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中国,是一个落后国家。但这落后,只是相对于内地而言,至于上海、天津这样的开放口岸城市,其实一点都不落后,这个世界上有了什么新鲜玩意,用不了多久,就会在这些地方出现。这些地方租界里的洋人,基本上都是一群富有冒险精神的家伙,什么新鲜事儿都敢尝试。而华人,也充满了对新事物的好奇。什么新鲜的发明,都可以立刻在这块土地上找到市场。看十九世纪中国人办的《点石斋画报》,对洋人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连传说中的飞艇,画报作者别说实物,连图片都没见过,就敢画出来给中国人看个新鲜。
电影的出现,不过是十九世纪末的事。刚有电影这玩意的时候,人们不过用摄影机拍些场景和片段,轮船离港,火车迎面开来等等,没有故事,也没有情节。这样的电影,在中国就有市场,卖票,收钱,大把地赚。到了庚子之后,朝廷开始新政,在中国播放的电影,就跟世界同步,伦敦巴黎放什么,我们这里也放什么,不管什么烂片,都观众踊跃、票房绝好。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的电影院,放电影,都在戏园子。每次放电影之前,都跟唱戏一样,要打广告。但电影广告跟唱戏广告不一样,戏剧广告只有所演的戏目和演员名单,电影则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剧情,进入默片时代之后,还要加上对演员的介绍。中国自己原来就有捧角儿的喜好,原封不动搬过来,捧外国明星,正好。
与此同时,电影发展,也进步神速。1902年在上海和天津放的电影,还是一些简单的纪录片,有美国和法国博览会的场景、英国王后的丧礼、骑脚踏车、演马戏等等,还有美国和西班牙战争的片段,为此,广告上还特意说明,里面有洋兵放枪开炮的镜头,希望观众不要惊慌。八国联军进攻大沽口,也被摄入纪录片,只是,在播放时,大概是出于噱头的考虑,标明了是“中国拳匪大战”。我没有看过这部片子,但按当时的条件,估计里面也不会有多少拳匪的镜头。等到了1906年之后,各地放映的电影,就基本上都是有点故事情节的默片了。大量的美国早期默片,属于前卓别林时代的产品,剧情简单,充斥了粗劣的搞笑,片子都很短,一放就放一堆。因此每次放映,都要罗列一堆片名。放映的时间,比演戏还短,但票价都很高,楼上每人一元,楼下散座五角。当年,物价很低,很多人一个月也挣不了四元,这样的票价,即使是谭鑫培、杨月楼这样名角儿的戏,也不过如此。
早期的电影,是被当时的中国人视为游戏的。看到这样新奇好玩的玩意,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从前来自异域的马术、幻术和戏法。但这种游戏,里面有西洋的科技,所以,人们首先感慨的是洋人科技的神奇、文明的进步。当年《大公报》上有文章,称道电影,说人家连游戏之事,都能出奇入妙,想入非非,“其他政治、工商诸大端,更不待言。我中国人能无愧色乎?”同样在《大公报》上,还有人对比了电影和中国戏剧,比来比去,说还是电影好。因为“泰西各国,数百年来,在学术上十分的研究,那宽严缓急,狠经许多明人的考较,给立出个格式来,既讲究专务作事,又讲究随时卫生。至于一切游玩的事,也都是与人心思身体有益的。”看电影可以开阔视野、长见识、增知识。不出门,就了解各国的风土人情、出奇的工程、名胜古迹。甚至,电影故事还能给人很多教益,明白许多道理,可以劝善戒恶,所以,比听戏强多了。写评论的断言,中国戏,小孩子看了,害处很多。那些****的戏,容易引诱坏了年轻人,即使那些好戏,“也不免夹杂着邪说迷信,毫无道理,最能够锢蔽人心。”还有人说,电影像一个照妖镜,是世界上无声的大教育家,可以教育人们向善。其实,当年的默片,也有好些**、赌博、偷盗的故事,就在后来的电影介绍文章中开列了出来,跟中国人心目中寓教于乐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效果正好相反。当时默片中大量粗陋的搞笑镜头,无非是为了让人笑而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教育意义。报上的文章,都是拣好的讲,在后人看来,有做广告的嫌疑。当然,写这些文字的人,并不是在做广告,不是今天的软文。
