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部队有个规定,必须戴着军帽才能敬举手礼。后来这个规定变了,不戴军帽也可以敬举手礼,那是后来的事。当时桂参谋就说:“你甭还礼,我就拿你当首长看待好了。”
冀红琛说:“首长不是也要还礼吗?”
桂参谋便说:“你这样的首长在我面前可以不还礼。”
于是,两个人便就敬礼和还礼问题找到新的话题,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一个是得到真心实意的维护乃至恭维,一个是真心实意愿意维护乃至恭维,两个人心情都非常好。而冀红琛蓦然间就把桂参谋和高家锁做了比较,这两个人她固然都喜欢,但相比之下似乎高家锁更有前途一些,因为尖子连队的基层干部提得更快。所以,她看桂参谋的时候,心里是有所保留的。况且桂参谋的身材不如高家锁伟岸,与她几乎一般高,甚至还略低一点,这一点让她有些不屑。
看官也许会觉得冀红琛这人过于实际,过于打小算盘。时时想着提拔、升职乃至等级,显得不够单纯和厚道。其实所有的女兵,甭管什么出身,在面临选择男友的问题上莫不如此。桂参谋在打着死追冀红琛的算盘,怎么会知道冀红琛心里已经把他舍弃了。
转过天来,冀红琛就向高家锁提出,她和小林琳要睡在连里,要参加连队男兵的活动,请高家锁拿她和小林琳当男兵看待。高家锁说:“女兵就是女兵,身体条件和心理素质与男兵都不一样,怎么能当男兵看待呢?”
冀红琛有些着急,说:“你是不是小看我们啊?不信你可以考验我们嘛!”
其实,冀红琛就是想在高家锁面前表现自己一下——虽是干部子弟,也是不服输的!同时,也为了增加与高家锁的接触。于是,高家锁便把她们安排在营房最靠边的一间屋子里睡觉,那本来是司务长装服装的小库房。紧接着,高家锁就对她们动了一次真格的——让她们和男兵一起走方位角。
冀红琛至今记得,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夜间训练摸方位角,训练场地设在离开营房几里地的农村的开洼野地。此时正值秋天,已经收割过的田野漆黑漆黑地一片空旷。地显得那么大,天显得那么低,好像天和地连在了一起,除了远处几个星星点点的亮点能让人知道是村庄外,其余周围的一切什么也看不见。她们的方位角分别设在指挥中心的四周,男兵们单兵执行任务,女兵们两人一组。
冀红琛和小林琳按照测定的方向,数着步子,测量着距离,径直向前寻找目标,不敢有一点偏差。脚下一步走偏,就会离目标越来越远。“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话用在这里是没错的。而“目标”实际上就是事先放在某处的一张小纸条,有的放在大树下,有的设在草丛中,有的埋在坟头上。不知是高家锁有意安排,还是老天故意捉弄她们,那个夜晚,漆黑不见五指,连星星都找不到。冀红琛和小林琳两个人手拉着手数着步子翻越着沟沟坎坎。脚下的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土坷垃地上,发出咔呲咔呲的声音,好像有人跟着她们。冀红琛直觉得头皮发乍。她们连头也不敢回,一个劲地往前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不见的前方,脑子里也象漆黑的夜晚一样黑洞洞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走了一会,两个人互相拉着的两只手便攥出了一把白毛汗,胆子也差点被吓出来。
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踩空,两人双双掉到了半人深的沟里,幸亏沟里没有水,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土,来个狗熊翻身,叽里咕噜爬起来,接着往前走。这时,冀红琛突然对小林琳说:“哎呀,糟糕,数的数忘了!”而小林琳也没记住已经走了多少步。两个人方位也辩不清了,连身上系的武装带都丢了也不知道。她们定了定神,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跟前有一棵小树,便凭着感觉摸了过去,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下面一摸,嘿,真有东西——她们找到了要找的纸条!
