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田野笔记(节选)(1 / 1)

2011年7月28日 阴

今天班主任要带我上入贡山,我一大早就起床在宾馆等候,在同行其他人的劝说下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吃早饭了。文县的早上很热闹,吃得也很多,凉皮、油饼、锅盔、馒头、豆浆、油条,应有尽有。大约9点钟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他已经在宾馆等我们了。我赶紧吃完,急忙跑到宾馆,班主任已在大厅等了许久了。我赶紧办理退房手续,由于宾馆不能开具发票,我们与他们产生了争执,班主任在一旁看了许久,轻声说:“文县这里的很多地方都没有发票。”听班主任这么一说,看来我们也必须入乡随俗了。

早上10点从文县阳光宾馆出发,我们一行人还是兵分两路,司机送我和班主任上入贡山,其他人在“白马人家”休息。白马人家是建在铁楼乡乡口的农家乐,据说老板就是个白马人,里面还有个白马人民俗博物馆,都是老板这些年从白马人的各个村寨收集来的。由于时间有限,这次我没有在白马人家多停留,和同行的朋友道别后就向入贡山出发了。

入贡山位于铁楼乡北部,最高海拔3000多米,村寨坐落在海拔1400米的地方,是一个较大的白马村寨。离开白马人家行驶了20分钟的山路后能看到一些比较集中的房屋,班主任告诉我们这是旧寨村,道路旁边有分岔路口,班主任说要从这里上去。一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旁边这个道根本不算是路,这怎么能上去呢?汽车摇摇晃晃地开始爬山了,据说要行驶40公里才能到入贡山。这是入贡山通往山下唯一一条可以行车的道路,道路依山而建,一边是高耸的山崖,另一边即是万丈深谷,且只够一辆车通行。即便是这样的道路也是2008年汶川地震以后才修好的,路上石子很多,我们的车在颠簸中行驶了近一个小时。

中午12点多终于到了入贡山,司机把车停在了村口的斜坡上。老远走过来两个壮年人,和班主任说了两句当地话后,接过我们的箱子往村里走去。从村口到村里要爬一个大坡,来接我的人两手拎着箱子轻松地走了上去,我即便是手脚并用也费了好一番工夫。好容易爬上坡跟着班主任绕了几个弯,来到入贡山的村支书班季民家里。院子里有好几个人,每人都端着一碗饭。我主动和周围人打招呼,但当地人似乎有些腼腆,可能是由于不熟悉,大家只是简单地回应。但其中有一位白马人表现得比较热情与我攀谈起来。他说他曾在北京待过半年,就在西客站附近打工,我问他为什么回来,他说在外边不适应,车太多,人太多,吃得也不习惯,东西太贵,还是家里好,这次回来就不出去了。

这时院子里的孩子可能是好奇,时不时跑到我面前,然后相互推搡着跑开,我拿出了备好的糖果分给在场的孩子们吃,最小的一个孩子因为很可爱给他了两块,但他对我说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大人说他现在还听不懂汉语,只能听懂白马语。白马人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等上了学接受汉文化教育后才能够用汉语交流。

这时班支书已经在屋里支起了桌子,家里的女主人为我们准备好了午饭。桌上摆着三盘菜,一个凉拌黄瓜、一盘青菜,还有一个蕨菜炒肉,班主任招呼我赶紧吃饭。可能是由于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没吃几口就饱了,班主任说这些菜都是我们自己种的,你在城里是吃不上的。的确,菜很新鲜,有一种天然的清香,在他的一再劝说下,勉强又吃了几口。

午饭后有人从外边搬来一个箱子,打开后是几个面具,班主任叫我进去看一下,“小王,这就是池哥池母,这是前两天送到传承人那里重新裱画、上色的”。我刚准备照相时,班主任说等一会,让照的时候再照。班主任小心翼翼把面具拿出来,一一摆在屋外的桌子上,班主任给我讲解每个面具的称谓,面具中有四个池哥、两个池母,池哥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相称,池母同样称为老大和老二。我追问怎样才能辨别各自的身份,对一个外来者说这四个面具实在没有什么太大差异。班主任告诉我,红色三眼为老大,绿脸的是老二,黑脸是老三,蓝色脸的是老四,如果说池哥通过颜色可以区别,那池母的大姐、二姐分辨起来更为细微,耳边戴朵梅花即是大姐,没有梅花的是二姐。如此细微的差异也只有当地人自己能够看得懂。眼前的面具十分好看,为了看得更仔细我想拿起来看,征得班主任允许后我拿起了池母面具,面具很沉,是用木头做的,外面裱花很鲜亮,但里面的木头并没有磨得很平。

我问能不能戴着面具跳一段,在场的人都说不行。班主任说没有绳子面具没法戴在头上,我说用手扶着一只手跳,他说两手都有动作,这样没法跳。班主任说:“我们的面具不跳的时候一般不能拿出来,你们运气好,今天正好拿来,要不是一般情况下是不让看的,今天因为不跳,还能拿起来看,要是跳的那一天是不能乱动的。”听了这话,觉得面前的面具越发神秘了。

班支书告诉我,这套面具是入贡山“池哥昼”的面具,也是铁楼乡白马人池哥昼面具中最古老的一副。“我们村的这套面具是最古老的,‘**’时候其他村寨的面具都被烧了,我们村当时的支书班尚林把旁边的蜂巢点着了,让别人误以为是把面具烧了,才偷着把池哥面具保存下来,一藏就是十几年,到八几年的时候又让跳了,其他村里都没有面具了,只有我们入贡山有,他们就各照着我们的面具做了一套。所以我们入贡山的面具是最古老的,有神气的。你看‘5·12’大地震的时候,我们旁边的麦贡山、下边的旧寨、肖家山,还有旁边的强曲都受灾了,尤其是麦贡山受灾最严重,我们入贡山只有两家没人住的房子塌了,还有几家墙裂了,其他的没什么。我们的面具不能随便拿出来,你们之前有省上下来的领导来我们这要看,没办法最后我们宰了一头羊村里人才同意拿出来。”

