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1 / 1)

一九〇五年科举废止了。嘉定府的首县乐山县开办高等小学。

小学是设在城北的草堂寺的,还在建筑中便开始招考,招考的时期好像是九十月罢。

科举初停,一切都还是旧时的习惯,我们乡里有十几个人去投考,差不多各人的父兄都亲自送子弟入城,就像遇着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一样。

我当时也是应考者的一个,我的父亲也亲自送我入城。我们一共包了三只船,一同驶下嘉定。

从大渡河下嘉定是一船下水,假使是在暑天水大的时候,只要三两个钟头的光景。是在小水天,那就要五六个钟头了。

我们从清早动身,坐到午后三点钟的时候,远远看见有座很高的塔隐隐约约地从水平线上耸立出来。塔影渐渐鲜明了,在那右边又可以看见一座。前一座是嘉定城内高标山附近的塔,后一座便是正对着大渡河口的凌云山上的塔了。嘉定城一带红墙的影子也渐渐地在大渡河的左岸现了出来。高耸着的飞甍跃瓴的城楼,黑瓮瓮的森严的城门洞口,这在自然中长成的乡下人是第一次看见的。

我们同船的长辈向着我们说:

——“凡是初进城的人,进城的时候要向城门洞口作三个揖。”

这句话我们分明晓得是在开玩笑,但在心境里面总挟着几分怀疑,好像进城的时候真正是非作揖不可的一样。同时在他们长辈的心中,也怕同样地怀着了一种对于悲壮美的屈服罢?不然他们何以会拿作揖的话来向儿童们开玩笑呢?人力的伟大!这把城墙偶像化了。无论任何大小县城都有城隍庙,供奉城隍老爷,这不和小儿要向城墙作揖的心理是一样的吗?——城墙的壮美是四川普遍的现象,出省以来这种观感便缺少发动了。北京城的城墙究竟不愧是首都的关系,那的确是很雄壮的建筑。

我下府城其实也不开始在这一次。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到过一次杜家场——我母亲的娘家。那时候我还只有一个兄弟,他还在吃奶。我们去的时候不消说也怕是赶的下水船罢,但这个记忆我一点也没有了。我只记得我们走旱路的时候,母亲乘着肩舆,我们兄弟两人是一人坐一个箩兜被一人担着。在田土里面走过,看见青青的菜叶。那时候一定是秋天,我记得是摘过胡桃的时候。在路上走的时候,太阳还有不小的力量,母亲把她的换洗衣裳来挂在扁挑的两端,一头笼着一件,就这样便刚好构成两个小小的圆锥形的天幕。我坐在这样的一个天幕里面觉得非常有趣,我时常从那衣缝的门口掉头去望母亲或者看别的事物。我总这样好动,挑的人只是诉苦。

那时候的我,怕至多也只有四岁罢。那时候的确是到过嘉定的。

我们的大舅住在城里,住在他的大女家中,我们叫她是张大姐。她的家在做木炭生意,同时也在卖煤球。我们有一位哑子的白痴的大表兄就是她家中捏煤球的工人。他的头非常庞大,那显然是一种水脑(Hydrocephalus)。他的白痴的原因就是在这水脑的关系上面了。他虽然是白痴,但他非常地爱我们,他看见我们便带着一种很亲密的痴笑,口中只不住“啊啦,啊啦”。

母亲的异母的二姐嫁在珠市塘的张家,我们叫她是张二姨娘。二姨娘的家在城北的外城之内,已经带有几分乡村的风味。家的前面是一片草坪,听说那便是珠市塘了。草堂寺就在家后不远的地方,从那儿有一沟溪水向珠市塘流来。

右手是一片岩窟,在那时候住着一个年老的女丐,我觉得她好像那童话中的熊家婆一样,她好像是吃人的一个女魔。

张家门口悬着一道立匾,写的是“太仆寺卿第”的几个字。这太仆寺卿是怎样的官职,我到现在也莫名其妙。听说我们二姨爹的大哥是李鸿章的好朋友。他的二哥或是三哥好像做过江苏的巡抚,他们的家本是煊赫过一时的。但在我小时去的时候已经是颓败得不堪了。颓败了的原因便是一时死了那两位撑天的台柱。

那两位有势力的兄长一死,全家就像冰山一样溶解下来。二姨爹自己在家里起了一座私塾,靠教读糊口。他还有一位兄弟张十爷,这是很有名的一位疯子。我小时看见过他在大暑天穿着皮袍,拿着一柄光框子的团扇,有时又戴着一副光框子的眼镜。他的病症的确是一种躁性狂(Mania),但他狂的原因是怎样,我可不甚明白。他这狂病不消说也遗传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名叫张杰,仅仅小我一岁的光景,我们后来是在小学里同过学的。

——“张杰,张杰,你有胆量吃沙么?”

——“怎么不敢。”他说着便在操场上杓把沙来,接接连连地吞进肚里。

我们嘲笑他:“你这人真蠢!那好不卫生!”

他还扬扬得意地说:“昔时蚩尤,兄弟九人,铜头铁臂,以沙为食。夫蚩尤以沙为食,乃臂可铁而头可铜,何不卫生之有?”

他总是这样的调门。他有一回吃屎,别人笑他,他又要举出越王勾践尝粪的典故了。他的文字颇清通,也证明他的脑髓并未完全失掉作用,不过有时发作起来便莫名其妙。后来终竟退了学,更好像是跳岩死了的。

这位发狂的老表还算是我们二姨爹的子侄中的好的一个。还有几个我不认识,他们终年在外面浪**,把钱用完了便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东西偷完了又下板壁,下屋顶上的瓦。到我们后来快要离开嘉定城的时候,二姨爹家里的中堂已经只剩下几根梁柱了。

那回我和母亲进城的时候,便住在这珠市塘的二姨娘的家里。这儿的确是比张大姐的家要舒展得多。

我记得那时候草堂寺正在唱戏。有一位张狗儿,他是在二姨爹家里走动的,大约是他们族上的人。他背起我去看过戏。戏场里的人很多,背在背上也看不见台上的戏文,他便把我跨在他的项上。

戏台上右边的台口上坐着一位戴野鸡翎子的女人,正在临镜梳妆。一位年青的公子在她的左手边偷看她,渐渐移到她的背后;那女子大吃一惊掉头回顾,那当然是因为镜子里面现出了一位男子的影子了。女子一掉头,男子又赶快躲藏了。就这样一隐一显地往复了好几次。台上的乐器也就时抑时扬地帮助这种动作的律吕。

这是川戏《游金河》的一个场面。——这不消说是后来才知道的。这戏的情节我现在也记不的确了,约略是一位贵家的公子在金河弄舟,舟复落水,被神人引到龙宫,与龙王公主配合成亲的故事。那场面便是与龙王公主初次见面时的光景了。奇妙的是这场光景在幼儿的脑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记忆。

我们住在二姨娘家里,那张大姐说起了闲话来,在第三天晚上母亲生了气,便临夜赶回杜家场去。杜家场在嘉定城东南,隔着了那条大渡河。从城北到东门乘船,势必要穿城而过。我们母子三人同坐在一乘轿子里。母亲在轿门外插了三炷香,一面走,一面唤我们的名字:

——“八二,讶出回来哟!元儿,讶出回来哟!”……就这样返复地呼唤着我们,这是怕我们的魂魄在黑暗中被甚么鬼魔骇出了躯壳,所以不断地在替我们招魂。这是我们乡下人的一种迷信。这种迷信好像是有世界性的,我们假如读过德国诗人歌德的《魔王》(《Erlk??nig》)的时候,我们一定便要生出一个联想。一位骑在马上的父亲怀抱着一个幼儿在夜中走路,魔王来**幼儿,幼儿看见了那魔王的尾巴,听见了那魔王说话。父亲几次替他排解。但等他走到自己的中庭,幼儿已经死在怀里了。