完成任务凯旋而归,这时的恐惧感全然消失。而她们俩刚走出庄稼地,就发现田埂边黑黢黢地站着一个人影,再次把冀红琛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她紧紧拉住小林琳的手,慢慢向黑影接近,走近一看,竟是拄着拐的高家锁。冀红琛情不自禁地在高家锁肩膀捶了一拳,说:“吓死人了,你怎么在这?”然后松开小林琳,就抱住高家锁,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高家锁对此无动于衷,因为拄着拐,他也难以有所表示,只是说:“黑灯瞎火的,我对你们能放心吗?”
冀红琛悄声说:“家锁,你真好。”
高家锁淡淡地说:“甭夸我了,赶紧往回走吧。”
冀红琛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武装带丢了。”
高家锁万般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电筒,递给冀红琛:“顺着原路回去,把腰带找回来。真新鲜了,当兵的竟把腰带丢了。”
冀红琛腼然一笑,接过手电筒拉着小林琳去找腰带。一般情况下高家锁是不会拿出手电筒的,练的就是夜晚的眼睛,和对方位的判断。老练一点的侦察兵、炮兵都能根据七勺星判定方向,根据树皮的光面与糙面辨别方向,那全是练出来的。
当她们找回腰带,三个人在漆黑的夜色里往营房方向走的时候,高家锁就收回了手电筒,谁都不让用。冀红琛和小林琳都情不自禁地扶着高家锁,怕他摔倒,他便说:“甭扶我,那样更碍事!”小林琳就松了手,而冀红琛依旧抱住高家锁的一支胳膊,抽冷子还掐高家锁一下子,高家锁只当不知道。其实,冀红琛的很多想法都在手指头上了。
走方位角的地方高家锁想必是来过很多次了,既不用手电筒,也不用辨别,就径直走下去,而且,该拐弯就拐弯,该走直线就走直线,最后就远远看到了营房大门前的灯光。
这时连队需要秋季训练,要拉着车炮到山村。冀红琛和小林琳便随着连队一起来到山脚下地势相对平缓的一个山村。开始,连里考虑到女兵安全,不让她们夜间站岗,因为山村不同于营房,当兵的都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三三两两很不规整,女兵夜间站岗也很不安全。她们便左一次,右一次地向连里申请,还写了口气非常强硬的决心书:“革命军人意志坚,坚决要求把岗站!”
这些语言放在现在,会让人感觉异样和另类,而当时就是这样的。高家锁经请示营里同意了她们的请求。还是安排冀红琛和小林琳一个班,两个小时一换岗。那时,“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别紧,好象在营房周围还隐藏着许多阶级敌人。说来也怪,连队在山村住下以后,也确实经常发生夜间有信号弹、野外有篝火、常听到不明电台信号声等情况。因此,两个女兵的警惕性特别高,也闹出了许多笑话。
有一次冀红琛和小林琳当班,半夜里从睡梦中被叫起来,钻出暖烘烘的被窝,全副武装,披上大衣,一个背着没有子弹的空枪,一个怀里抱着“金鸡”闹表,在村里巡逻放哨。午夜时分,她们突然看到一颗微明的弧线划过夜空。她们认为是信号弹,便马上跑到连部报告。高家锁和指导员正在睡觉,她们隔着窗户喊:“报告,我们在村子中央,井的上空发现一颗信号弹。”
高家锁和指导员隔着窗户,半信半疑地问她们:“是信号弹吗”?
她们肯定地回答:“是”。
高家锁又试探地问:“不会是流星吧”?
冀红琛仍然坚决地回答:“不是,我们认识流星”。她还补充了一句:“流星飞得高,这个信号弹飞得低”。
高家锁和指导员合计,这阶级敌人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在部队驻地、村子中央、井的上空发射信号弹!随即命令她们:“继续观察,有情况立即报告”。
她们像临危受命一样,坚定地说:“是”!
又继续监视动静,一夜平安无事。转天晚上,高家锁为了让她们认识信号弹,特意找来几颗放给她们看。冀红琛看到一颗颗红的、绿的、黄的信号弹,象放礼花一样腾空而起,又大又亮,照亮了大片的夜空,马上叫起来:“昨天夜里我们看到的信号弹和今天的怎么不一样?”