附图1 第一次见到入贡山池母面具

附图2 第一次见到入贡山池哥面具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人都陆续出去了,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出去转一圈。入贡山是比较大的一个白马村寨,分上寨与下寨,共97户,390人,山寨54户,下寨43户还是“四山班家”中的其一座山。

附图3 入贡山的街道与孩子们

附图4 入贡山远景

入贡山分下寨与上寨,各有一条路,只够一个人行走,顺着路我一直走到了村寨的最东边,那是一片花椒地,再下边还有菜地。这时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他过来找我了。班主任带我站在一个土坡上,能够看到麦贡、中岭、立志这几座山,他说正月里的池哥昼先从最东边的麦贡山开始,依次跳到入贡山,人们也在这几天里到这些寨子里分别去看,在每个寨子跳的时候也是从村东头跳到村西头,每家都要跳。班主任让我们看远处的一棵枯树,他说这棵树下边原来是一口井,以前村里人吃水都是到这口井这来挑,现在各家都通了自来水,方便多了。说着班主任看到自己的母亲从远处走来。老妈妈背着背篓,说要去自己的花椒地里看看花椒,老人已经70多岁了,身体很健康,至今还下地干活。她身穿白马妇女的服饰,皮肤黝黑,虽然脸上长满皱纹,走路也有点蹒跚,但人很精神。班主任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地里的活大多都是老人和妇女在干,这段时间村里人很忙。跟着班主任来到了他家,他的爱人现在在“白马人家”打工,家里就只有老人一人在家。老人是从草坡山嫁过来的,很喜欢刺绣,招待我们坐下后,从屋里拿出针线筐开始做针线活,她说这是给孙媳妇做的新衣服。

附图5 与班主任母亲合影

班主任说晚上叫几个人给我表演一下池哥昼,一会儿文书来了,另外两位老艺人因为家里有事没过来。在班主任的召集下,支书、文书还有班主任在屋里给我跳起了“池哥昼”。支书打鼓,文书跳池哥,班主任跳池母,他们一边跳,一边解释:“先是在院子里跳,跳三圈后进屋,在屋里跳三圈,然后池哥池母坐下,这时候知玛就开始表演。”虽然屋里灯光昏暗,空间窄小,但还是在这有限的地方力争把动作做到位。此时我提出想学跳,文书非常高兴,带着我一遍一遍跳。池哥赶步前行挥动牛尾、池母脚下垫步双手合十,这两个动作比较好学,但是在拐弯处跳的动作着实让我这个“专业”人士费了一番工夫。几个动作下来已经力不从心了。

转眼间已经晚上11点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我也被安排在班支书家住下。这是在入贡山的第一个晚上,由于下雨有些冷,支书的爱人特意又为我拿了床棉被,听着外边越下越大的雨,回想今天走过的陡峭山路、见到的神秘面具、狭窄的村寨道路,还有晚上学习池哥的情景,我有些失眠了。

2011年7月29日 雨

早上起来雨还在下,外边的天乌蒙蒙的,今天感觉很冷,幸好带来了秋衣秋裤,把所有厚衣服都套在身上似乎还是不暖和。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是自己家里烙得锅盔,还有一碟蕨菜,班支书给每人倒了一杯清茶,我说:“这水很好喝,有一股天然的清香”,“我们这里喝的都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哈哈!”支书很自信地回答我。此时,班主任也来了,说今天叫几个人来给我简单地跳一下。

一会儿工夫后,昨天教我跳池哥的文书先过来了,班主任又带来了两位老师,其中一位是村里知玛的传承人。班主任说昨天我没有看到知玛,今天是特意叫他过来给我跳“阿里改昼”的。这位老师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于拂尘的东西,这是知玛的道具,用犏牛尾制作而成,知玛站在门口一边敲门框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这是池哥进了屋以后知玛在每家每户的表演,此时的知玛是在给主人家说吉祥话,大概内容是:

一进财门大大开,二进荣华富贵来,三进金银秤砣大,

四进四季大发财,五生贵子早登科,六生文武状元来,

七生七子七弟妹,八生八仙过海来,九生要说十个满,

十一要说摇钱树,十二要说聚宝盆,摇钱树聚宝盆,

早老(扛)黄金晚老银,晚老(扛)黄金没秤称,

初一早起拣四两,初二早起拣半斤,初三初四不许拣:

二十四个元宝滚进门,滚进不滚出,给施主滚进金银财宝来,滚进个啥商富,滚进个余商富,滚到左边治耕牛,滚到右边治耕田。从四川走文县,文县走四川没盘缠,商富大人找盘缠。

左端金,右端银,儿子孙辈不受穷。

这些吉祥话并不是白马语,而是用四川口音的汉话说出来。说完这些话,知玛进到屋子里,点燃柏香纸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屋外继续说:“二位大人‘知玛’走过以后,瘟魔痢疾,咳嗽摆子带到三千门外草地岭上!”把纸烧在了大门口。

附图6 班老师演示知玛动作

这是“池哥昼”中知玛在每家每户的表演,除此之外,知玛还有一段单独的表演“阿里改昼”,班主任叫了两位老师在院子里跳了起来。此时雨还在下,三位老师冒着雨在湿漉漉的院子里表演,我感到实在过意不去,但老师们却跳得十分尽兴,自得其乐。表演中需要把其中一人放倒在地,这位老师索性就蹲了下来,大家跳完后鞋子裤腿都湿了。支书在屋里架起火盆,叫大家进来烤火,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在盛夏季节烤火。

这时又来了一位老师,是刚才表演知玛那位老师的哥哥,他们的祖父曾是入贡山有名的头人,父亲是村里的贝莫(村里能够主持各种仪式的人),他俩继承了父亲的职务,也主持各类仪式。这位老师池母跳得很好,在屋里给我演示池母的动作。

附图7 班老师演示池母动作

此时家里的女主人已经做好午饭了,大家支开桌子,摆好餐具准备吃饭,班支书拎来一个大水壶,给每人倒了一碗酒,这就是传说中白马人的渣干酒,他们自称为“五粮液”,是由五种粮食酿成的,班支书说:“我们的酒里面有玉米、高粱、谷子、苦荞、青稞五种作物,按照比例做成酒粬发酵的,一般都是一次煮几大缸,可以喝一年。我们家的是今年端午泡上的,现在不是很浓。”