母亲一面叫着我们,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不消说我是没有看见魔王的尾巴,也没有听见魔王说话,不过在那黑洞洞的轿中站着,时而又穿过两面都是封火砖墙的阴晦的窄巷,也觉有些阴气逼人。

像这些事体——《熊家婆》的女丐,《游金河》的场面,赶夜路时母亲的招魂,封火砖墙的阴森——虽然很模糊,可确确实实是留在记忆里的。那凌云山上的塔,高标山上的塔,赭红色的城墙,黑魆魆的城门洞口,应该是在幼儿的眼里显现过的东西,但不知怎的关于这些易惹注意的物象却偏偏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就这样在一九〇五年进城的时候,就像第一次才看见了这些事物的一样,起了一种很大的惊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时的惊异怕也不过如是吧。

——我现在想起《熊家婆》的故事来了,那大约是在二姨娘家里听得来的。那的确是德国的Grimm童话里面的《红帽子》(《Rotk??ppchen》)的古语。红帽子姑娘的母亲叫红帽子姑娘送点心和葡萄酒到林子里的家婆家去,在路上遇见了一匹老熊**她去采花。老熊先跑到家婆家里去把家婆吃了,那老熊把家婆的衣裳穿起,装起家婆来,这便是所谓熊家婆了。等那红帽子姑娘跑到时,她又被熊家婆吃了。——我所隐约记得的熊家婆的故事好像就在这儿截止。但在德文原文上还有一段后文。狼把红帽子和家婆吞了之后,便在**睡熟了,发出很大的鼾声。一位猎夫走过,发现了它,用剪刀把狼的肚腹剪开,红帽子和家婆又活了转来。红帽子还赶快去运一个大石头来装在狼的肚腹里面。等狼醒来,要走也走不动,终被压死了。

《熊家婆》的故事我相信一定是从这《红帽子》转化过来的。二姨娘家里人早在江苏一带往来,这种外国的童话,或者由英文的翻译,或者由德国的原文,很有可能由他们输入到了我们嘉定。但可惜我的记忆并不甚强,终竟只记得一点模糊的影子。

考试的规矩差不多完全和旧时的科举一样。因为科举初停,而且小学毕业的资格在当时是秀才,所以有不少的年老的童生投考,年在三四十岁以上的都有。

考的地方就是从前的考棚——这在后来改成了嘉定中学校。差不多有一两千学生拥集在考棚的仪门前应考,点名。点了名进去是左右两列很长很大的敞廊,夹着一个很宽很大的草地。敞廊里面横设着一排一排的案桌和板凳。案桌是在两边的石板桩上放着一个长而厚的木板构成的,在最外面的一个石桩上编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字号。

考题是一道国文题和几道数学,我老早就把卷缴了。抢食了场中的面包之后,和一些小学生们把考案移在一个石桩上,一人骑着一头,便一上一下地闹起轩轾戏来。

头场揭晓了,在将近两百名的考取生中我考的是第二十七名。在同乡的几个人中,我最年少,我也最占上列。父亲真是欢喜异常,就好像小考的时候我已经挂了水牌,立刻便可以成为秀才一样。

复试的情景也约略同样,结果我在正取九十名中考上了第十一名。别人很夸奖我。我父亲替我谦虚,其实他自己也是暗暗得意的。很阴郁的父亲平时不大肯笑,但在我考上了小学之后,他时常带着笑容。在城里带着我走了好几处亲戚人家。

我们那位疯癫识倒的大舅说:杜家的一门风水传到五姨娘(这是指我们母亲)那里去了。

我们的张二姨爹说:八老表和大老表一样,年少成名。

我自己真是不免有点肉麻,我不知道怎么会受他们那样的夸奖。

在我考试期中我们时常去游城内的高标山。山在城的西部,那和它的名字所指示的一样,实在是高标在一切之上。从那儿可以俯瞰城市,从那儿可以眺望四方的远景,从那儿可以看见嘉定城就像一个楔子一样,楔在两条河的中间。

一条是从我们的故乡流下来的大渡河,那在城的东西流过。

一条是从成都流下来的岷江的支派——府河(大约就是平羌江),在城的东北角上与大渡河汇合。

大渡河的流水是比较湍急的,府河便十分平缓。两河合流的地方就好像府河是被大渡河冲断了的一样。就在这合流处的北岸有一带浅山,那便是凌云九峰了。这把大渡河的水势障着,使两河合流后的河水不能不折向东流。

正当着大渡河口的凌云山的崖壁上,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很大的石佛。那是唐朝时候一位海通和尚修的,很深很阔地把山崖凹陷了进去。这在当年大约是为减杀水势的原故罢?但就在那样功利的目的之下,竟凿就了那么一座伟大的佛身,作为永远的装饰。唐代封建文明的进步的确是可以惊人的。

石佛坐北向南,正整地和峨眉山觌面。峨眉山的山脉远远地横亘着,成为天然的屏障。

两河合流后的一段江水大约就名叫青衣江罢?明朝时候有一位乡贤(他与王阳明同时,是为谏刘瑾受廷杖处死的,在高标山上有他的祠堂,好像姓彭,名字我不记忆了),他有两首即景诗是:

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遥闻戒夜钟。

闲借竹床听梵放,月华初到第三峰。

这首怕就是在高标山上做的,在空气很清澄的时候,凌云山上大佛寺的暮鼓晨钟,不消说可以听见,就是木鱼的声音也隐隐地可以传来。

林竹斑斑日上迟,鸟啼花瞑暮春时。

青衣不是苍梧野,却有峨眉望九嶷。

这首大约又是在凌云山上做的了。在凌云山上有这首诗的一个石碑,是倚立在大佛寺的门前的。这在从前听说被农人们运去做成了石桥,被王渔洋发现了,又才收复了转来。

这两首诗真可算道尽了嘉定城周围的那种氛围气。

嘉定城的确是有几分旧式的诗的趣味。王渔洋的《蜀道驿程记》上说:“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这可不是四川的嘉定人对于他的故乡的阿好语了。

考试过后,我们同到蒙学堂的刘先生的家里去,他也是送我们入城考试的一人。他的家就在凌云山的背后,我们便先上凌云山去游玩一回。

从迎春门出城走到府河边上,渡过河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叫篦子街。在街的东头就是登山的道口了。

临河的山道在岩壁的半腰作平缓的倾斜而上。山石是赭红色的,清洁的泉水在路畔的细涧中流泻。临河的一面有蓊郁的丛林,只能听见水声,看不见河面。依岩的一面都是岩壁。岩壁上有所谓“蛮洞”(其实是汉墓),有历代文人墨客的题壁,有一个周年不断的滴泉汇成一个小小的清池,池后向前倾斜的岩壁上面大书着一个“龙”字。——这或者就是苏东坡的诗上所说的“龙滃”罢?