高家锁和指导员、战友们都哈哈大笑,冀红琛和小林琳便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还有一次也是夜间站岗,她们在连部食堂院子里听到“唰、唰”的动静,以为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她们躲避在房角后窥探,不敢上前。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没,随着响动,她们的头发根儿都立起来了。后来她们壮着胆子往响动的地方扔了一块石头,结果从草堆后面窜出来两只羊,她们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心里却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夜里,高家锁查岗查到她们,冀红琛就支开小林琳,抱住高家锁的胳膊说:“我真害怕,但我真高兴。”
高家锁小声对冀红琛说:“你别总对我这么亲昵,好像咱俩搞对象一样,让小林琳看了非常不好。”
静谧而漆黑的夜色,鼓起怀春女兵的胆子,冀红琛轻声说:“我就跟你搞了,又怎么样?再说,你也甭怕小林琳,她是我的铁杆,她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高家锁说:“那咱们俩也不能过于亲昵,我已经有对象了。”
冀红琛说:“我不管,我要和你那个对象竞争。你的对象肯定是老家的姑娘,我不信我竞争不过她!”
高家锁不敢告诉冀红琛,他身后站着的,是师医院的傅郁芳。他不敢得罪冀红琛,冀红琛这么深的背景,让他想一想都头皮发乍的。但在漆黑的夜色里,一对年轻男女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的荷尔蒙和肾上腺素是加倍分泌的,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搂在一起了。高家锁用军大衣裹住冀红琛,热乎乎地和她接了一个吻。冀红琛心情激动,声音颤抖:“家锁,我把此生第一个吻献给了你!”高家锁脸上发热,很不好意思,他想说,我曾经吻过别人,你是不是吃亏了?但没敢说。
小林琳在远处冷得咳嗽了一声,他们俩才赶紧分开。
高家锁离开冀红琛以后把自己的脑袋擂了一拳,感觉自己脚踏两只船非常可耻,但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二十七岁的出类拔萃前途无量的高家锁,随波逐流,被两个女兵所摆布,呼来唤去,在那一年非常弱智非常无奈非常失态非常无所措手足!
就在这时,团长来驻地看望大家(其实更主要是看望小林琳),他听说高家锁安排女兵夜里站岗,非常气愤,狠狠地批评了高家锁,说:“你什么意思?你对她们来二连体验生活心存不满?她们如果出了事你负得了责吗?”
高家锁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最后告诉团长,让她们夜里站岗一来是她们申请的,二来是经请示营里同意的。团长说:“那也不行!营里批准她们俩站岗也是不负责任!你们怎么不想想,真出了问题的话,营里就负得了责任吗?”
高家锁当然不知道团长说这话完全是冲着小林琳,如果不是儿子没时间没精力——也说不定早已暗中有了对象,小林琳只怕早就走进团长家门了。因此团长担心而且也绝不允许小林琳出任何差池,他要把一个全须全尾的小林琳交给儿子。当然,他并不知道人家小林琳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回头高家锁就无奈地对两个女兵说:“从今往后,你们俩就不要站夜岗了。我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任。”
冀红琛坚决不同意,她和高家锁耳语说:“我只有在站夜岗的时候,才能和你亲近一下,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明白?”
高家锁摊开两手说:“团长的命令我不能不听啊!”
冀红琛自信地说:“这事你甭管,我给团长打电话,我和他谈!”
高家锁急忙阻拦:“使不得,使不得,那样团长会恨我的,会说我这个连长连一个体验生活的女兵的主都做不了!”
冀红琛撅起嘴来:“那你得想办法给咱俩的接触安排时间和地点,你不能置我的要求于不顾!”
高家锁挠起头皮,咬着牙帮骨走了。回到自己屋里,就用脑袋咚咚地撞墙。隔壁通讯员听到后急忙跑了过来,把高家锁抱住:“连长,你怎么了?”