此时雨已经停了,对面山上云雾缭绕,从班支书家里能够看到对面的山顶,我想这时站在山下往上看,我们应该就在云里吧。吃着山野菜、喝着“五粮液”,在云雾缭绕中和白马人聊他们的习俗、故事,这是田野考察中最珍贵的体验。

附图8 班支书家院子

附图9 在入贡山与众位老师畅聊

我不胜酒力,但在这样的氛围下也喝了好几杯,我发现并不像在山下听到的“到了白马村寨一定要喝,不喝就是不尊敬……”在场的老师并没有强求,也没有过分的劝酒,而是我自己情不自禁地融入了这样的氛围。这时支书已经在每个人面前倒了一大碗,并且端起酒碗唱了起来。

我向在场的人询问“班家四山”的情况,在场的老师纷纷指出我们这里叫“四山班家”,是指麦贡、中岭、立志和入贡四个山,住在这四个山的白马人都姓班,因此得名。我说成“班家四山”已经不止一次了,无意识的口误体现着一种文化差异。我作为在汉人社会长大的人来说,姓和家的意识比较强烈,已经习惯把家放在前,而白马人眼中山似乎要更加重要一些,先有山再有家,因此山在姓的前面。

关于四山班家还流传着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户姓班的白马人家有两弟兄,都是好猎手。有一天,两弟兄进山打猎,沿着森林一直走到了文县铁楼乡白马河畔的白马峪。这里虽然人迹罕至,却山清水秀,两人在这里睡了一觉,打到猎物很高兴地回家了。第二年,两弟兄又来到白马峪打猎,发现他们去年睡觉的地方竟然长出了燕麦,两弟兄觉这里是个长庄稼的好地方,就把家搬到了这里。老大落户的地方叫竹林大簇,因这里到处是竹林而得名;老二落户的地方叫立志山。老大和老二都相继娶了媳妇。

这里的林里有一只白斑大老虎,经常残害人畜,山寨不得安宁,人心惶惶。两弟兄决心为民除害,杀死大老虎。一天清晨,两弟兄带着弓箭刀斧,进山打虎。一阵狂风大作,老虎出现了,两弟兄弯弓搭箭一齐向老虎射去,老虎倒在了地上。老大率先跑到了老虎跟前,发现自己的箭射偏了,是老二的箭射中了老虎。他顿时心生一计,拔下了老二的箭扔在一边,把自己的箭插在老虎的身上。老二随后也来到了老虎跟前,看到老虎身上插着老大的箭,自己的箭却在一边。他感到很奇怪:明明是自己的箭射中了老虎,为什么箭又丢在一边,而老虎身上插着老大的箭呢?他怀疑是刚才老大捣了鬼,拔掉了他的箭,插上了他自己的箭。两人互不相让,争吵不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赌咒发誓。老二说:“如果是你的箭射死了老虎,你养四个儿子,我没有儿子;如果是我的箭射死了老虎,我养四个儿子,你没有儿子,或者顶多只养一个儿子。”后来老二确实生了四个儿子,分别住在了麦贡山、立志山、中岭山、入贡山。这就是四山班家。

一边听故事,一边喝酒,时不时还唱起山歌、唱起敬酒歌,第一次来到白马村寨我就被有趣的故事、好听的山歌,还有当地人的热情感染了。班支书说,你们过年来我们这里才好玩,现在正忙着呢,很多人去外地打工,在家里的人也都要干农活,这两天我们正在硬化村里的路面,要不是今天下雨也凑不了这么多人。我们这里是“五黄六月各顾各,十冬腊月亲戚多”,要是过年来年轻人都回来了,热闹得很,那两天才是歌的海洋、舞的世界。我连连答应,今年过年一定再来。

傍晚天空已经放晴,云层中闪烁出霞光。

附图10 与报道人合影

附图11 大雨过后的入贡山

2011年7月30日 晴

今天太阳出来,早晨的入贡山清新宜人。院子里有好多人,听说是昨天雨太大,支书家厕所的屋顶塌了,大家都在帮忙盖屋顶。支书家的驴昨天不知道跑哪去了,一大早支书就出去找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班主任早上来找我,说单位有事要下山去,我也准备跟随他下山了。过了会儿,支书从外边回来,我表示要和班主任一同下山了,并表明今年过年还会再来的。支书帮我拎着箱子送我出村。因为下了雨,村寨的土路全部成了泥路,走到村口我的鞋上已经沾满了黄泥,重得抬不起来了。我怕把泥带到了车上,在旁边的草里蹭鞋底,支书说这样越蹭越多,一边说一边拧下旁边放着的破塑料桶的一角,递给让我把脚上的泥刮一刮。支书说:“等下次来就不会有泥了,都是水泥路面,下雨也不怕。”村口停的是一辆双排挂斗农用车,这是村里的班车,早上从入贡山出发到文县县城,下午四五点再从文县发车回入贡山,司机就是昨天给我表演“阿里改昼”的老师,2008年路通了以后,他就负责每天跑一趟城里。虽然是一天只有一趟车,这也为村寨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在这之前从县城运东西上山都是要靠牲口驮。

司机说要稍等一会才能发车,昨天雨太大,等太阳晒一晒路面再走。大约11点的样子,我们离开了入贡山。我被安排在司机旁边,这是对我这个外来人员的优惠待遇,因为越到后边越颠,由其是在这种农用车里,人在车厢里都快跳起来了。刚下过雨路面比较湿滑,再加上山高坡陡,拐弯又急,很难开,不过看起来司机已经很熟悉了。下山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小溪,还记得上山时送我的司机还特意停车下来观看要怎么才能过去,即使这样,在过这条小溪的时候车还是打滑,好不容易才开过来了。那时还能看到河里的石头,但现在由于下过大雨,把河里的石头完全淹没了,只能看到湍急的水流。司机师傅在河边稍停了一下,挂上一挡,用文县话轻轻说了声“扶好”,我们就开进河里,司机打了好几次方向,脚下油门松松紧紧,车在湍急的水流中左摇右晃终于驶出了河谷。

