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三年(1788),北京西山出了神人,确切地说,是出了一位活佛,人称西峰老祖活佛。活佛是位带发修行的妇人,住在西山西峰寺,据说能给人看病,无论何种疑难杂症,均能符到,药到,手到病除。每日前去看病求医之人,络绎道上,把个当时人烟稀少的西山,弄得像闹市一样。不仅如此,因为这位活佛的缘故,原本残破的西峰寺被修缮一新,大殿四层,新增房屋五十余间。而离西峰寺二里处,又新盖庙宇一座,名灵应寺,有房屋六十余间。两座庙宇,都是西峰老祖活佛的座寺。
不消说,修庙的经费,来自京西一带民众的香火钱,其中也不乏官宦人家。大学士三宝的寡媳,送了一万五千两,并送给西峰老祖活佛两个使女,而现任户部银库员外郎恒庆之妻,送了两万两和一个使女。零散的香火钱,则不知有多少,每份多则上百两,少也有十几两。总之,我们的这位活佛,已经过上了房产广有,金银大把,仆人成群的富贵日子。
这样声名显赫而且富贵荣华的老祖活佛,原本却不过是顺义县兴周营的一个农妇,由于夫家姓张,人称张李氏,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三个儿子一个早死,一个出家为僧。只因丈夫得了痰迷之症,找到本地的一位巫医李氏医治。这位李氏,会点针灸按摩。中医所谓的痰迷之症,应该就是中风,或者癫痫。李氏为张李氏的丈夫扎针按摩,病遂缓解。从此以后,张李氏就经常跟李氏来往,暗中学艺,一来二去,也就懂了一星半点。不久李氏故去,张李氏继承了李氏的全套行头,到处化缘行医,她的那点功夫,一阵灵一阵不灵的,日子过得依旧艰难。一日,活该她转运,稀里糊涂走到昌平,数九隆冬,大雪漫天,她被困在旷野,无法行走。幸好她跟李氏学了一点打坐功夫,于是坐在雪地上打坐抵御严寒。好多有气功的人,都有这个本事,可以通过打坐,调整自己的呼吸,降低热量消耗,产生类似瑜珈的功效。赶巧了,正在张李氏打坐之时,有当地人路过此处,见一妇人雪地打坐,心生好奇。于是张李氏顺势吹嘘了一下自己,就被过路人请到家里看病。说也奇怪,这一阵,她的医术居然特别灵,看一个,病状轻一个,居民口耳相传,遂小有声名。再后来她的丈夫病故,回乡安葬,然后进京找尼姑拜师受戒,来到西山西峰寺,带发修行,在这期间,张李氏又露了一手,用油捻在左右胳膊上点燃,忍住痛,面无表情,当众展示——这是佛教苦行的招数,从此名头更响。京西一带的人都来找她看病,手忙活不过来,就施药画符念咒。药不过是从药铺里买来的现成的药丸子,诸如五汁丸、山楂丸之类,反正吃不死人,她把大个的改成小的,见人一粒。而符就是瞎涂的,反正来人都看不懂。所谓的咒语,就是搬些小时候的俚语口诀,用怪声怪调一念,再掺和几句佛号。看病效率提高了,居然来求的人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响。连满人的达官贵人的家眷,也来求医,经她按摩针灸,病居然真的治好了。几位贵妇,遂拜她为师,把丫鬟使女都送给了她。贵妇人的关顾,成了活广告,让张李氏身价百倍,顿时成了活神仙。
有活神仙名声的张李氏,被一位正在承包修缮寺庙工程的商人看出了市场价值,于是出面包装,请人编了张李氏出身,坐雪,出家和众人罗拜求医的故事,并画成图画,放在庙里,供人瞻仰。制造传说,说张李氏是菩萨转世,而恰好西峰寺原有西峰老祖塑像,于是,就对外宣称,张李氏就是西峰老祖活佛。就这样,这位穷农妇,变成了北京城远近闻名的活神仙,活佛。她的家人,也跟着发家致富,在家里买房子置地,开买卖,连出家的儿子,都因此变成了富和尚,自己拥有一个庙宇。而她自己,在被抄查的时候,东西不算,也有几千两的金锭银锭。