“我头脑不清醒,需要清醒一下。”
通讯员便跑到外屋,用水缸的凉水给高家锁淘了一个水淋淋、凉冰冰的手巾把儿,递给他。高家锁把手巾把儿捂在脸上。泪水汩汩而下。
以为有前途的男兵谈恋爱是一件轻松事,或他们被女兵爱上也是一件轻松事,便是大错特错,如果有人非要这么说,那就纯属误导!当然,极个别的情况也不是不存在,但那绝对没有代表性,尤其不能代表高家锁这类人!
这些日子,高家锁每天和指导员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原因就是战士们都认为他和冀红琛非常般配。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避讳。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他根本不敢与冀红琛单独接触。冀红琛和小林琳站夜岗的时候,高家锁故意去查岗,冀红琛也抓时机与他亲热,小林琳就闪在一边装看不见。其实,指导员对这一点心里也是明镜似的。但指导员并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况且,女兵站夜岗也确实需要干部勤查岗,也算对女兵的保护。但指导员有意把这种机会留给高家锁。指导员从来不去查女兵的夜岗。
但高家锁对此并不心安理得,因为他既害怕冀红琛,也害怕傅郁芳。他爱这两个女兵,同时也不敢得罪这两个女兵。哪个他都惹不起。他想尽快把事情定下来,看准并抓住一个,甩掉另一个。问题是,甩谁?他根本就不敢轻易做这个决定!
事情走到这一步,看官也许会觉得作者矫情,好像把作为干部子弟的女兵都写得非常“贱”,对出身并不显贵的高家锁或魏雨缪都穷追不舍爱不释手。其实,那正是家境优越的干部子弟的率性表露,是在自身心性并不成熟的情况下对个人欲望的一种大胆宣泄。也许就此就把对象搞成了,花好月圆;也许只是一个过渡,假以时日以后老到了,便舍弃这些男兵而另做选择。只是她们一时兴起的时候敢于表露和宣泄,而一般的工农子弟没有这个胆量,如此而已。而且,实事求是地说,时下是个讲“革命”、讲“阶级”的年代,很多女兵对男兵的身份、等级有计较的一面,也有不计较的一面。想起个人利益,便计较;想起“革命”与“阶级”,便不计较。对高家锁和魏雨缪这样看上去很有前途的男兵尤其如此。
话说师炮科的桂参谋得知冀红琛和小林琳随着二连去了山村,便借口魏雨缪的经验没有搞完,便也追到了山村。为了显示他的权威性,他顺便把师里防化营的一个班带到了山村。说是要帮二连进行一次训练。这个班的人开来一辆汽车,带来很多防毒面具。其实二连的军械室里放着全连每人一套的防毒面具,因为此次进山没有这个科目,就没带着。这次桂参谋在村里临时借了一间小库房做“毒气室”,然后组织二连全体人马进行“体验训练”,即用鼻子闻一秒钟毒气,然后迅速戴上防毒面具,一是体会一下毒气的味道,以留下印象,为将来可能出现某种情况的时候能够辨别;二是必须在一秒钟之后将防毒面具正确戴好,否则毒气会呛得人受不了,中了毒也未可知。真中了毒的话,后果很惨,因为伤的是人的中枢神经。防毒面具是那种像猪嘴一样的带胶皮管的面具,胶皮管和身后的滤毒罐相连接。冀红琛和小林琳拿到防毒面具以后,还和战士们叽叽喳喳地吵吵,说这东西设计得太笨重,一点不轻便。在进行套上套下练习时还有些不情愿。
高家锁说:“进去后一定要听教员的话,叫你们脱防毒面具体会一秒刺激性毒气时别怕,就当闻了个炭酸屁吧。”结果轮到冀红琛和小林琳进了毒气室,防化兵甫一打开毒气罐,她们闻了一下,估计连一秒钟都没有,就呛得惊慌失措推门往外跑,把戴防毒面具的事都忘了。结果还得重来。此时两个人已经咳嗽不断,一把鼻涕一把泪。小林琳蹲在地上开始呕吐。吐了一阵,擦擦鼻涕眼泪,重新再来。