到了县城,和班主任一起吃过午饭,我就回宾馆休息了,还是住在了上次不给我们开发票的阳光宾馆。今天县城里很热,大概有37度,想想昨天在山上还穿毛衣,真像穿越了一般。下午打算出去转一圈。文县城像一个锅底,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石山,白水江湍急地从城中流过,在宾馆就能听到白水江的声音。县城北边是玉虚山,南边是南山,两座山紧贴县城拔地而起,一条公路东西方向延伸分别可以到达广元与武都,螳螂山、龙女山、邓志山等山峰沿公路耸立。

文县在白龙江旁边建了一个休闲广场,一到晚上灯火通明,人们在这里跳健身操、交谊舞,还有的谈情说爱。这也是在2008年地震之后建的,也正是由于建得太好,晚上的灯光过分明亮,而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曝光,认为是过于奢华的“亮化工程”,因此,今天很多灯已经不亮了,但依然很漂亮。

附图12 文县县城

附图13 白水江

晚上在白水江宾馆吃饭,无意间见到了班主任和曹乡长,他们身着民族服饰,正从一个包间出来到另一个包间去,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原来是省上来了领导,让他们敬酒,我和他们约在晚上晚一点见面聊一聊。白水江宾馆的饭菜还不错,据说这鱼就是白水江里的,我特意点了一份,犒劳自己。

大约快9点了,班主任打电话说他们来宾馆找我,我们约在二楼的茶社见面。今晚来的有班局长、曹乡长、杨乡长,他们都是现在在文县政府机关工作的白马人。我向他们表明了我的来意,在座的老师很高兴,也很欢迎:我们白马人歌舞很有研究价值,非常欢迎像我这样的人来研究他们的舞蹈。他们说,现在有很多人研究我们的族属问题,这对我们一点意义都没有,研究来研究去有什么作用?今天我们给省上统战部新上任的领导敬酒,她是甘南那边的藏族,我们在她面前能说我们不是藏族?研究族属的学者我们不太欢迎,像你这样研究我们舞蹈的人非常欢迎,大力支持!在场老师们的话让我感触很深,也感到白马人在今天社会处境中的不易与诉求。

我说明天想再去一个村寨做调查,并表示不用班主任陪同,只要联系好,自己可以去。商量后决定安排我去草坡山,还是由班主任带我过去。一是怕我出危险,二是怕我问的人不对,会乱说。这也是第一次见陇南政协的张金生主席时他反复强调的,“我们这里来的人很多,随便问几个人说得都不对,回去以后乱写”。看来这在当地人心理已经造成阴影了。

2011年7月31日 晴

早上起来下起了毛毛细雨,班主任一大早来找我,带我到坐班车的地方。从文县发往草坡山的班车是六座的面包车,一天有好几趟。我们上了一趟车,一路颠簸前行。草坡山在白马河边上,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建在山下的白马村寨之一,因为在山下,很早就通了公路,相对而言交通比较方便。大约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到了草坡山村,这时正赶上兰州某大学组织的学生假期下乡调研任务刚结束,有几个小面包车在草坡山小学门口停着,准备接学生们回去。可能是由于路比较好走,有关白马人的一些考察、调研工作一般都安排在草坡山,曹乡长家也就承担了所有接待任务,负责外来人员的伙食,有时也会安排在家里住宿,刚刚走的大学生们就在曹乡长家吃了半个月,我也不例外地被安排在曹乡长家里住下。

到了家里,曹乡长的父亲、母亲和姐姐在家,还有两个小朋友是姐姐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儿叫田蓉今年5岁,男孩叫田景泽今年3岁,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外孙女叫雪儿。他们的父亲是迭部寨人叫田林,现在九寨沟开了个旅游接待公司,在白马村寨也是数得上的有钱人。班主任向家里人介绍了我们的来意,特意为我介绍了曹乡长的父亲——曹巴甲。他曾经在重庆的某个武工队工作过,年轻的时候体育文艺都很好。老人家偏黑偏瘦,但人很精神。

不一会儿午饭做好了,大妈和姐姐把菜端上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显然这里的生活要比入贡山好多了,六个人炒了五个菜,菜的色泽和口味都和入贡山不太一样。炒得味道也很好。午饭过后,大家习惯休息一下,我独自坐在院子里。

草坡山有40多户约二百多人,都姓曹。今天的草坡山属草河坝村4个自然村中的一个,在当地是第4村民小组,其他3个都是汉人,虽然都属同一个行政村,但人们习惯于提到草坡山就指白马村寨,说到草河坝就指的是汉人村庄。草坡山是铁楼乡靠西边的村寨,白马河从前面流过,坐在院子里看着对面的山林,聆听着白马河的声音,别有一番景致。

附图14 曹大伯家院子

附图15 跟着班主任复习池哥动作

下午两点多家里人都起来了,三岁的田景泽跑过了主动和我说话,问东问西,还拉着我参观他们家,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也觉得自在很多。巴甲大伯也起来了,我找机会与他聊天,可能是由于还不熟悉,巴甲大伯话不多,我问好几句他才说一句。在零零散散的闲聊中巴甲大伯说:“这些年我们这里老来人,我们老在做接待,老在问我们问题,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解决什么,来一来就烦了,也不想多说了,但是人来了,我们还是一样要热情接待。”听了这些话,我的内心很复杂。也许就是像我这样的研究者的增多,打扰了这个平静的山寨,打扰了家里的正常生活,我们为了完成自己的研究来到这里,而这一研究究竟能够给当地带来什么,我们的研究是否只是一种索取呢?作为艺术编创与教学来说,采风是获取灵感与生命的一种方式,但是如果作为职业的舞蹈编导、舞蹈研究者对待民间只是一味地采走,对民间舞蹈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是在采风基础上形成作品,编成教材,这种作品与教材似乎又增加了外界对民间的想象,而这与民间生活又是完全的两种状态,这种创作不仅没有回报民间反而在消解民间,破坏民间。

