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嗣冲在北洋军阀里,名声不好。主掌安徽多年,但安徽在外面的老乡们,却一直在骂他。民国时期报端经常会有倪嗣冲的安武军耸人听闻的劣迹,后来查证,大都不是真的。所以,倪嗣冲的恶,其实不过是旧而已。此人在民国时期,还是一套旧做派,不办新事,也不热衷实业,连手下的军队都是旧军模样。按道理,此公也在北洋军里混过,但不知怎地,对军师旅团营连排这样的新军编制,全然不感兴趣。他的安武军一直都是清末巡防营的建制,而巡防营则是脱胎于绿营,以营为基本单位,营之上设统领。军队的建制跟武器是相匹配的,新式武器装备起来的军队,其实不该还像绿营一样,一营一营的配置。但是,那年头中国人开战,也没有打过多少现代化的仗,所以,旧的编制也能凑合。
倪嗣冲在民国的北洋时期,开始做的是安徽的省长。只是别的省长是文官,他却是带兵的人。安徽的督军是张勋,但张勋却只能在徐州,占了江苏督军冯国璋的地儿,安徽实际上是倪嗣冲的地盘。按道理,张勋可以要求名实相符,挪到安徽去,但偏偏张勋和倪嗣冲关系不错,臭味相投,不好撕破脸。再加上真的动武抢下一省的地盘,谈何容易。冯国璋不撵张勋,张勋也就不去安徽了。所以,在张勋复辟之前,张勋在安徽的存在,只有少量的军队,大概是需要安徽出粮饷接济的。整个安徽,都是倪家的天下。
倪嗣冲在晚清,官做得并不大,但却特别喜欢清朝做官的排场和规矩。按他的思路,他在民国时的位置,就是一省督抚了,但偏偏没有了督抚的名号,没办法,只好在礼仪排场上想辙儿。省长衙门里的仪仗,一律仿造前清,大门如何,二门如何,尊贵的客人驾到,还要放炮。遇到喜庆日子,要鼓乐了,别的督军都安排军乐队,就他弄吹鼓手,把合肥戏班子里的鼓乐都调来,给他吹吹打打。出门照例是八抬大轿,前导的马队,仪仗,轿子的两边还必须有挎着大刀的卫队扶轿而行。每次出行,都得净街,行人车马回避。办公事,也跟前清的督抚一样,端着“大帅”的架子,像唱戏似的,发下一支支令箭下去,让下属捧着令箭下去公干。需要有事情通知下面了,不发电报,不写公文,只手书一份命令,让下属传阅。当差的骑着马,一处一处地送,地方长官看了之后,在文件上标清已阅,然后再传下一个。有客来到,当差的得双手高举大红名帖,一路小跑引领前行。到了客厅门口,要大喊一声“某大人到!”见客的时候,如果倪嗣冲觉得话已说完,就照例按清朝的规矩,端茶送客,即喊一声“上茶”,听差就得把客人领出去。如果有人想求职谋事,也得按前清的规矩来,备上红帖履历,双手举过头顶奉上,倪嗣冲就比较高兴,如果不会这一套,即使推荐的人来头很大,事也未必能办成。
这样酷爱清朝风物的一省大员,按道理,张勋复辟的时候,他应该高兴才是。但是,张勋复辟之后,率先反对复辟的几省之中,就有安徽。其实,张勋复辟,发表他为安徽巡抚,他是接受了的,不仅袍褂顶戴都备好了,穿戴整齐,而且在安徽也挂起了龙旗。此前,张勋复辟的前戏,督军团发声明,派兵北上威逼黎元洪,倪嗣冲都干得很欢。只是,张勋复辟之后,北洋系的两大巨头段祺瑞和冯国璋都表示反对,而且握有重兵的冯国璋要北上,还得经过安徽。复辟之前,他倪嗣冲跟张勋平起平坐,复辟之后的王朝,成了张家天下,他不过就是一个安徽巡抚而已,犯不着为张勋挡枪子。倪嗣冲毕竟是在袁世凯帐下混过的,知道段冯这两位北洋干将的分量。说一千,道一万,据地自雄,实力是第一位的。自家的安武军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他自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倪嗣冲也就转向了。反正转向之后,还可以关起门来讲规矩,做没有巡抚头衔的巡抚。真要是像张勋那样,把本钱给丢了,那就只好躲到租界做寓公了。
民国是共和国,但在很多地方军阀那里,这个国家并没有共和国的样子。他们还是做他们旧式的官儿。有的地方,甚至身穿袍褂,足蹬皂靴,像清朝一样审案子打板子。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因为没有了清朝官员的头衔而感到遗憾。在他们看来,做官,就得做帝制时代的官儿,有排场,有威仪。做民国的官儿,讲点排场,还要被人指手画脚,还要被人说成是公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