因为有防化营的同志在此,晚上开饭时把两周才有一次的猪肉馅包子提前做了。但两个女兵全没胃口,她们愁眉苦脸,悲肠欲断,炊事班不得不给她们做“病号饭”(煮挂面,卧两个鸡蛋)。送走防化营的战士,晚点名的时候,桂参谋在队列前一本正经道:“同志们,这下知道防毒面具的重要了吧?一点训练用的刺激性毒气就把你们能搞成这样子,战场上如果遇到‘沙林’毒气什么的还不死人吗?……”两个女兵,加上战士们,对全知全能的桂参谋一下子充满了崇拜之情。这一点很重要,桂参谋要以此为自己在战士们面前,主要是在两个女兵面前“奠基”。
桂参谋是和高家锁同级的干部,在待遇问题上,可以对高家锁提一点条件,比如是不是夜里需要站岗或查岗。而桂参谋就对高家锁提了一个这样的条件:他要和战士一样站夜岗,而且要和女兵一起站岗,目的自然是保护女兵。
高家锁直截了当告诉他:“团长已经下命令不允许给女兵派夜岗了。”
桂参谋说:“据我所知,女兵是愿意站夜岗的;而且,有我陪伴,她们就没有安全问题了。”
高家锁说:“问题是我不能违背团长命令啊。”
桂参谋就说:“这个问题好办,我给团长打个电话。”
结果桂参谋真给团长打了电话,他从女兵思想进步和革命化建设说起,上纲上线,有理有据,直把团长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他告诉团长,他将与两个女兵一同站夜岗:“我是师里的参谋,有我在,您老人家还不放心吗?”
团长不再说什么了。桂参谋果真就与两个女兵一起站夜岗了。
为了讨好冀红琛,桂参谋在和她们走夜路的时候就给她们讲笑话,怕冀红琛累着就亲自拎着小马扎,冀红琛几时想坐他就赶紧把小马扎摆在冀红琛屁股底下。他的殷勤直让小林琳发笑。如果换个别人,可能会觉得桂参谋太低三下四,但小林琳不这么认为。这样桂参谋就不会围着她转,这一点很重要,宣传队女队长对她的训斥、傅郁芳逼着她写保证书的情景,她是没齿难忘的。现在她看到桂参谋喜欢冀红琛,就千方百计给他们创造条件。每当桂参谋给冀红琛献殷勤的时候,小林琳就远远走开。而且,小林琳也知道眼下冀红琛面前有两个男兵,冀红琛正走到十字路口上。
连队不同于宣传队,不许吃零食,可把两个女兵馋坏了。她们住在老乡家里,当时的农村还很贫穷,没有零食可吃。尽管如此,房东老乡也想尽办法照顾她们,有时给她们端来一盘青萝卜,有时给她们送来炒黄豆。她们知道这些东西来之不易,当着老乡的面,她们一本正经地推辞,“不要,不要,部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拿群众一针一线”。但她们推让不过,老乡便把好吃的放到桌上。当老乡刚转身出门,她们就一齐扑到桌前,抢着吃起来,边吃边乐,在老乡的土炕上又唱又扭,出着洋相,逗着乐子。
老百姓土炕的木制炕檐约莫一指厚,半尺多宽,一丈多长,刮得光滑溜直,两端伸进两面的土坯墙壁。临住进来的时候,连队领导对战士们一再交待,要好好守护房东土炕的炕檐,绝不允许搞活动了,因为固定起来很麻烦,很费时间。谁搞活动了,要受处分,而且要自己想办法。
偏偏冀红琛坐在炕檐上三扭两扭就把炕檐扭活动了,而且,岂止是活动,炕檐的一端竟然把土坯墙磨掉一块,完全脱落下来。冀红琛一下子吓坏了。她不敢直接找高家锁诉说,而是让小林琳向桂参谋求援,让他想办法。桂参谋虽是城市人出身,但确实很“鬼头”,他悄悄找到房东,塞给房东十块钱,请求帮助。房东哪敢要钱。“拥军爱民”是政治任务,老百姓岂有不知的。房东二话没说,就在院子里和了“麻刀”把炕檐重新垒好、固定住了。为了防止当晚被她们再次踢下来,房东和两个女兵换了屋子。
冀红琛非常内疚,不知道怎么报答房东,就对房东说:“你们爱听文艺演唱吗?”