为了打破沉寂的气氛,我想找点事做,于是要求班主任和我一起在院子里比划在入贡山刚学的池哥动作,我和班主任跳得尽兴,曹大伯在一旁一直看着我们,用白马话与班主任对话。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感觉好像是在说“池哥昼”的跳法,班主任一边说一边比划,曹大伯也比划,最后似乎达成了共识。这时天色渐晚了,班主任接到电话单位有事要回去上班,他又向家里人再次叮嘱了我的生活,自己下山了。

吃完晚饭,家里人坐在一起聊天。“草坡山不像入贡山那么高,路好走多了”,我提起了上入贡山的经历,大妈说:“就是,我们草坡山没有在高山顶上,山顶上的人的生活还是辛苦哦,我们这里要好很多。我们以前也在山上,1963年的时候发洪水,把整个村寨都淹了,政府每一户给90元钱让从山上搬下来,都没有人愿意搬,我们家是第一户搬下来的,就住在这里了,这个坡下边的那几户人家是这两年才搬下来的。”我接着问:“草坡山以前也在山上?”大妈说:“以前在山上也不像入贡山那么高,我们这里人说草坡山没山,枕头坝没坝。”

晚上9点多家里人准备要睡觉了,我也入乡随俗,听着白马河的歌声进入梦乡。

附图16 曹大伯家外孙

附图17 草坡山村寨

2011年8月1日 晴

可能是熟悉一点了,今天巴甲大伯的话渐渐多了,也开始向我介绍他自己:

“我十岁那年,村子里抓壮丁,为了避免被抓走就翻山到了平武亲戚家去了,在平武先给人家放羊,后来又招到武工队演活报剧。后来推荐我到西南民族学院学习,但是我年龄太小了,没有收我,我直到1969年才回草坡山来。1953年开世界联谊会,少数民族去了十个,我也去了,但是我们民族的音乐不行,没有乐器伴奏,出不来效果,最后就把云南红河的一男一女选上了,我们其他人都回来了。从那以后我就想一定要把我们民族的舞蹈和歌曲发扬下去。今天我们的文化丢失的太多太快了,好多小孩不好好跳,就在那乱跳,许多动作也都不会,就只有一两个动作。所以我都不怎么出去,看不下去。其他人我管不了,我想把我会的动作要教给我的孩子们,让他们学会,以后有人来看我们白马人的东西还有。”

听了这些介绍,巴甲大伯应该是白马人中见识广的,他曾经去过平武,又回到了草坡山,观点想法一定和一直在这里的白马人不同,从大伯的言语中我还感受到他对族群文化的担忧和强烈的民族责任感。

由于我的专业身份,大伯可能以为我是来采风的,他认为应该让我了解最正宗的舞蹈,在此基础上加工改编,再把白马人的舞蹈搬上舞台。正是因为他一定的经历,判断作为舞蹈工作者的我能够把白马人的舞蹈带到更大的舞台上,因此决定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我跳火圈舞。对此我感到既兴奋又有些不安,像大伯这样的民间艺人已经习惯了从民间到舞台的发展路径,如果在这里我向他过多解释舞蹈研究与编创的区别恐怕会引起误会。

大伯说:火圈舞也叫圆圆舞,过年时候点起火堆围着火跳就是火圈舞,平常没有火就是圆圆舞。我们小时候一到晚上,大场里就有人吆喝,我们就出去跳,平常跳的时候就拉一个圆圈所以也叫圆圆舞,过年的时候中间要点火堆,围着火堆跳,也就叫火圈舞。以前我们的火圈舞动作多,唱的也多,男的一半女的一半,一边唱一边要回答,看谁知道得多,要耍起来几天几夜也唱不完。现在丢得多了,只有那么几种,就是这几种年轻人也不好好跳,乱跳,我以前还出(去)说,说了别人也不听,还不高兴,后来也不愿说了,你要想学我都教给你。

听到这话心里特别高兴,我说一定会认真学习,把火圈舞的动作都学会。

火圈舞是大伙围成一个圆,男的站一半,女的站一半,一边唱一边跳。都是男的先唱,然后女的唱,之后大家再一起唱。说着大伯已经开始给我唱了,由于唱的都是白马语,我听不懂,但总能听到“奥斯唠”这几个音,他说这首歌就叫“奥斯唠”,大概意思是说:

“场里的大火堆已经点起了,大家都来吧。寨子里的小伙子们,美丽的姑娘们,大家都来唱都来跳吧……”

这是火圈舞中第一个歌,这个歌是召集人的,一听到这首歌就知道要跳火圈舞了,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大伯一边唱一边拉着我走圆,我也跟着大伯的步伐开始走圆。我从这个走步开始学起,但就这简单的一个走步,大伯始终说我不对,我也很纳闷。为了让我更充分的体验,大伯让我穿上了她女儿的服装,再戴上沙嘎帽,他说穿上服装学才能学得更像。由于不适应,帽子总掉,再三申请下,摘掉帽子跟着大伯学习。

我尽量放松,保持自然的状态,有时甚至有意识地让身体松懈一点。但是对此巴甲大伯很不满意,说一定要立腰、拔背、挺胸、抬头。这种要求让我觉得有些诧异,但仔细想想其背后也许包含着深远的意义。巴甲大伯对我的要求应该与我的身份有关,也与他认为我学习“火圈舞”的目的有关,更与他心目中的“火圈舞”有关。我的身体动作代表着大伯理想化的“火圈舞”身体形态,在他看来,我将带着这一形态回到北京,也会让更多的人看到“火圈舞”,因此立腰、拔背、挺胸、抬头成为大伯眼中塑造优雅形象的前提,也被他一再强调。但是在村寨内的集体活动,则更注重狂欢与娱乐,未必一定要对身体形态要有严格的要求。

第二套动作叫“哟唠唠依”,右脚向前迈一步,左脚迅速跟上,然后左脚迈步,右脚跟上,大伯要求这个动作一定要掌握好方向,各人走个人的但还要相互配合,不然就走不了一个圆。这个和“小咪刀”的动作很相似,只不过“小咪刀”是向圆心迈步。