苏东坡有一首诗好像就是在这凌云山上做的,我只东鳞西爪地记得几节是:

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

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

虚名无用今白首,梦中却到龙滃口。

浮云轩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难入手。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看月时登楼。

苏东坡是在凌云山上读过书的人,就因为他那“载酒时作凌云游”的一句,岩壁上也有一处刻着“东坡先生载酒时游处”的九个字的。

在这题壁的附近,约略在登山的半途上,那伟大的石佛的颅顶便从岩畔突兀了出来。

石佛的颅顶刻着螺髻,从山路可以跨到头上去,一头都是很滑的青苔。那头顶的面积可以容下二三十人的光景。

大佛的顶上古时原有佛阁,在明末时候被张献忠烧毁了。佛阁的遗址只在两旁的石壁上留着了几个笋头穴。佛身从前也是金身,过了露天生活几百年,现在是一身的杂草了。

佛的右手有一条羊肠小道,我们走到半途,路便断了,这在古时怕就是走进佛阁的通路。由佛阁应该再有阶梯可以一直达到莲台的脚底的,那儿有一个小小的草坪。

大佛寺就在石佛的背后不远。更朝山上走,在那最高峰上便是苏东坡先生的读书楼了。此外还有甚么人的注易洞,有郭舍人的尔雅台,一座凌云山尽足够骚人墨客们一日的游玩。

小学是在一九〇六年的春正开学的。

所有的学生都在堂里寄宿,我们从乡里进城便一直搬进学校。

这就草堂寺所改修的学校,我要算是前度刘郎。从前的戏台毁灭了,那儿成了学校的正门,和一带办事人的居室。戏台前面的广场成为操场,面着一片银白的细沙。左边是自修室,右边是寝室,正面的大殿便改成讲堂了。

学校的背后是一片荒山,同时也就是一片荒坟。建筑在那荒山上的外城便天然的成为了学校的后墙。学校左翼的尽头处有一道城门名叫得胜门,这是证明那外城在平定了一次内乱之后修的,听说修后还不很久,大约是李短或者蓝大顺起事时的事罢。

小学生活的第一学期,我虽然经过了性的觉醒,但还没有完全失尽我自己的儿童生活的天真。因为是过渡时代的学校,学生的年龄相隔很远,三十岁上下的成年要占过半数以上。我的年龄算是最幼的一起,体操的次序我是站在倒数第三的。

第一学期的课程,贫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入校不久,校长陈济民先生便辞了职,他到离城三十里的流华溪公立小学校去当校长去了。他为甚么辞去官立去就私立,这儿当然有种种的暗潮存在;但这种暗潮的内幕,我们当时可无从知道了。

最令人害怕的是绰号名叫“老虎”的监学易曙辉先生,他教了我们一些乡土志。这是比较有趣味的一门功课。他把嘉定城附近的名胜沿革很详细地教授了我们,同时还征引了些历代文人的吟咏作为教材。这虽然是一种变格的教法,但于我们,特别是我自己,却有很大的影响。不过听他的功课是一种苦事。在一点钟之内,坐在凳上,他不许你动移一下。你要略略动移一下,他便要大发雷霆了。学校开办后,“扑作教刑”的古制虽然废了,但他依然还是要打人的。

他是一位副榜,从前教散馆的时候也就可怕得有名。他的“老虎”的绰号就是从那时候得来。但在我们小学生中又把它音变而为“老鼠”了。他的眼睛很近,根据“鼠目寸光”的成语,我们又号他为“寸光先生”。但是事实上我们之怕他,实在比老鼠怕猫还要厉害。他的面色就像戏台上傅了粉的奸臣一样。两个皙白的面庞,一个大红的酒糟鼻,一副玳瑁圆框的近视眼镜。他一叫唤起来,真是有咆哮生风的虎威。

但就是这样一位可怕的先生,他不久又病了,一直到了暑假都没有回校。

结果只剩着两位先生。

一位是帅平均。他是本县的廪生,是以本县的官费最初送出东洋的。他是那时候日本人特别替中国人办的骗钱学校宏文师范毕业的学生。他担任的教课是算术、音乐、体操、读经讲经。

他的算术真是可怜,除了照着钞本教了我们一些就像图画一样的罗马数字以外,他演起习题来差不多连加法都要弄错。

他学的是甚么柔软体操,教了我们许多日本式的舞踊的步法。

他的音乐最是自鸣得意的,他按会了风琴,教了我们好几首“吾党何日醒”的爱国歌。

这些便是他关于新学一方面的学问,县里人费了不少的公费特别派遣人到日本去学习得来的一点成绩。帅先生已是中年,又没有甚么科学上的准备知识,当然也怪不得甚么,不过日本人惯会办学校来骗中国人的学费,这是公然的秘密。

帅先生的授课比较有趣味的还是他的读经讲经。第一学期中他整整地教了一篇《王制》,这是使我和旧学接近的一个因数。《礼记》中的《王制》是饤饾不可卒读的,但他把它分成经、传、注、笺四项,以为经是仲尼的微言,传是孔门的大义,注笺是后儒的附说。就这样把它分拆开来,也就勉强可以寻出条理了。

帅先生说:这不是他的发明,是得自他的“吾师廖井研”的传授。这“吾师廖井研”的五个字在一点钟里面他怕要说上一二十遍。因此他的绰号也就成为“巫师吊颈”,再反过来便成为“吊颈巫师”。廖井研就是四川井研县的廖季平先生了,他是清朝末年我们中国的一位有名的经学家。他是张之洞、王壬秋的门下生,听说张之洞有些学说是剽窃他的。譬如《公》、《谷》、《左》三传一家说便本是廖季平的创造。他的根据是公谷双声,羊梁叠韵,同为卜商的音变。《论语》孔子有“启予者商也”的一句话,启予就是左丘。子夏丧子失明,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所以左丘明就是卜商。

廖先生的经学多半就是这种新异的创见。他以离经叛道的罪名两次由进士革成白丁。就在宣统年间清廷快要灭亡的时候,他还受过当时的四川提学使赵炳麟的斥革,把他逐出成都学界,永远不准他回到成都。他在新旧过渡的时代,可以说是具有革命性的一位学者。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听说也是采取了他的意见。

廖先生大约现在也还健在罢?他的著作极多,他的弟子可以说普遍于四川。帅先生是他的一名高足。帅先生很尊敬他,在我们当时看来,觉得他就好像是一位教祖。

帅先生的功课就是这几门,但这几门是并不吃力的学问;就是应该很艰涩的经学也因为他的教材有趣,我是一点也不觉得辛苦的。

剩下的还有一位刘书林先生。他是成都附近的什邡县的人,也是一名廪生。他这人非常的温和,在小学校中能够和学生接近而且没有绰号的,就只有他一个。他担任的是历史、地理、作文。

就因为这样的原故,在第一学期中,我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操场上玩耍。在操场上抛沙作戏,在操场上打兔子洞,在操场上翻筋斗。不到上灯,没有上自习室的时候。

除在操场里游戏之外,我们还有一件更专心的工作,便是毁坏偶像。学校本是寺院改修的,正殿和后殿依然存在,一些偶像都是垂下了帘幕的。在后殿的右手边有一座送子观音院,当中塑着三尊送子娘娘,下面塑着许多站像。观音院本是有木栏围着的,把木栏的柱子拔去一根便可以容一人进出。我们起初只是在院里作戏迷藏,或者爬上莲台去把送子娘娘头上顶着的红绫带子取下来。后来我们在偶像里面发现了一个秘密。

有一个站像,是一个**的男孩,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这帽子原来是可以揭下来的。我们把帽子给它揭下,在它的头顶上发现了一个小洞。原来那孩子的肚腹才是空的。把水从头上灌下去,水便从玉茎里流泻出来。这不消说就是从前的和尚对于祈求子息的人的一个骗钱的工具了。