“爱听,爱听!”房东一叠声道。没错,那时候农村家家很穷,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谁家有个装电池的半导体(也是收音机)就算高档玩意儿了。冀红琛清了清嗓子,就唱起了单弦联唱《铁打的骨头,举红旗的人》:
王国福家住在大白楼,
身居长工屋放眼全球。
无产阶级优秀战士,
是毛泽东思想哺育造就。
他十七年来如一日,
革命路上不停留……
其实就是水平一般般的演唱,因为冀红琛并不是具有出色天赋的文艺人才,嗓音也有欠清脆圆润,所以,她唱出来的这个段子,并没有多么吸引人的地方。但因为乡亲们常年里缺乏文艺生活,如同干涸的土地急盼着春雨,冀红琛的演唱就让他们喜出望外,十分受用,大鼓其掌。这还不算完,晚上,她和小林琳要睡觉的时候,房东端来一个小簸箩,里面是炒好的花生和葵花籽。冀红琛知道这是房东留着过年的吃食,怎么肯收,于是双方展开了撕扯。说好说歹,最后各留下一把算了事。躺着被窝里,小林琳说:“以后你可别再唱了,否则不知道还会给你端什么来呢,要是让领导知道了,不得挨处分啊。”冀红琛便一声长叹。
冀红琛盼着休息日。她有她的想法。谁知到了休息日,不许她们俩一同外出,没办法,冀红琛就主动代表小林琳,到几里地外的公社供销社帮大家买东西,此时冀红琛就偷偷买些小吃给房东带回来。当然,冀红琛近水楼台,在半道上坐在路边的土沟里可以先吃一通再回去。而房东见冀红琛送来吃食,便一再推辞,实在推辞不过,就悄悄收下,可是,并不吃光,只是品尝几个,过两天又悄悄还给冀红琛。
桂参谋看出两个女兵熬得慌,尤其对冀红琛心疼不已。便跑到山沟里去堵野兔。结果还真堵上一只,回来他就叫炊事班给冀红琛炖了一大碗兔肉,当然,不给小林琳吃也说不过去,他把一些琐屑的碎肉给小林琳也弄了一碗,怎奈小林琳根本不吃,小林琳说:“我是习惯回民,只吃牛羊肉。”其实,小林琳是心疼那只野兔。
而冀红琛却端着那碗兔肉来到连部,先给指导员夹了一块填进嘴里,便把指导员的嘴堵上了。然后再给高家锁夹起一块肉填进嘴里。自然,给高家锁的这块肉比指导员那块要大得多。但指导员看在眼里,只是羡慕。而桂参谋看见以后气得够呛,冀红琛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位置往哪儿摆?但冀红琛就这么做了,你能奈她何?
冀红琛要学男兵给老乡挑水,村子里都是土井,井口不大但井却很深,要把水桶挂在辘轳上的绳子上,然后快速放开辘轳把水桶沉到水里,再抓着绳子左右摆一摆,把水桶灌满,然后再慢慢摇动辘轳把水打上来。然而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冀红琛着实学了好一阵子还是打不上水来。
桂参谋听说以后,便急忙赶来增援。他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冀红琛摆水桶,帮冀红琛摇辘轳,最后再帮冀红琛把水桶提上来。挑水也不是简单的事,冀红琛娇嫩的肩膀哪压过扁担,扁担往肩上一压,再加上前后两桶水,立马就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呲牙咧嘴的直叫唤。桂参谋便急忙帮她托住扁担。可是冀红琛还要逞强,非要挑,缩着脖子,弓着腰,两手托着扁担,走一步三晃悠,还学着男兵一边挑着水,一边唱:“哎呀勒,苏区干部好作风,自带干粮去办公。日着草鞋干革命,夜打灯笼访贫农……”,一边走,一边哈哈,走一路洒一路,挑到老乡家还剩半桶水。桂参谋便说:“赶紧放下,赶紧放下,看看肩膀肿了吧?”