在我看来,火圈舞的动作并不难,基本上就是走、跳、抬腿、跨腿等动态,最难的是要记住每个动作的名称,还要分辨清楚与其他动作的区别,这对我来说是另外一套语言体系,也是另外一套身体语言体系。如果会唱火圈舞的歌应该学起来比较容易,因为火圈舞的动作都是以歌词的前几个音来命名的,即便是一样的名称就有不同的曲调,跳得也不相同,有时也有不同的曲调跳一个动作的情况,像“哟唠唠依”就有3种曲调,4套不同的舞蹈动作。我必须要把曲调动作都记录下,即便这样也还是常常混淆。

一上午的时间才学了三套动作。

午睡起来后,大伯继续教我跳火圈舞。下午学的第一个是奥唠唠依。

“奥唠唠依”有四套不同的动作,第一套就是上步点地,与“小咪刀”相似,第二套则是他小时候跳过的,歌也很好听,曲调悠扬歌词内容还很有画面感,大概的意思是:夜幕降临了,萤火虫发光了,老鹰从天上飞下来把它扑灭了。奥唠唠依的第三套动作围圈而舞中最常见的,一脚向前迈步,一脚附随踢腿,我跟着他做动作,但这次巴甲大伯转过了对我说,在这个动作中男的和女的不一样,男的腿要踢出去,动作要尽量放大,踢腿时还可以跳起来,但女的不能踢腿,点地就可以了。第四套奥唠唠依的动作其实是巴甲大伯创作的,他说“庆祝国庆两周年,在南充举行大型的庆祝活动,当时把我们木座的火圈舞调到南充去表演,那天来了很多领导,胡耀邦也在上面,每个队都要走过主席台。我觉得我们火圈舞的动作有点慢,我就把动作变化了一下,每个动作都跳起做,我们从主席台前走过的时候就跳这个动作。回来后到寨子里跳火圈舞的时候大家也就把这个动作加进去了”。这个动作就是在第一套的基础上都跳起来,把迈步改成了高抬腿。巴甲大伯一边说一边跳,一边唱一边跳,虽然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仍然一边解释一边给我演示。

“咪咪哟改了了”在顺着圈走的过程中变化舞姿,也有四套不同的动作。第一套是面对圆心身体后仰再前倾,同时伴随膝盖的下蹲,第二套是左右转身相互看。在这个动作中巴甲大伯出现了两种体态,一种是以躯干为轴,整个身体的左右旋转,第二种是躯干基本保持不动,以头为主的左右旋转。他在教我的过程中分得也不是很清晰,也许这才是民间舞的特点也是魅力所在吧,不必要每个动作都追究那么仔细。第三套的动作幅度要更大一些,叫“帕出措出”意思是“转过来转过去”。通过脚掌碾地身体向左右转动,男子的动作要更大一些,向左转时右膝盖着地,向右转时左膝盖着地。第四套是“左跳右跳”,就是在横搓步的时候跳起来,带有相互较量的意味。

2011年8月2日 晴

今天火圈舞的曲调主要有“噢司唠”、“哟唠唠依”、“啥啦啦哟”、“咪咪哟改了了”、“千之可”、“小咪刀”、“撒又”、“成成成”等,这其中有几套动作很相似的,同时还有同一个名称下很多动作的情况,即便我都记在了本上但还是会混淆。因此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复习,要把昨天学的熟悉巩固。吃完早饭,大伯和我开工了。今天他特意把外孙女叫过来,和我一起学,我明白他的意图,也理解大伯的用心良苦。

由于昨天带着我又唱又跳,还说了太多的话,今天大伯的嗓子哑了,火圈舞是边唱边跳的,但我和雪儿都不会唱,于是我将大伯唱的录了下来,一边放录音一边跳。

“啥那哪又贴”是火圈舞中最复杂的一套,昨天教的基本上都忘了,今天大伯又重新教。这个动作由6拍组成,第一拍左脚横迈右脚后点;第二拍右脚横迈左脚后点;第三拍重复第一拍动作;第四拍右脚向前迈左脚向右前方踢出;第五拍左脚横迈右脚后点(同第二拍);第六拍右脚横迈左脚向右前方踢出。

“成成成”都由男的来跳,大家相互拉起手快速转圈,如果谁脚下太慢跟不上节奏或者手上没劲中途撒手,就被淘汰出局。这种带有竞技性的动作在民间舞蹈中很常见。

在大伯耐心的教导下,我终于记住了所有的动作,还受到了大伯的表扬。经过两天学习终于初见成效,我的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今晚一起吃饭的人特别多,大妈家隔壁的邻居今天在盖房子,所以都要到这边来吃饭。盖房对于白马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动土之前要看时间,还要找村里的贝莫念叨两句。晚饭时大妈炒了好几个菜,家里也是来了好几拨人吃饭。

夏天山里的天气总是多变,刚下了一会儿雨又出太阳了,屋檐上出现了一道彩虹,非常好看。此时的我看着眼前美景,听着白马河的歌声,回味着优美的火圈舞,感到十分惬意。

附图18 雨过天晴

附图19 朝阳升起

大伯家有只狗,孩子还给它取了个白马名,本来我是很怕狗的,但这只狗例外。两天的接触后它好像已经认识我了,还时不时跑到我身边乖乖得趴着。这只狗很温顺,家里不管谁出门它都会跟在后边,有人来敲门便立即警觉起来,看家护院的本性在它身上得以完全体现。

晚上大妈的弟弟也来家里吃饭了,他是草坡山的贝莫,会唱很多白马民歌,是大妈特意叫过来的。晚饭后他给我唱了白马人的勒。勒是白马人的一种歌曲,有很多种唱法,听当地人说勒包括了白马人所有的知识。这位老师没上过学,不识字,但是对勒记得很清晰,以前大人一唱他就学会了,因此他也成了草坡山能够主持仪式的贝莫。

2011年8月3日 晴

今天一大早起来,大伯说带我到草坡山上去看一看。吃完早饭后我们出发了。今天的草坡山人住的地方是后来才搬过来的,以前他们在山上住。走过一个大坡,能看到一个泉眼,这个泉眼很神奇,平常看不到水,对着泉眼喊一声水就会涌出来,正月初一草坡山有个习俗,每家的妇女到这里来背新年的第一桶水。又往前走了一段,能看到几棵柏树,“这里的山上有十棵柏树,我妈妈说是住到草坡山的那一年同时种下来的,与我们村庄同岁”。