这一个发现激起了小小的偶像破坏者的义愤,我们开始推倒那些偶像,更向它们撒起尿来。后来经施主们提出抗议,更在木栏外筑了一道板壁,我们便无从进去了。

在第一学期中我有一个极好的朋友名叫吴尚之,他和我同年同月,只比我长得几天。他的身材比我矮小,看来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他是城里人。他的家就在月儿塘的丁东街,在城内是很有名的地点。那是在文庙的附近。文庙前面有两叠半圆形的泮池,池畔是砌着红石栏杆的。就因为这泮池的原故,在那文庙附近的区域就叫着月儿塘。在泮池前面不远有一眼异常清冽的井,井内流泉的滴落时常丁东有声,因此便名叫丁东井。那丁东街又是因为丁东井得名的。

尚之的性情很驯静,他的面貌、言语、行动,都带着一种驯静美。他的性格可以说和我是相反的,但我们却是非常亲密,比兄弟骨肉间的感情还要亲密。

我认识他是在入小学校以前,还是在考小学校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我到高标山去,无意之间就走到县城隍庙的背后去了。

县城隍庙的后部是一所有名的蒙学校,那后面的敞场里有秋千,有铁架,有浪桥。有许多学生正在那儿游戏。

我立在高坡上看望他们。那时有一位很驯静白皙的少年从那草地走上坡来。他穿的是青洋缎的马褂,葱白竹布的长衫,我一眼看见他就好像接近了一个很清净的存在一样。他比如就像一个水晶石,隐隐含着有一段冷意,但这是很有含蓄的一种冷意。

我看见他,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我们彼此都没有招呼,不消说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姓名的。

这位驯静的少年就是尚之了。后来他对我说,我们的初次会面,他也和我一样,是留在记忆里的。那回他是由学校里回家。

因这样的一见倾心,我们不久便同了学,而且还同在一个自修室里。这不消说是很容易给我们一个亲密的机会。但我们是怎样亲密起的,我却一点也不能记忆了。

他喜欢研究地理,最爱画地图,而且画得非常精巧。他比我用功得多,白天是不大肯在操场里面闲耍的,毁坏偶像的玩意儿他也决不肯做,但他时常肯和我“奋飞”。——这是我和他两人之中的一个暗语,我们在夜间上自修室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说一声“奋飞”,我们便先后偷出学堂门,在城内去游散一两点钟回来。没有假单是不得出学堂门的,但我们和那门口的张稽查串通了,我们答应他给他买些咸牛肉、豆腐干或者落花生回来下酒,他是不阻碍我们的。

我们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奋飞”。奋飞出去做些甚么呢?大概是吃酒的次数多了。

尚之家里也是卖酒的。在玉堂街小十字口上他们开了一家酒店。我们便在那儿附近买些白斩鸡来下酒。嘉定城的白斩鸡是最有名的,那是很简单的一种做法,把鸡在白水里囫煮,煮熟后切成肉片拌以海椒、酱油。就这样简单的烹调法,却是最可口的佳肴。做这种小生意的,在嘉定城里差不多处处都是。雪白的鸡片,鲜红的辣油海椒,浓黑的酱油……这样写着都禁不住唾涎的津津分泌了。

礼拜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里人并且得以在家里过夜。休假的时候,我们总是时常在一道,登高标山,游凌云山,进西湖堂,城内城外尽有供我们游玩的地方。同一的地方,我们每次去游玩,也不会生出厌倦。

晚上他要回家,我也不得不回学堂了。我送他回到丁东街,他总又要回送我一程。我们在月儿塘那个空地里面,送来送去的,总要送好几次。

礼拜,我一早起来,便要跑出学校了。跑到甚么地方去呢?不是跑到玉堂街,便是跑到丁东街。找着尚之时,又是一天的游玩了。遇着下雨或者彼此有事情的时候,那我们便要彼此感觉着痛苦,彼此都写起信来。等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你拿给我看,我拿给你看。

我们决裂的时候也有,并且是容易决裂的。到那时候便彼此不说话,这样地闷过一天或者两天,便又用纸条子写起信来互相责问。责问的结果大家把意思疏通了,便又豁然地好起来了。

这样的情景,我们差不多是陷入了一种同性恋爱的心理一样,但是我们的相爱确是比恋爱更严肃。在旁观者看见我们,也有不少的人疑我们有甚么关系的,在我们当时的那些卑劣的同学们当中,这种揣测怎么也是难免。

那时候的那些同学们,不知怎的,大概都是一种变态性欲者。面貌稍微端丽的人,他们都要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你,他们都好像把你当成了女性的一样。一种不好的很普遍的习惯便是见了你咳嗽,这和一般下流人,见了年青的女子走过身时,向她咳嗽是一样的意义。

还有一种更下流而且在我们当时的同学中非常普遍的怪现象,便是“偷营”的事。这是在夜半深更乘着别人睡熟了要想去亵渎他的一种勾当。这在当时的小学生中稍有面首的差不多都人人自危。

我记得,那是在第一学期的暑期试验的时候了。有一位姓杨的同学,他有一天晚上约我半夜去唤醒他,他要起来温习功课。我照着他的约束去唤醒他的时候,他真可怜!在那样热的天气,我们差不多甚么都不盖的,他却是拥着很厚的棉被,在脚的一头而且还是用带子来捆了又捆的。他睡得很熟,但一头都是汗珠。我看见这样的情景起初很奇异,但我立刻觉悟到他是在严防“偷营”的了。

就是吴尚之咧,在当时也有人向他起过异心的。那是在第二学期中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已经点名进了寝室,在九点钟摇铃熄灯前的十五分钟里,我从一间寝室的窗外经过,窗内有几个人正在聚首商谈,谈的就是怎样去暗算尚之的事。

那时候我和尚之不知道又因甚么事情决裂了,我不好直接去告诉他,我便托了一位姓蔡的同学去和他说:叫他今晚上睡觉谨慎些。

不知道是传话的人传错了,还是尚之听错了,他竟疑我要去偷他的营,这把尚之气坏了,和我竟有两三个礼拜不谈话。

当我们恢复了交情之后,有一天晚上他叫那位姓杨的小同学来叫我进他的自修室去。那时候他已经和我不同班,我们是不同自修室的了。他说:“你对于朋友很忠心,你很好,刚才你和你那几位同乡谈话,我派了侦探去听来。”

他派的侦探就是那小同学杨君了。

原来我的几个小同乡也疑我和尚之有甚么丑恶的关系。他们那天晚上在饮茶室里问我,我极端的否认,而且还责备了他们几句。

我和尚之是结拜成了兄弟的。这种结拜的风气在小学生中很盛行,但是交谊的笃挚却没有人赶得上我们。

我小时候的记性颇好,尚之也很不弱。

我记得是第一学期的学期试验的时候,刘先生讲的历史是《十六国春秋》。那一些胡人的名字,是非常难记的。

尚之和我藏在一间没有人的自修室里面。我们彼此拿着书本暗记。我们分十行一次,十行一次的竞争,结果是只读一两遍便两人都记得了。

在那一回他吐了一口血,这使我非常惊骇。我们那时候当然是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满以为他是过劳把血累出来了的。我觉得非常地对不住他。但是尚之说:他时常有这样的毛病,不要紧。——照这样看来,他当然在年幼的时候,就是得着肺结核的险证的了。

在第一学期中的生活只是“玩耍”二字,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学期试验的成绩我竟占了第一名。这使全堂的人都出乎意外了。

天大的风潮激发了起来。

第一,我是贪耍的一个孩子,平时毫不用功,何以会有那样的成绩?

