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人入关,成为中土的统治者。几十万的八旗战士,击败了成百万的汉人军队,成了统治民族,很骄傲,很自豪,也多少有点惶惑。满人在军事上,远没有当年的蒙古人那么强大,能够入主中原,在很大程度上是捡了汉人内争和叛乱的便宜。替满人打先锋征服天下的汉人,比八旗兵要多得多。成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他们并没有做好准备。因此,在清朝入关后最初的几十年里,满人基本上是墨守明朝的成规,亦步亦趋,很少加以改变。在是否接受汉文化方面,他们比蒙古人,甚至金朝的女真人(从民族上似乎是他们的前辈)更加犹豫。如果说,当年的女真人和蒙古人在主观上采取了排拒姿态,那么这时的满人,则更多地准备接受。在两个方面似乎相当坚决,一个是孔子和儒家经义,一个是科举制度。
就这两点,已经足以让动摇在华夷之辩中的汉人士大夫们感动了。于是,早就意欲开门迎接“王师”的,有了借口,而躲在山上的,也多少有了台阶。不止一队齐夷(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下了山,士大夫宁可剃掉顶上的头发,梳起小辫子,也要下山考试。桃花扇里的侯公子,也只好让心上人李香君伤心了。
满汉合作的局面,坚定了清朝皇帝尊崇孔夫子的信心。满人对于理学的推崇,比明朝还要坚定,科举考试,写八股的调子,必须严格按照朱熹的路子来,但有一点差池,考生就不用要脑袋了。只是,尊孔大业,还有那么一点的小麻烦,这就是守孝问题。我们知道,守孝三年,是孔子孝道的原则问题,别的都可以含糊,唯独守孝三年不能动摇。三年,实际上是27个月,虽说未必非得像汉儒那样,在墓道里结庐而居,但在家待着,成天穿麻衣,不能近女色,什么不能做,实在气闷。最致命的是,当官的人,无论官当得有多大,只要父母大人有一个没了,立马就得辞职回家,名曰守制,把自己变成一名大百姓。那些权势很大的高官,一守制,27个月之后,整个政局面目全非,权势也就不再了。所以,每逢这种时候,权臣们都要想办法,设法让皇帝借口国家需要,特许他们不守制,这叫“夺情”,假装是皇帝为了国家,夺了人家的父子(母子)之情。但是,凡是这种时候,肯定会有人提出异议,不来自政敌,也来自冬烘的御史,如果夺情的人压不住,还真是狼狈。当年明朝的张居正,就干过这样的事,熏天的权势,照样被弹章射得跟筛子似的。
到了清朝,汉人官员守制,没有问题。但是,满人却没有这个风俗,就算孝子,守孝一百天,也就完了。所以,汉官逢父母之丧,守制三年,270天,没有人敢不遵守,但满人却只守孝百日,然后就好官照做。毕竟,作为官员,没有多少人真的想守那么长的时间,270天,得耽误多少事,少捞多少银子啊。所以,满人的规矩,成了一种特权,满人对此十分享受,十分得意,而汉官则十分嫉妒,十分憋气。
满人别的特权,汉官不敢非议,但有一点小嘀咕,像杭世骏那样,乌纱帽就没了。但是,对于守孝问题,事关尊孔大计,嘀咕一下,还是可以的。时间长了,皇帝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毕竟,作为皇帝,尊孔和提倡孝道,都是百年大计,马虎不得。满人不肯守制三年,硬撑下去,显然有点对不起孔夫子。但是,如果贸然改了风俗,也对不起自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满人自家兄弟。跟后来的中体西用类似,当日满人接受汉化,其实也是满体汉用,在坚持满人文化本位的前提下,接受汉化,满人习俗,这个体不能动摇。最后,到了乾隆时代,满人皇帝还是妥协了,满人官员,娘老子死了,一百天就可以照旧做官,但须满270天才能正式任命,让满人也多少有了一点守制三年的虚名。这一下,汉官欢欣鼓舞,满汉一体,天下太平。
其实,满人皇帝的妥协。有意识形态大局的考虑,也有自身汉化不断深入的原因。跟蒙古人不同,辽东的满人,在入关之前,实际上已经逐渐从游猎走向了农耕,而且受汉文化的影响颇大,至少受小渠道文化的影响不小。汉人的小说,戏剧,曲艺在深入辽东汉人下层的同时,也渗入满人中间。虽然满人有自己的传统,有自己的传说和故事,更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但满人的文字,却是努尔哈赤在起兵成事之后才借用蒙古字创造的。建州女真,在文化上跟当年入主中原的女真人是脱节的,当日女真的大小字和相应的文化,没有传下来。新造的文字,除了一些官方文书之外,没有内容,尤其没有赏心悦目的故事、小说、戏曲。这样的文字,在政治上正确,却没有生命力。所以,即使是满人,他们的文化滋养,还得依赖汉文化,尤其是汉人的俗文化。入关前满人后金朝的实录,一边是满文,一边是绣像故事。明显受了明朝后期绣像小说的影响,多少能看出明朝绣像圣手陈老莲的笔意。三国演义,在满人入关之前,就已经风靡辽东。满人喜欢这部小说,甚至比汉人还厉害,朝野上下,君臣之间引用三国故事,稀松平常,司空见惯。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是满人特别的偏爱,关羽崇拜也不会那样的流行。
但是,尽管清朝的皇帝自己跟他们的满人兄弟(或者叫奴才)一样,对汉文化有着压抑不住的喜欢。还在做皇子的时候,教授满文,就成了虚应故事,只有汉文的教授,才会被认真对待。但是,皇帝却不希望他的同族奴才们真的汉化了。他们汉文化的功底越深,知道的前朝故事越多,这种担忧就越是强烈。因此,他们不仅在守制问题上不肯最后让步,而且也不许八旗官兵出去听戏唱曲,反过来,总是强调他们的满人和蒙古文的学习,强调他们骑射的演练。
可是,从来都是这样,领导们强调什么,提倡什么,什么就起不来。反对什么,什么就一定兴盛。不许出去听戏唱曲,八旗子弟就在驻地自己来。自己根据汉人的小说戏剧,编自己的曲艺——子弟书。从现存的子弟书来看,他们已经全盘接受了汉人的这种文化,不仅腔调,唱法,遣词用句,连价值观都移植了。好些涉及华夷之事的说唱,都是按照汉人的原意来的。据说,连说岳故事也在满人中流行,害得满人也很喜欢岳飞,全然忘记了,这位仁兄当初是跟女真人作对来着。说唱子弟书的满人,还创造了一个戏剧界的概念——票友。当日有本事说唱的满人,须领一个执照,人称龙票,被人称为票友,后来就演化为业余但有专业水平和精神的戏剧爱好者的代称。
当然,不许满人外出听戏的禁令后来弛禁了,上上下下,都在戏园子里跟汉人打成一片。到了清朝末年,满人自己已经没有多少人懂满文,但汉文的水平却高到跟汉人没有太多的分别了。唯一的分别,就是守制依旧百日。只是这个分别,已经没有人在意了,满人无法以此傲人,汉人也不再因此而自卑。因为,西方的东西已经传进来,满体早就悄然不见,人们在乎的,是能否坚持中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