这样看来这里就是以前草坡山人住的地方了,现在都成了各家的土地,有的用来种菜,也有的把去世的父母埋在这里。再往前走了一段,穿过一片玉米地,就来到了巴甲大伯他们家的地,这里埋着老人的父母,大伯把坟前的杂草拔了拔,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们继续向上爬。

附图20 与草坡山村寨同龄的松柏

附图21 远望黄土梁

大伯对山上的每一处地方都很熟,每一棵树,每一个块石头都有能讲述一段故事,站在半山腰,就能看到黄土梁,黄土梁翻过去,就是平武的白马乡。白马人经常翻山到平武,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

大约11点钟回到了家里,大妈已经在做饭了。家里的姐姐正在做衣服,这是白马人过年过节穿的民族装,以黑色为主的百褶裙,袖口和上身配有红、蓝、黄的色块,即庄重又艳丽。据这位姐姐说这些要拿到九寨沟去卖的。

今天有很多白马人到九寨沟去打工了,大多从事保安、服务员等工作,还有的到九寨沟的一些艺术团当演员,田景泽和田蓉的爸爸也在九寨沟,开了一个旅游公司,应该算是干得很不错了。为了更全面地了解白马人,我决定明天去一趟九寨沟,看看那里工作的白马人,与他们聊一聊。

听说我明天要走,晚上家里来了不少人,大家为了欢送我就在院子里跳起了火圈舞,我也高兴地加入了进去,虽然我已经学会了火圈舞的基本动作,但和大家一起跳的时候还不是很娴熟,由于不会唱,在每个歌曲转换时总要先看别人跳什么步伐,随后很快跟上。此时大妈还端来了一瓶酒,每人倒了一杯,相互敬酒歌唱,一直到晚上11点大家才回家。

附图22 制作白马服装

2012年2月1日 阴

早上8点半,车已在宾馆门口等我了。这是第二次翻高楼山,看到道路两边高耸、狞厉的山峰依然涌起不一样的感受。也许是旅途劳累,经不住上下十二拐,竟然晕车了。大约中午11点多到文县了。第二次来文县有种熟悉的感觉,街上的人不多,县城显得比较安静,白水江拍打着河岸向东流去。吃完午饭,田林开车来接我了,说大伯大妈都在等我。

坐着田林的车二次走进白马村寨。当车从县城开出来,拐了几个弯进入一条河道,立马有种别有洞天的感觉,视线豁然开朗。眼前的这一切陌生又熟悉,因为这里位于秦岭以南,已然感觉是南方的气候了。白水江源自九寨沟的水,在文县城缓缓流过,田林说他们小时候水是蓝色的,现在有些泛绿,虽然和他们小时候没法比,但依然看着很清澈。车转弯拐到白马峪,白马河从脚下缓缓流过,冬天的白马河水流比较小,听田林说附近修建了很多小型的电站,要把白马河的水引到山里,用水流动落差来发电,再把电卖给国家,因此现在白马河的水都没了,干枯了。说到这里田林表示十分气愤,这是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从小就在白马河里玩耍,但看到现在干涸的白马河十分心疼,而这些建小型电站的老板都不是白马人,他说原本还要在草坡山建,一次性给每家一点钱,但被草坡山人拒绝了。

车行驶的前方,路两旁有一堆石头,好像是山上落下来的,田林说旁边村里的人常把这些石头搬回去盖房子,为了能够有这样的石头,还会上山砍树,让石头滚下来,他们在搬回去,我们白马人就不会这样干,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有树才有山,怎么能为了自己家里盖房子去破坏山呢。

从文县到草坡山大约要开1个多小时的路程,进了白马峪之后刚开始的一段还是水泥路,过了县政府后就都是黄土路面了。路上时不时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遇到这样的路面田林总会停下车,把路上的石头清理干净,再往前开。我称赞他开车很注意,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家里人也说只要他回来路面上的石头都没了,听了这话车里一片笑声。这段路上常会有山石滑落,因此只要有领导来视察,也是先会派一辆车把路上的石头都清理干净。

拐过两个弯以后,草坡山已经能够隐约看见了,道路旁边竖着一个大牌子,画着池哥池母,是有关白马人的广告,这应该是新立起来的,上次来还没有注意到。但田林对此很不满意,他认为应该把这个牌子挂在沟口,能够起到更大的宣传作用。

车摇摇晃晃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草坡山了。车刚到,家里的大伯大妈姐姐姐夫还有小孩子都出来接我们。上次田野考察中我们已经认成了亲戚,大伯和我父亲结拜成了弟兄,我成了家里的小女儿,这次也是把我当成家人一样对待。大伯见我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跟着大家回到家里,家中院子里挂着腊肉,放了一缸泡好的渣干酒,旁边堆放着劈好的柴火,厨房里摆满了肉和粮食。此时饭菜已经摆到桌上了,有蕨菜、烤鸭、熏肉、山野菜,主食是土豆米饭。由于是过年,今天家里人都在,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十分热闹。桌上放着一盘北京烤鸭,可能是为我特意准备的,但此时烤鸭依然不像北京切成片卷着吃,而是像其他熟食一样切成了一块一块,大妈还不停地给我碗里夹。离北京千里之外吃着不一样的北京烤鸭,别有一番感受。

附图23 全家人为我接风

吃饭的时候家里的大哥告诉我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栏目组在这里拍摄,县政府出资150万元请他们来给白马人拍纪录片。这次他们有两组人,一组主要在草坡山拍摄,另外一组是两个德国来的导演,在入贡山拍摄。今天外来的采访者一般都被安排在入贡山与草坡山,安排在草坡山是由于路比较好走,不用爬山,也不怕下雨,即便是天黑也随时可以回到县城,安排到入贡山与他们的“池哥昼”保持得好有关,更令入贡山人自豪的是,“**”期间各村寨的面具都被作为封建迷信烧掉,只有入贡山的侥幸保留了下来,正因为此,开放后各村寨才能够效仿制作,池哥昼也才得以完全恢复。前些年前往麦贡山的考察者也不少,由于麦贡山在“5·12”地震时受灾严重,房屋大部分倒塌,灾后重建专款专用将整个村寨的房屋全部重修,但是所建的房子都按照新农村的公寓式结构样式,这也成为白马人私下里讨论的话题,用他们的话说“没有了我们白马的特色”。因此,近几年凡是有外边的人来参观、考察、拍摄,县里多安排在入贡山,就不怎么去麦贡山了。