张李氏最后遭殃,被官府查抄,逮拿,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发迹的地方选的不好,离北京太近。西峰寺原本地处荒野,少有人问津,张李氏来了之后,居然变成了闹市,成群的市民,嗡嗡洋洋地往那里跑,大包小包去送银子。都说这地界出了一个活佛,而这活佛,又没经过官府的批准,不是什么西藏蒙古来的高僧,只是一个土头土脸的妇人,如何不叫人起疑。当时的京师步兵统领,人称九门提督是亲王绵恩兼领,位高权重,维持京师地面治安有责,听说有这么位老祖活佛,心下生疑,派人打探之后,立马怀疑张李氏是邪教头子,而且这邪教头子居然牵扯到几位朝廷大员,事情非同小可。清朝的康乾年间,对于没来头的邪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民间宗教,特别在意,一律严加禁查。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如果真的有邪教出现,那可是玩的?但是,兴师动众派人会同宛平县抄查之后,发现不过是一个寻常巫医,只是运气比较好,把生意做大了而已。查来查去,除了张李氏这个老祖活佛的名头,以及她坐垫上的黄绢之外,并没有什么犯法关碍的事情(这点关碍,也是牵强附会)。她既没有组织,也没有宝卷,没有宣传过异端异说——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妇女,没这个本事,更没有像某些民间教门的教主一样,骗若干女子做自己的三宫六院。但是,既然查了,人也抓了,总不能不判。经办官员找了个煽惑人心,哄骗财物的罪名,将张李氏和那位包装她的商人判了绞刑,而张李氏的儿子媳妇,统统发配流放,所得财物,一概没收。最后皇帝还算开恩(一般都会适当减刑,以示皇恩浩**),只把商人绞了,张李氏则改为绞监侯,类似于今日的死缓。只是当年的死缓,若要不死,人犯家属每年秋后都得到刑部打点,张李氏的家人都发配了,家产都没了,谁给她打点呢?所以,皇帝的开恩,不过让这位农妇多活了一年而已。张李氏的故事,以喜剧开始,以悲剧告终。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贫妇人,不知怎么一来,忽悠一下变成了活佛,受万人供奉,万人敬仰,连京里的贵妇人都拜在自己的门下,又不知怎么一来,忽而又变成阶下死囚。这样的人生际遇,多少有点中国特色——一个喜欢而且善于造神的国度,一个基本上没有法度的国度,出现这样的奇迹,一点都不奇怪。
事情过去将近两百五十年了,在这块土地上,类似的奇迹依然在上演,神医和活佛,依旧在这个国家里制造神奇。多少年了,人们求医依然像起哄,隔三差五,就传出一个神医,然后就趋之若鹜,挤破人家的大门。而神医的疗效,凡是看过病的人,都只说治好那部分,没治好的,一概隐没。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据说有求医者的崇拜,医者的疗效就格外地好,如果崇拜到活佛的地步,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尽管也有人说,这种被崇拜心理加持的疗效,很可能只是暂时的缓解。但对于一个热衷制造崇拜的国度来说,缓解,已经足够了。严格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神医,这样的神医,其实就是人们传说中的神仙,或者活佛,活的佛,只活在人们的传说中。在今天,也可能活在商家的炒作之中,谁要是信了,就成了孝敬商家的孝子。可是,受骗上当的人,还是一拨接一拨的。神医前赴后继,追求神医的人们也前赴后继。当一个神医跌倒之时,追捧他(她)的人们,大抵也就是叫声“啊呀”,然后再追下一个。过不了多久,前一个神医的神迹,就会淹没在后一个神医或者活神仙的神迹里。虽然细思起来,个个神医或者神仙了不得神迹,似乎都差不太多,但是,崇拜却始终在继续。
西峰老祖活佛的故事,现在即使在西山一带最老的老一辈人,也没有人记得了。一个活佛,就这样轻飘飘地消失了。好在,在官方档案和文人笔记里,这个故事还在。可以让我们给它写出来,好让后代看看西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