第二,我在家塾里是相当受了科学的洗礼来的,同学的老学生们当然无从知道。

第三,我的高列损伤了那些老学生们的尊严。

第四,学堂的校长辞了职,监学病了,只剩着很软弱的帅先生,很温和的刘先生。

老学生们爆发起来,他们竟不惜加我以无上的污名了。

当时我还未满十四岁。我有一个丰满而白皙的面孔,因为发育好,身体很健康的原故,两颊上晕着红潮。还有我们家里的习惯和城里的风气不大谐和的,我们那时候还有辫子,我们家里是要用红头绳缠的。这在平时也就常受城里的学生和老学生们揶揄的了。到风潮起来的时候,他们的残忍性便尽情地发泄了出来。

他们举出代表去包围帅先生,他们要查卷子。代表在教务长室和帅先生谈判的时候,一大群的人便围在窗外,大家你一声我一句的乱吼。

——“不公平!不公平!”

——“可惜我们的面孔不好看呀。……我们也去买根红头绳子来缠辫子罢!买点粉来打罢!……搽点胭脂罢!……”

起初我不知道他们在闹些甚么,我还走去看热闹。

一位姓徐的老学生,他那时候已经有三十二岁,一把捉住我的右手。他说了一声“你好呀!”捉着我总是不放。怕有十分钟的光景罢,我的手指都麻木起来了。好容易他把手放了,我的右手颈上显出一轮一轮的血痕,就像带了几副紫藤手镯一样。

榜也扯了,卷子也考查了。他们又找不出甚么不公平的证据出来。把那位帅先生从教务长室赶到校长室,从校长室赶到会客室,无论如何要他改榜。那帅先生逼得没法,也就只好扣了我几分分数。因为我在端午节请过一礼拜的节假回家。我被降到第三名,一般老学生方才把气平下去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

受了侮辱的小学生暑假回到他的故乡,他所苦心惨淡地筹划的便是暑假后怎样去洗刷他的耻辱。

他晓得那些老学生们是很卑怯的,他们只是欺软怕硬。他的计策便决定了:暑假过后他要专门和他们所惧怕的先生们反抗,特别是那帅先生,那是他恨入骨髓的。

在他的意思以为那帅先生也是欺辱了他的一个。

端午节请假回家,原是学校准许了不扣分数的:因为城厢附近的人三天的节假中可以回家,而且平常的礼拜六和礼拜都是准许回家的。离城过远的人占不着这种便宜,所以才给了那种特典。但是那帅先生却被老学生们胁服了,终竟扣了我的分数。

扣分数是不要紧的,但那些老学生们所借口的不是说他徇私,不是还加了我一个不堪入耳的污辱吗?他不惟不惩戒他们,而且还屈服了;还岂不是自己承认是徇私,并且证明他们所妄加于我的污辱是事实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到下学期去总要报仇!

就这样我决定了报仇的方针,在暑假过后又进城上学。

第二学期的学堂比第一学期要算是大有起色了。

易先生当了校长,他的病也好了。

前任的校长陈济民先生也回到了学校里来,他专门担任国文。

这位陈先生是一位举人,他是再滑稽也不过的。但他的滑稽是包含得有针刺的滑稽,大家都有些怕他。

他是把包慎伯的《艺舟双楫》拿来作教材的。讲的是奇偶急徐、起承转台的文法。文法的引例是《尚书·尧典》,这可以说是非常的艰深,但是在他讲来却是津津有味。不过程度太浅、全然不感觉趣味的人也怕是有的。因为在他那样有趣味的钟点里,偏偏有人睡觉。像遇着这样的时候,那陈先生的滑稽性便要发挥出来了。

——“O-ho,0-ho!去了,去了。”

他偏着头,斜着眼睛,用这样的腔调形容那打瞌睡的人。那打瞌睡的人不消说是把头垂着就像风中的向日葵一样,东偏西倒,前颠后拐的。

陈先生一形容着,满堂的人便要笑起来。那可怜的人还是笑不醒的时候,陈先生便要打开讲堂门连呼学堂的老杂役李华:

——“李华!李华!你赶快抬一架床来,给某某先生睡觉。”

满堂的人哄堂大笑起来。——像这样的哄堂大笑,原因不必是一样,在陈先生的教课时间里总要发作一两次。

陈先生教课非常亲切,他改国文每改一个字或者添一个字,他都要很详细地替你说出理由来。他是一个理想的小学教师。

他本是一位举人,他的专门学识是《大清律例》,但关于这项,我们没有受过他的教益。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便行了一次分班考试。因为嘉定府在第二年便要开办中学了,要在小学堂中预先抽一班人出来提前毕业。

分班试验只是一道国文题,我考的第三。那是易先生出的题,易先生看的卷子。这回可没有人说闲话了。

分班的标准不消说就在这国文程度的高下,但是还有一个附带条件,而且可以说是重要的条件,便是年龄的大小。年龄大的人虽然文字不好都可以升入预备班,年龄小的人那就不免有些危险了。

那一次照易先生及其他先生们的意思要把我降到乙班的,是刘书林先生替我力争,才得保持在甲班里。事实上年龄虽比我稍长几天而体格却小过我的吴尚之,他虽然考的第七,但也降到乙班去了。

尚之降到乙班,这是我们当时的一个共通的痛苦。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学堂,但我们的生活势不能不渐就分离了。

自从分入甲班以后,我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朋友。这位朋友名叫张伯安。他的左眼是瞎了的,一脸都是天花的斑痕。他失了的一只眼睛听说就是出天花的原故。

他是一位数学的天才。在小学校的当时,凭着自己的力量,他已经通晓代数了。

他在第一学期的时候,和我差不多完全没有关系。在第二学期中,是怎么突然亲密起来的,我现在也不记得了。他是二姨爹族上的一位侄孙,我们最初的接近好像是在二姨爹的家里。

伯安比我要大一两岁的光景。他和尚之是同小学的,在前原是非常的亲密,但在学校的第一学期中,他们也因为甚么事情决裂了。他们绝了交半年,经我的调解,又才把他们的交谊恢复了起来。我们三人真真正正学起了桃园结拜的故事来了。我们的结义愈添愈多,由三人添成五人,由五人添成七人,在中学堂的时候竟添到二三十人。有许多人,我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同伯安交好之后,我们的聚合便集中在他的家里。他的家在高北门外。他的父亲和伯父都是江湖上掌码头的大爷,是很可以号召一两万人的。就因为这样喜欢交游的原故,他们的家业非常空虚。不久他的父亲死了,他的伯父也相继死了,剩着许多兄弟姊妹,全靠伯安一个人支持。后来他虽然勉强从高等学堂毕了业,但他终没有机会出外发展他的禀赋。在我们四川的那样个井底天里,可惜埋没了一位天才。

第二学期中把原有的学生分成两班之外,还招了一班丙班和一班半年毕业的师范班。许多老的学生也转入师范班去了。

班数一加多,教员也不能不添聘,我们便得到了好几个新的教员。

有一位是杜少裳先生,他是一位廪生,也是由日本宏文师范毕业,在暑假期中才回来的。他这人很聪明、很敏捷、很漂亮,一般人给了他一个绰号叫做“水晶猴子”。他是易先生最得意的人。他教我们甲班的数学和物理。

还有一位是王祚堂先生,他也是一位廪生,是成都高等学堂预科毕业的。他的性格和杜先生刚好成一个对照。他很温厚、很寡默、很朴素,而且很矮,我们叫他是“地藏王菩萨”。他教我们甲班的历史、地理。他却是陈先生的得意门生。

这两位先生来了之后,便把刘书林和帅平均两位先生挤到乙班去了。但是帅先生依然在教我们的读经讲经。他讲的是《今文尚书》,以孙星衍的《伏生今文尚书》为教本。我们在家塾里读的《尚书》是梅赜的《古文尚书》,经他的解释我们才知道经学中有今文派、古文派的辨别。事实上帅先生所给我的教益是很不少的,但我因为上学期受了侮辱的关系,我怎么也不能满意他,无论遇着甚么事情我都要和他反对。

