着头,声音沉闷地说:“我和田佩瑜经过在白土公社的患难,已经深深地互相依恋,谁都离不开谁了。”

傅郁芳拍拍高家锁的肩膀说:“同志,你多大了?男人三十而立,你也快三十了吧?怎么还这么不成熟?什么最重要?难道不是政治前途吗?你和我牵手,用不着你再去巴结谁,政治部自然会找你;你和那个小知青牵手,就算你找到政治部,恐怕人家都懒得理你。”

高家锁点点头说:“我承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患难见真情;通过白土公社的事儿,我无意中看到了田佩瑜为人处事的纯洁的心地,对待坏人的智慧的大脑,对待友人炽热的感情和对国家前途的忧虑。我爱上她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执著地爱过一个女人。”

傅郁芳撇了撇嘴说:“我不信。你们在地窖里待那么两天,就彼此什么都了解了,可能吗?白土公社简直就是阎王殿,在那个大院的姑娘还有干净、囫囵的吗?”

高家锁道:“你这话说得太官僚了,田佩瑜正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一个。”

傅郁芳道:“难道田佩瑜真的长了三头六臂?能够逢凶化吉?”

不得已,高家锁向傅郁芳讲了田佩瑜是如何骗过刘金档的那个无奈的过程。傅郁芳不觉一声长叹,说:“也罢,算我运气不佳。你愿意跟田佩瑜搞,那就搞吧,别怪我没找你。我可不是因为你没有生殖能力而离开你,我觉悟没这么低,是你另外找了别的女人。”

高家锁微微哂笑,不说话。心想,这件事你就甭描了,越描越黑。

傅郁芳回到家里,便向师二号给高家锁奏了一本。说高家锁不知天高地厚,已经与白土公社的小知青搞上了。而且,话到她的嘴里就变了味儿,高家锁已经不像个为了工作敢于豁出生命的人,而是一个在何时何处都没忘了搞对象的人。如此一来,专门管人的师二号便对高家锁这个干部要不要重点培养打了问号。如果说傅郁芳这个爱挑剔的“刺儿头”为人不厚道,估计没人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