冀红琛便说:“去你的!想让我脱衣服啊?”直说得桂参谋胀红了脸。
冀红琛去帮老乡掏厕所、喂猪,或去炊事班帮厨、刷碗,桂参谋都始终跟随,不离左右。本来他对这些活早就干得不爱干了,在以往的日子里他绝对没少干,否则也提不了干。但现在他已经不爱干了。问题是冀红琛想干,他就不能不跟着干。他要在冀红琛面前好好表现,再说,他也想时时扮演护花使者,抽冷子向冀红琛献一点殷勤。即使遭到冀红琛揶揄,他也不在乎。
部队的伙食问题是随着驻地标准的。当时国家经济十分困难(就是文革后文件说的“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吃的小米已经由澄黄色褪减为浅黄、发白,蒸出小米饭吃到嘴里带着苦头。显然是库存时间过长的原因。按照后来的说法,这是生出“黄曲霉素”的陈粮,含有致癌物,不能再吃了。但当时只有这种粮食。玉米面,也由黄色变得灰白,蒸成窝头吃起来也有苦味。蔬菜也捉襟见肘,很多连队都在两个人才能搂过来的大水缸里腌了咸菜,那个连队都不下十几缸,而腌的内容就是白菜帮子。
冀红琛对这样的生活几乎没法适应。吃饭时往往溜到炊事班寻求“照顾”。炊事班长所能够做到的,就是偷偷舀一小勺大油(猪油)到在她的饭碗里。而她便把大油搅在小米饭里,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试想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吃这个?她以往闻一下大油都反胃。
不过,也不是天天都吃褪色的陈粮。隔三差五也有不褪色的新粮。如果部队的农场送来几麻袋新收成的小麦,大家就仿佛过年了。高家锁会以最快的速度安排炊事班拉起板车到周边村里去磨面。凡是当事者都觉得他们磨出的“七五粉”比后来的所谓“富强粉”要好吃一百倍,蒸出的馒头一掀锅盖那股麦香味就能把人撞得眼睛发蓝、嗓子眼伸小手。而且,这样的馒头还能一层一层地揭着皮吃。根本不用就菜,喷香的麦香气味和劲道的口感能够一直伴随你吃完。但,一年里这样的好时候并不多。
眼下,二连就有好几个战士得了毒性痢疾,按照师医院的口径叫“阿米巴痢疾”,又拉又吐,还发烧。团卫生队知道以后急忙派人前来料理,但效果不好,于是这件事就把师医院惊动了,她们急忙派出专车,一个军医、一个护士、一个卫生员带着药品赶往山村二连驻地。那个女卫生员凑巧就是傅郁芳。
本来师医院没打算派傅郁芳前来,因为她的特殊身份,遇到这种情况是尽量照顾的。但傅郁芳听说是二连出了问题,便非来不可,院长也拗不过她。她是担心高家锁也病倒,她现在对高家锁已经非常了解,高家锁有病历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不当回事。傅郁芳最怕这一手。因为,她已经选定了高家锁,她要嫁一个全须全尾健健康康的高家锁,而不是落下病根、带着伤残的高家锁。
她们来到山村以后,傅郁芳冷眼旁观,一下子就发现冀红琛毫不掩饰地爱往连部跑,而且,冀红琛在看高家锁的时候眼神不对。那不是一般关系的眼神,是只有恋人才有的异样眼神。这种“异样”,只有谈过恋爱和正在谈恋爱的人,才能敏锐捕捉到。而傅郁芳正在恋爱之中,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是高度敏感的,甚至敏感得有些过敏。她单独把高家锁叫到外面谈话,没谈几句就喊起来了:“高家锁你什么意思?把我摆在什么位置?”
高家锁吓得赶紧捂住了傅郁芳的嘴。如果傅郁芳再说出她们在师医院发生的事,那他这个连长还怎么干?尽管他是被动的,但也积极配合了不是?闹将起来他还能有“前途”可言吗?他苦着脸说:“我和冀红琛之间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你不要胡乱猜疑!”
傅郁芳横眉立目道:“事到如今你还嘴硬?你敢把冀红琛叫来对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