这样无条件地赞美电影,除了这玩意的确新鲜好玩之外,恐怕还是因为它来自西方。经过庚子之变的教训,义和团的盲目排外,已经成为人人羞谈的耻辱。中国人,或者说上流的中国人,已经根本性地改变了对西方文化的态度。对于电影这样的奇技**巧,不再像过去一样,一边赞叹其奇妙,一边痛诋其败坏心志。此时的流行观点是,凡是西方的,就是好的,就意味着文明。这种全盘西化,是这一时期的主旋律。尤其是开放口岸的人们,更是竞相学习西方,向西方靠拢,生怕被人说成是落后和野蛮。他们要用自己仰慕西方文明的诚意,和学习西方的热情,跟义和团的野蛮落后划上一条清晰的界限。
电影本来还要被介绍到宫里,给同样好奇心重的西太后欣赏的。1905年,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立宪考察得怎么样不知道,但西洋景却看了不少。西洋的新鲜玩意,刺激着这些满大人的神经,让他们兴奋不已。那时的老外,也特别喜欢拿这些玩意跟中国来的使臣炫耀,带他们可劲儿地参观。五大臣中最赶时髦的端方,不仅带回来一台放映机,还附带了好些拷贝,其中最多的是各国阅兵的场景,准备带进宫去,让西太后老佛爷也尝尝西洋的科技鲜。为了保险起见,先在北京的北洋公所试放。结果一试机子发现,放映机出了点故障。不知怎么,没有去找洋人工匠,天津海关道推荐了一个留学回来的海归,说是学机电的,自己动手修理。这位海归老兄修了半晌,明显是没有弄好,一开机,居然爆炸了,当场炸死两人,两人重伤,一人伤重不治。当年上海、天津和北京各地,放电影的不少,从来没有听说有爆炸的。偏偏端方特意从西方买回来的机器,准备放电影给老佛爷看的,却爆炸了。也不知是凑巧呢,还是端方吃人骗了,买回来的竟是一颗活炸弹。连海关道推荐来的海归,估计也是个冒牌货。放映机的故障,放在后来,一个没上过多少学的乡村放映员都会处理。总之,经此变故,西太后老佛爷就再也看不成电影了,过了两年,她人也翘了,带着遗憾,进了东陵。奉安大典上,端方请人带了电影摄影机前去拍摄,好留下纪录片。拍电影的人,总不能按礼仪走,于是,端方被政敌奏了一本,劾以大不敬,丢了乌纱帽。这是后话了。
端方的这个事故,有好一段,人们一直在传,北洋公所,吃了革命党的炸弹。事故对中国的电影业多少有点打击,一个后遗症就是,从这以后,电影广告,不得不加上“平安”两字,“平安电影”、“平安电光影戏”,甚至民国时的“平安电影公司”都跟这次事故多少有点关系。好在,中国人的好奇心永远都是无穷的,尽管出了事故,好些人也跟着造谣起哄,但依旧挡不住人们看电影的脚步。随着电影院增加,票价越来越便宜,看的人越来越多。在大都市,逐渐成为人们的一项日常休闲活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项社会调查显示,在上海,即便是工人,周末开支中,也有看电影这一项。乡下的亲戚来了,招待看场电影,是最合适的待客之道。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到上海去看亲戚,亲戚还招待我看电影。再到后来,中国人开始自己拍电影。跟洋人一样,先是默片然后有声电影,拥现出一大批电影人。中国的电影事业,回过头来看,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度相当发达,电影艺术,已经跟上了世界的步伐,不让最先进的法国和美国。
先进的电影,终于让中国的大都市,跟上了时代的脚步,也时髦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