我是决定了以反对教员为宗旨的,我已经把那种无嫌猜的儿童精神完全失掉了,学堂里的新旧先生们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没有反对过的。就是最令人害怕的易老虎,我也犯过他几次的逆鳞。

学堂后面都是乱葬坟的荒山,因此学生间有许多人怕鬼。终日锁闭着的寝室,在晚上点名进去的时候差不多是谁也不敢走前头的。晚上大家都进了寝室后的自修室,也差不多谁也不敢一人留着。荒山上大约时常是有鸱鸟啼饥的,那样的时候大家便要以为是鬼在叫了。

有一回礼拜六的晚上,大家都进寝室去了。我和尚之两人在自修室里留着(从第二学期起,礼拜六的半日休假废止了,城内的人也不能不在堂内寄宿了)。易先生突然走了进来,他是有几分酒意的,大约又是和几位名下士在渝州公所撞了诗钟回来的了。

——“啊,你们两个小学生还胆大,不怕鬼啦。”

尚之说:“我们不怕,易先生,你怕不怕呢?”

——“我怕?”他反问一声,“哈,哈,哈,哈,鬼倒要怕我啦!邪气是不敌正气的,像我这样的人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鬼哪里敢来近我?哈哈哈哈哈……”

我说:“易先生,你的见解还没有升堂入室。”

——“唔?”他把两只眼睛白着。

——“我们学过物理学的人,晓得鬼神这样东西是根本没有的。”

——“哈哈哈哈哈,现在的学生要打老师的翻天印了。”

这回真是出乎意外的他一点都没有生气,他说完了后还把手来在我们头上摩了好几下。

学堂里的饭桌是长方形的,两端各坐四人,中间放一个饭甑。座位是依着体操的顺序坐的,所以我们的一桌是最后的一桌,刚刚缺少一个人。

上半年把我的手捏出了好几个指痕的那位徐老童生,因为他的祖母或者母亲过了世,他来校得很迟;食堂的顺序已经编好了,他便只好和我们同桌。

这位老童生是一位饕餮,饭量既佳,吃菜更不让人,吃了这一边的,还要吃那一边的。我们把他厌恨极了。

有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小学生约定:我们每次盛饭都要盛得很少很少的,彼此轮流地把饭瓢把持着不使落在他的手里。这样十二分幼稚的计划公然把那位老童生难着了,等我们把菜抢干净了,他始终只吃得一碗饭。

饭后他公然跑去告了我们,这倒是出乎我们的意外的。

易先生把我们七个小孩子叫去和徐老童生对审,在办事人会食处里面。窗外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

——“你们为甚么不把饭给他吃?”易老虎很严厉地诘问我们。

——“那个不把饭给他吃呢?饭甑是放在桌子当中的。”有一位同学这样回答了一句。

那徐老童生说:“你们把饭瓢占着不把给我啦。”很可悯的一种声调。

窗外哄笑起来。

——“你们这些东西!笑甚么!”易老虎向着窗外发起虎威来了。看热闹的人跑散了一批,但转眼又聚集了拢来。

——“你们为甚么不把饭瓢给他呢?”

——“饭瓢少了倒是有的,八个人只有一个饭瓢啦。但是他太不聪明啦。饭瓢轮不到他,他用碗可以啦。”又有一位同学这样回答。

——“你们这些小东西!你们才聪明啦,你们不怕短命!(窗外又嗤嗤的有些笑声。)你怕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小东西在作鬼啦!”

窗外又大笑起来。

老虎又向窗外发了一次威,窗外的人又骇散了。但不久又聚集了一批。

——“我们实在抢不赢他,他平常非常抢嘴。今天他没有抢赢我们,便来告我们。”这是丙班的一位小学生说的,这却把我们站在易老虎面前的人都说笑了。

易老虎自己也好像是忍俊不禁的,但他总放不下脸来。他大约是要借一种高压手段来保持他的尊严罢,出乎意外的他却给了那小学生一个耳光。小学生哭起来了。

我忍不住了。“易先生,你这未免野蛮!”

——“是的,野蛮!野蛮!”窗外的人同声的叫起来了。

——“野蛮校长!野蛮校长!——那有在这文明时代还要打学生的!——太无人道了,蔑视了我们学生的人格!……”

窗外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闹作一团,易老虎还要起来咆哮,但他看见他的虎威完全倒了,他怫然地站起来走进了他的房里去。

易先生当时便退出了学校,他倡言要辞职,这把一学堂的人都闹翻了。教职员去挽留,老学生举代表去挽留,那天下午没有上课,一直闹到晚上。

易先生被挽留住了,第二天清早他又来了。

那回我记了一次大过,其余的六个人罚了两个礼拜的禁足。

自从这一回反抗过易老虎之后,我在学生里面的威势完全树立了起来,我算成为了学堂里的一个小领袖了。虽然有极少数的老学生和我仍不相能,但他们已把我没可如何。他们的目的只在分数,他们是尽力要向教职员讨好的,除了死咬着课本之外,学生间的一切的行政事宜他们都全不过问。

这一学期的生活和第一学期的生活差不多便有天渊的悬殊了。因为要想征服一切,所以总极力想摆脱小孩子气,有意识地想装成一个大人。于是乎不良的倾向一天一天地显著起来。

酒是吃得更多了。嘉定城外沿着府河的边上有许多豆花店,这便是我们每星期的常会地点。雪嫩的豆花——这和豆腐一样的制作,只是比豆腐还要简单,还要好吃。豆浆熬熟了,加以亚尔加利,凝集起来,加以相当的压力,就在锅里便成豆花。四川境内这种卖店是最普遍的。

雪嫩的豆花拌着辣油海椒的豆油,这和白斩鸡一样是极平民、极可口的一种食品。

烟也吃起来了:因为吃烟是装大人的要素。于是便学吃水烟,学吃叶子烟。——那时候香烟还没有传到我们嘉定。晕了,我不知道吐过多少回,但是我终于吃会了。

我们那时候吃水烟是并没有水烟袋的。家里自然不会给我们那么多的余钱来买烟袋,同时也无须乎烟袋:因为有一种极简便的烟袋的代替物。这种代替物是甚么呢?就是把帐竿头子削一节下来,在节疤上凿一个小孔,这便是我们那时候的烟袋了,这种东西容易藏躲,先生也查不出来。

还有一件最笑话的事,便是要梳一个长搭辫了。在从前有搭辫的时候,梳长搭辫便是成了人的记号。这种搭辫是纽成了一副三绺的青绦,末梢有流苏的。但是我的头发太短,因为我们家里的习惯要到十二岁才准蓄发,怎么也搭不上绦子,便只好买了一组假发来添上去。但这种的装扮是不敢回家的,到年假回家的时候,把这些通同取下来,又缠着头绳回去。

年假期间在家里做了些甚么事情,我现在怎么也记不清楚了。受了帅先生的启发把家塾里的《皇清经解》来翻阅了一些的,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最感觉着趣味的是阎百诗的“伪尚书考”(题名我不甚记得清楚),他把梅赜的《古文尚书》的伪撰,差不多一字一句地都把出处找了出来,把它暴露了。这真是一种痛快的工作,年青人是最爱挑剔别人的秘密的,这一点可以说恰如所好。

把《史记》读了一遍的也怕就在这个时候。那时候我很喜欢太史公的笔调,《史记》中的《项羽本纪》、《伯夷列传》、《屈原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信陵君列传》、《刺客列传》等等,是我最喜欢读的文章。这些古人的生活同时也引起了我无上的同情。

