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做不了政治家(1 / 1)

历史,不规矩 张鸣 1474 字 15天前

中国很大,历史很长。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中国人里,有一种鸟是绝对不会缺的,这就是教主。皇帝只能有一个,如果有两个,或者多个皇帝并存,那么就意味着国家分裂了。分裂最严重的时候,遍地都是皇帝,戏班子里的戏装,都被抢来登基用。众多的草头皇帝,第一想干的事,就是抓些美女来,充实自己的后宫。然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

但是,这样的草头皇帝做起来有风险,早早晚晚,会被人收拾了。都收拾干净了,扫净天下的人就成了新皇帝,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草头皇帝做起来是挺过瘾,但被收拾的时候也很惨,弄不好要五马分尸,凌迟处死的,连带自己的家人,也都没了命。所以,另外一种过瘾的方式,是做教主。

中国有两大教,佛门和道教。混成头面的和尚或者道士,也挺风光的,但多年的修行,实在太难了。所以,民间很快想出来了简易办法,自己创教,自己做教主。由明及清,被官方称为白莲教的民间教门,成千累万,不知凡几,而绝大多数跟正宗的白莲教都没有什么关系。一个或若干个聪明人灵机一动,就制造出来了。编几个顺口溜,弄一套气功,再弄点符咒口诀,一声响,一个新的教门就产生了。就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气功热似的,转身就一个某某功,还真就有人交钱来学。当年也是一样,有这么一个教,就自然会有教徒来跟着。教徒多了,捐钱捐物捐女人,教主的日子,就过得跟皇上似的,而且风险也不大。虽说历史上,也有过想从教主变成皇帝的主儿,但毕竟少之又少,多数人,无非借教敛钱,混吃混喝混荣耀。官家虽说也禁,但天高皇帝远,又不威胁地方治安,谁管?所以,尽管朝廷明令禁止,但这样的教门,却像野草一样,无需春风吹也生,也就到处都是教主。

这样的教主,按理说,也都识几个字,不仅能说会道,而且善于编歌谣,每个教门的“宝卷”,编得都像莲花落似的,说唱起来,有故事,好听。但是,这样的民间知识分子,一般都上不了台面,科举考试没戏,很多人连试都不敢试。能考试,而且能考上的士子,一般都不会做教主,从道理上讲,他们是儒教中人,孔孟的信徒。这样的信徒,绝大多数,都是高头讲章的奴隶,一门心思认定了,有条出人头地的路摆在那儿了。一辈子考试,万一考上了,就一辈子做官。中间兴许有个把人有点奇思妙想,弄出点幺蛾子来,也就是写几本书,想做教主的,半个都没有。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说起来,这事还是洋人闹的,如果不是洋人进来,关起门来宅在家里的中国士人,就是再有异议可怪之想,也想不起来做教主的。第一个尝鲜的,是洪秀全。此人做成了教主,瘾过足了,动静闹得天响,也没有被五马分尸,只是连累儿子被凌迟了。不过,这个人还只能算是儒教中的边缘人士,屡试不第,而且没有及第的可能,过日子还得靠种地,骨子里跟那些只会编莲花落的家伙,没有太大分别。然而,洪秀全之后,第二个也冒出来了,此人就是康有为。

康有为非洪秀全可比,他可是正经八本的缙绅之家出身,几代人都有做官的,叔父康国器还做到了代理巡抚。他自己,也因为祖父在官任上死难的缘故,得了监生。康有为虽然从小就有大志,四岁就被戏称为“圣人为”,但做圣人,还不是少年康有为的志向,他也未必敢有这样的志向。变化出现在甲午战后,战后的中国,一片哀声,变法却被提上了日程。康有为借公车上书,登上了政治舞台。已经去过香港,读过不少西学书的他,又读到了传教士李提摩太们编译的西方现代史、麦肯齐的《泰西新史揽要》,康有为由此知道了马丁·路德。当年,这本西方史是维新人士的最爱,他们大半的西方史知识都来自于此。我们都知道,康有为的变法,是托古改制,也是借教改制,第一步要做的,是把儒教从半截子宗教变成真正的宗教。这个宗教的教主,名曰孔夫子,实际上是他自己。就像时人说的那样,他康有为要做中国的马丁·路德。退一万步说,也是一个先知。