《伯夷列传》里面我发现一句话,所有的古代注家差不多完全是错误了的。那本是一句极简单的话,但在传中是极重要的一个文字上的关键,假使讲错了,那全盘的文字便通不过去。但是古时候的人一方面讲错,一方面拼命地极口赞颂那篇文章,我发现了这个现象之后真是觉得好笑。

太史公的《伯夷列传》那决不是在替伯夷作传,那篇文章完全是一种论说体,伯夷的传只是那文中的一个插话。那篇文章的主要眼目是在论身后名的能传与否的因数。许由、卞随、务光,与伯夷、叔齐一样,是让天下而不受的,但是何以伯夷、叔齐得以传于后世,而许由、务光之伦不传?这便是那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主要问题。

三代以后重儒,三代以前的人能传与否要看儒家称道他与否。对于伯夷、叔齐,孔二先生是极力称道的,所以他们便得传于后世。然而与夷、齐同样高洁的许由、务光等等,何以在儒家的六艺里面不见记载,而孔二先生也不见称赞呢?要说都是莫须有的人,但是许由的坟分明在箕山上,太史公(或者是他的父亲),都是亲眼看见过的。

对于这些问题,他找寻着了两个因数:一个是人的好恶关系,一个是时代的清浊关系。

许由、务光的思想和生活是一种超现实的,所以见称于道家而不见称于儒家。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谓“从吾所好”。这是人的因数。

许由、务光生在唐虞盛世(古来的传说是这样),因此不甚稀奇;伯夷、叔齐是生在天下散乱的时候,所以特别出众。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所谓“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这是时的因数。

有了这两个因数便可以知道夷、齐何以能传,由、光何以不传。虽然他隐隐约约地在骂孔二先生有点畸重畸轻,但他不敢直说出口来,只是细细地分析出了上项的原因,便总括一句,“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这就是对于上文的“夫孔子叙列古之仁圣贤人若伯夷、吴太伯之伦详矣,以余所闻,由、光谊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的答案。“彼”是指的伯夷、吴太伯,“此”是指的由、光。这在文脉上十分明晰,但因为在这一问一答的中间插进了一段伯夷、叔齐的传说在里面,这把古今来的注疏家、批评家便完全弄昏迷了。他们都解释为“其重道义,其轻富贵”。这真是有点滑天下之大稽。

那传末落尾的两句:所谓“岩壑之士趋舍有时”,这是把“时”字的因数点醒了出来;又有所谓“后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乌能施于后世”,这所点醒的是“人”字的因数。他如“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的“此类”,所指的也就是许由、务光了。

年假过后回到学堂里去,前学期的成绩公然还是第二,这更增加了自己的自负心。所有一切不良的习惯不消说又要继续起来。我的懒惰、散漫、骄傲,差不多连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讨厌。这时候又是性的烦闷非常猖獗的时候,自渎的行为差不多一天有两三次。

有一种顶奇怪的心理便是觉得自己太丰满,总要想再瘦削一些,希望如像尚之那样的瘦削。要想自己瘦削便不免愈见自戕,以为这样是促使自己美好的唯一的妙策。

我脸上的红晕不知道几时已全盘消去了。

就在这时候学堂里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打击。

学校在第一学期中星期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内的学生还可以回家留宿。自从第二学期起,这个制度便废了。学生们都要求复活,尤其是城里的学生们。

我们举代表向办事人要求,甲班的代表就是我。

我们要求,要求不遂便同盟罢课。

这样一来风潮便渐渐扩大了。

学生里面当然也有不少的卑劣分子,私下和办事人串通。办事人便定下了一个奸计,他们要召集学生谈话。全堂的学生召集在一个大讲堂上,易老虎走来又用他的严威向学生们警告了一场。他说:“学堂在礼拜六是可以放假的,不过替你们的学业和健康设想,才把这个制度废了。你们一定要要求放假,以后也可以照办。但你们这同盟罢课真是大逆不道。”他又说:“我晓得这也并不是你们全体的意志,只是有一二败类在里面怂恿;这一二败类要希望你们指摘出来,不然就要全盘斥退,看你们回去怎样对得起自己的父兄!”

他威胁一阵又劝诱了一阵,都没有甚么效果;是那水晶猴子的杜先生出来提议,他说用无记名投票的选举法罢,那个是这次的罪魁,让学生们投票选举。

这样一来学生方面便全盘失败了,开票的结果除少数白票外,我竟以一百几十票的多数当选。当堂宣布死刑,我受了退学的处分。

由学校把行李一切搬了出来,在城内的一家客栈里面凄凄凉凉地过了一夜。

那时候真是不免有无限的凄凉,甚至于有落泪的时候。但是我的凄凉,我的落泪,并不是对于我自己的后悔,宁是对于同学们的卑劣、办事人的阴险的一种失望的悲愤。

我在学生里面主持,办事人方面分明很明白的;要斥退我便直截了当地斥退好了,为什么要经过那样一道手段,使学生们都成了一群卖友的人?在办事人方面斥退我或者真是出于一种苦心,但是这样的苦心在我自己是怎么也不能够谅解。

我被斥退了,我决心不回家,我想要上成都去,张伯安、吴尚之都在替我经营盘费,预算在城里要耽搁一两天才有着落。

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就在我被斥退了的第二天下午,我的父亲突然进城来了。父亲也落在我住着的客栈里。我是住在那客栈的官房里的,父亲走进房来,本是忧郁的面色,被忧愁和不快的情绪紧锁着,愈见严重得可怕。我不晓得父亲会来,头上是依然辫着长搭辫子的,父亲一看见我,便将就我头上的发辫来做皮鞭在我身上鞭打了几下。“你这不成材的东西!”他骂了我一声,便沉默着倒在**睡着了。

原来一切的经过父亲已经早知道了。学校在要斥退我的那一天,已经专派了一个人到我家里去。杜先生直接写了一封信去给父亲。父亲看了信便立刻赶来了。

斥退!这是最严重的刑罚,在当时就好像由秀才革成了白丁一样。父亲是把这件事情看得非常严重的。

父亲来的消息一到,杜先生就在那天下午走来拜访。杜先生是我们母亲的一位族孙,但他和我们大哥相好,他叫我们父亲是“世伯”。

据他的说明,学校当局斥退我,是想玉成我的。说是“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成大器”,我经过这一次挫折,只要我能够悔悟,学校是要收回成命的。

父亲听了这一般话,当然又欢喜得一点。

晚上王畏岩先生来访。他是县视学,是一位副榜。他那时候已经是我们五哥的岳父了。他的说话更是客气。他说:“八世兄高明有余,沈潜不足,只要稍微柔克一下,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的斥退不消说他也是表同意的了。

父亲第二天还到学堂去拜会了易先生、陈先生,是带着我一道去的。自己的儿子被人斥退了,心里的不高兴说不出口来,反转要向着人赔不是,向别人道歉,做父亲的这种苦心我是很能够推察的。因为是要挫折我的意思,父亲更决定了一种计划,要带我到各地的亲戚故旧处去显示,就好像犯了罪的人要绑着街上示众的一样。

最初到的是流华溪,我们大伯父是在后山盐厂上的。在这儿我们的亲戚故旧很多,最集中的要算是文昌宫的公立小学校了。那时候李肇芳先生在当校长,我们的沈老帅也在当教习,另外还有一批新进气锐的人在那儿主持。因为处于竞争的地位,同时又以私立的原故,一切的措施总觉得比县城官立的高小更要来得自由。

父亲一到流华溪便把我引到小学校去,父亲的意思不消说是要大大地使我在稠人广众中受辱一番。但是结果是和父亲的期待完全相反。

地方小,薄有的文名已经噪于遐迩,又加以遭了斥退,我一到文昌宫,在学生当中便起了一个很大的激动。我的一个胞弟那时已在那儿念书,我到我兄弟的自修室里,由他引我到各处去参观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簇拥着我,表示着无上的敬慕。我在他们里面就好像是一个凯旋将军一样。

我是一位来客,吃饭会话都是和先生们一道,这在无形之中更显得有一层优越。

但我的决心还不仅这一点。

我遭斥退在流华溪早已传遍,但不十分明了当时的情形,经我把闹风潮的原因和学校当局的办法报告了之后,一切的先生们都反对易先生们的办法,当时便联名写了一封信去质问易先生,信中很带有非难的口吻。末后还附带一段:年少的光阴绝不可任其虚掷,闻有收回成命之说究系何时?若尚迟迟无期,便准备把我收入文昌宫学校作为特别研究生,免使我长久失学。

这封信,父亲很主张不寄,但是终竟专人送去了。这好像是一个哀的美顿书,当局者都是很紧张的。

父亲的意思本来想把我带到五通桥杜家场绕道回家的,李肇芳先生们不赞成,他便作了罢论。李先生们的主张,我觉得是很正确的。他们说:年青人不可使他太受耻辱了,阻止了他的竞争心、向上心。我觉得这真是正确的见解。由这个见解当然可以引导出一个教育方针,便是儿童教育就应该利用他的竞争心、自负心,从积极的一方面使他能猛勇向上,性情就流于骄傲也是不要紧的。总要使他有如像拿破仑一样的见解:“不可能的字只有愚人的字典里才可以翻出”。

李先生们把父亲留在流华溪了,他们要等到易先生们的回信来再作第二步的进行。

李先生和我们大哥同是郭敬武先生的弟子。郭敬武就是这流华溪的人,他和廖季平同学,也是一位汉学家,同时并长于辞章。李先生在流华溪要算是他的继承者了。这李先生后来在中学校当过我的先生。我在后边还有机会叙到。

李先生们的信到了嘉定起了一个很大的反应。不久回信就来了,回信的意旨也颇坚持着一种教育的主张,但是事实上是屈服了,学校里叫我立刻返校。

那时是二三月间的时候,我揣想易先生们的意思怕至少要停我半年学的,因为他们起初便不想要我进甲班,不想要我早进中学。但经流华溪的一反对,便很狼狈地立刻召我回校,我心里暗暗含着隐笑。同时我父亲在这时候也才展开了他的愁容。

易先生们的教育主张失败了,我自己便是一个铁证。

我停了差不多两个礼拜的学,跟着父亲又回到学校。

斥退牌取消了,另外换了一道“悔过自新准其复学”的牌示。一切都是虚伪,——为办事人敷衍面子的虚伪。——这是他们给我的一个很大的启示。

学校里面又招了一班丁班了。有一位姓吴的,一般人都叫他是“吴弟儿”,很有姿首。他在操场里游戏的时候,一般人都要去和他亲近,但他却是很有戒备的神情。我才回学校的一天,在后操场里面去看他们游戏,便先看见他。他的确是很美貌。他那双眼睛非常敏活、非常浓黑,睫毛是很长而密的。他的脸并不皙白,宁可说是嫩黄,是一个瓜子形,但怎么也觉得可爱。

我从操场里走过,从另外一边的坡路走下自修室的时候,他跟着我走。走到那坡坎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他抢前几步来握着我的左手——他那柔嫩而温暖的手。

他含着笑望着我说:

——“你是不是就是郭君?”

我说:“你怎么会认得我呢?”

他说:“那牌上不是有你的名字?”

我那时觉得真是荣幸,我得着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报偿,把所受的一切的耻辱都抛流到那东洋大海去了。

自从遭了一次斥退之后,我的性情愈见有意识地反抗地向不良的一方面发展。

——“我纵横是破了脸的,管他妈的!”

这样的想念怎么也离不掉我的心坎。我愈见懒,愈见散漫,愈见骄傲。我清早睡起懒觉来了,就是点名的时候我也不肯起床,起来之后床也不理,帐子也不挂,这样的一直经过了一个学期。

自己一不良,不良的朋友便走来依附。我因为朋友的诱引,濒到堕落的深渊的也有好几次。

城内府街的中部有一条死巷名叫胭脂巷。这是有名的卖**窟。

巷口的左侧有一家酒店。

有一天晚上有两个同学和我在这儿喝酒。喝得有几分醉意了,他们约我进胭脂巷去。踌蹰了好一阵,终竟克服不了自己的一种好奇心,便答应了他们进去。

巷道是很黑暗的,觉得非常可怕,踏进一步就好像堕入了无底的深渊一样。自己的心脏非常的悸动,走进巷口不上五六步路,终竟害怕,一掉头又跑了出来。

同时把我当成女性一样恋慕的人也有。

有一位姓章的,在学校里素来是不良分子,就因为我被斥退的时候,他也和我一道,我们便渐渐接近了起来。

他住在月儿塘的文庙旁边,在那附近有一家姓杜的酒店。当炉的老板娘已经在三十以上了,她是一位私娼。我们不知道在那儿吃过多少次数的酒。吃得有些醉了,那姓章的调笑她,我也跟着调笑她。我有一次跑去坐在她的怀里。她对我说:“小先生你还年青,你不应该跟着他们学。他们把你带坏了。”我感觉得她就像我的一位老嫂子一样,警惕了起来。

就是那位姓章的,他有一回约我到他家里去吃酒。他家里除了一弟一嫂和一位老妈子之外是再没有甚么人的。

他尽劝我喝酒,我喝吐了。我决意要回学校去,他劝我休息一下再走,引我到一间房间里面,大约就是他的寝室。他劝我在**休息,我便和衣睡下去了。他把房门闩了,走到床边来,出乎意外地便把我抱着,要和我亲吻。我用力地给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床下,鼻血也打出来了。我愤愤地起来抽开房门走了。

在第三学期中除掉这些恶心的不愉快的记忆之外,我差不多没有一件光荣的事情可以纪述。我感觉得学校生活是极危险的一种。职司儿童教育的人是应该负有很重大的责任。儿童一生的命运和性格差不多全部就铸成在这个时候。职司教育的人不想去完成自己的责任,只图保持自己的尊严,敷衍自己的体面;儿童的生活他毫不接近,儿童期的危险他也不事预防:这真真是等于把羔羊送在老虎口里。

我在老虎口里七颠八倒过了一年半,怕还是我家庭的严烈的教训把我救了罢?我算也脱离了那个危机,把畸形的小学生活告了一个终结。

我们是提前在五月毕业的,因为六月里要考中学。

榜示也揭晓了,我是发的第三。这三学期的成绩顺序刚好表示了我的一个堕落的途径。但我自己是甘心堕落的吗?

毕业了,毕业了,好容易才盼到了的毕业哟!虽然只有三学期,但就好像受了三十年的监禁。

毕业文凭是县官亲自临场手授的。大家都好像觉得光荣。

大家在食堂上吃毕业的筵席。自有天地以来的第一次的高小毕业生们猜拳的猜拳,射复的射复,真是不亦乐乎。

我吃得也有好几分醉意了。

我自己跑到后操场绝底的甲班教室里去,把鞋子脱下来,套在两手上。一年来愤积着的怒气涌上心来,我提起全身的力量来猛扑上去。

——“你这混账东西!”——撇东割零地打破了两扇玻璃。

玻璃的破片弹在我手背上,弹出了血来。

——“吓吓,我的血公然还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