无疑,在他那个时代,康有为的确是最有思想的一个人,这一点,我们服气。但是,凭良心说,他改造孔子,打造儒家,明里暗里以圣人自居的姿态,却并没有给当时的变法创造便利,反而平白增加了麻烦。清末的儒学,是一个有着乾嘉朴学传统的儒学,士大夫们经过了考证的洗礼,怎么可能忍受康有为的野狐说经式的编造?对康有为的不满,不仅来自顽固势力,而且来自开明人士。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作为思想家,提供思想也就罢了,最好别掺和具体的政治操作。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家,没有一个参与具体政治操作的。但是,康有为却热衷得一塌糊涂,抓住一切机会,为改革出谋划策。而他的谋划,也许从根本上就有问题。借助君权,自上而下的改革倒是不错,但当时中国的君权并不在光绪皇帝手里,一个事事需要请示的皇帝,你要他学彼得大帝、明治天皇,乾纲独断,独断的路径在哪儿呢?权尚不存,谈何独断?换一个角度,既然光绪没有权力,那么,你们怎么就知道,慈禧太后就一定不肯变法,一定会做变法的阻力呢?一门心思围绕光绪做文章的结果,撞到南墙上,大概最后只能是军事冒险,背着光绪,策动一个军事将领,囚禁或者干掉慈禧太后。当然,这样的冒险,实在过于儿戏。让一个手下只有七千人的袁世凯,冒死做造反杀头的买卖,怎么可能期待人家会做呢?况且,肩负说服袁世凯使命的谭嗣同,手里并没有皇帝的手令。在那种时候,慈禧将近四十年的统治,声势尚在,即使袁世凯肯做,他的手下也未必会做。这样的冒险,一旦实施,就只能彻底而迅速地毁了变法,把他们钟爱的皇帝变成了囚徒。而维新党人,非死即逃。所有开明人士也都连带着被打击,连洋务派都噤声了。

戊戌政变之后,一个在日本跟康有为和梁启超打过交道的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来中国游历,走到各地都要见一见中国的时务之士。在上海,他见了昔日跟康梁一起变法的同志张元济。此时的张元济,已经因政变丢了官职,来到上海托庇于租界办南洋公学。谈起康有为,内藤说:“康南海曾于东京见之,其人才力有余,而识量不足,缺乏沉着态度。又志欲共济一世,而必以学义异同,喜自我标榜,与人辩驳,所以其事易愤。大凡事功之人,必忌以学义立偏见,是自限其势力,大不可行也。”这一对康有为的评价,核心的意思就是说,康有为对自己的学说过于执着,但意欲建立具体功业之人,实际上不能对某一学说过于执着。如果这样的话,不仅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而且自己限制自己的势力发展,根本无法成功的。张元济十分同意内藤的看法,他说:“康之为人,欲以所学束缚众人,又授人以瑕隙,致生意外之衅,正如先生所言。”也就是说,一个固执自己学说的教主,没法从事具体的政治操作,一旦进入,一边不能让人们背离他的学说,一边又弊端丛生,不出事才怪。出了事之后,逃亡的康梁,又在国外拼了命地骂慈禧太后,哪儿不堪说哪儿,非说慈禧无非是先帝的一个小妾,没资格做皇帝的妈。全然不顾慈禧的太后资格其实是咸丰皇帝定的。而光绪能够做上皇帝,则完全是慈禧一手安排的。这样的混骂,他们倒是解气,可是实际的政治效果,却只能有助于把慈禧推到反面,让中国政治大幅度开倒车。即便像张元济、严复这样参与和同情变法的人士,也对康梁辈大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失去了士大夫应有的风度,徒令国内的新党人士感到惭愧。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异域人的见解,的确是诛心之论。十九世纪末的中国,出了一个康有为,也许是中国思想界之幸,但绝对是中国变法之灾。教主,做不了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