这时已经听到外边有锣鼓声了,这是为了拍摄在提前练习。正在排练的是四个池哥和两个池母,旁边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敲着大鼓,还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敲锣,本来也不该他敲锣,是从一位大人那夺来的,看着眼前这个背着比自己还大的铜锣的小男孩,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池哥的服装很是抢眼,记得以前在资料上见到过反穿羊皮袄的池哥,羊皮多是已经发黄显得比较破旧,而眼前的羊皮袄十分白净,想必是为了拍摄重新置办的。听旁边的一位大叔说:“池哥身上穿的不是羊皮大衣,是专门为这次拍摄做的衣服。身上白白的不是羊毛,是一种叫什么纤维的。”我问:“为什么不做成新的羊皮大衣了?”大叔说:“现在都没有新的羊皮大衣了,人都不穿它了,有的太旧,都发黄了,上电视不好看,穿上也重得很,娃们跳着也累。”眼前雪白的池哥服饰甚是抢眼,但在我眼中似乎又少了一些民间的乡土气息。但仔细想来,为什么民间就一定要用旧的?为什么乡土气息就一定是沾满了尘土?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民间也有对自己的塑造,也有对品质的需求,这也是民间文化再生产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今天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

以前在有关文县白马人的资料中见到的池哥驼背,身后扎个尾巴,右手持木剑,左手持牛尾。眼前的池哥也是驼背,但并未有插着尾巴。按照常理来推断,插着尾巴即不是人的形象,可能与其他象征有关,没有尾巴很可能就是人的形象,这样的差异在我看来似乎成了一种质的区别,为此我带着不解询问旁边的曹付元大叔,他说:“我们草河坝的池哥一直没有尾巴,他们入贡山、麦贡山的有。”

在眼前的排练中我还见到了一个新动作——顺手顺脚先向下向里收回,再向上向外打开。这个动作类似与藏族舞蹈中的三步一撩,在以前的资料中并未发现,想必这也是为了拍摄而新设计的。我问旁边的观看者,他们证实了我的推断,与此相应,舞蹈中的调度队形也发生了变化。池哥本是行进状态的舞蹈,原地动作也是在行进至转弯处的调整,而这里出现了池哥池母的双竖排和在此基础上的相互交叉。

附图24 草坡山年前“池哥昼”排练

晚上家里来了好多人,我向在场的人询问白马人的山神信仰,田林告诉我有果道神布、査机査玛、纳里乃勿,但是被旁边的大哥打断,认为他说的不对,同时他说出山神名字另一位老师也觉得不对。在场的人争论了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白马人有几个公共的神山,同时也有每个村寨自己的神山,是个十分庞大的体系。

田林请来了曹付元大叔,他是草坡山的贝莫,知道的更多一些,他也认为白马人的山神很复杂,他只知道草坡山的山神。我借此机会对曹大叔进行了一次访谈。

我:您能讲讲有关白马老爷的事吗。

曹:自有白马人以来就有了白马爷。白马老爷庙一直在那,没有变过,草坡山白马老爷庙在白马河的背面,坐北朝南。每个村寨都有他自己的家神庙,迎神送神都到自己的家神庙里去。草坡山的白马老爷庙,入贡的家神庙,麦贡的菩萨庙,强曲的盘古龙王庙。我们这里的白马庙是有一天风吹来三个榻板,上边写着白马爷,然后才建的,这三块板今天还在白马庙里放着呢。

我:池哥为什么是四个,长得很可怕。

曹:池哥是驱鬼的,白马祖先传来的根底就是四个男的两个女的。池哥不吓人,就把鬼怪吓不住。三只眼就是能够看到邪恶,能驱鬼。最后一家跳时,唱的不同,跳的一样,完后,吐唾沫,把瘟神送下去,把主神送上来。送神都得去,那年迎火把,送神都没去,整一年我的身体都不好。

听到这里引起了我的思考,这样的说法有真实的部分,也有一些是杜撰的。这些年采访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这次就有铂景文化传媒公司、兰州城市学院,还有我这个中央民族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同时被这么多人关注,他们自己对自身文化的态度也发生着转变,有时会故意神秘化,但有些人是真热爱自己的文化,大伯就是一位。

曹:迎火把是迎五谷神,火把越亮收成越好。池歌昼唱的是,你跳的时候把我请来,现在你陪了我的场,我现在要走嘞,我有我的地方。过程中主要唱敬酒歌,主要敬面具,保佑我们家畜茁壮,人员兴隆,冰雹不要来,我们本来穷经不起冰雹。

我:这里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包括家庭、家族、一寨子的人、一个乡的人,整个白马人)你们家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曹:田家,清朝初就来了,有碑为证。草坡山,有几百年的历史,往上能数五代人。草坡山曹家有两大户,可能也是一家的两兄弟。草坡山我们白马话叫兵戈,意思是最早,最上面,也就是说我们草坡山是这一片最早、最大的地方。

我:曹家能够追到什么人?家谱记到谁开始?是本村的吗?与平武有什么联系?

曹:曹家没有家谱,平武也有曹家,我们和那边是亲戚。我们历史上有个曹老爷曹秀山,清末的时候,曹老爷带领白马人攻打文县城。

我:白马人信仰什么神?

曹:白马老爷,还有山神,朝伟的时候要把各个山头的神都请到。

2012年2月2日 中雪

天没亮鸡就叫了,我起床出门,外边飘着雪花,院子里和远处的山都裹上了银装。

早饭以后巴甲大伯给我讲了很多平武的历史。巴甲大伯说:“平武县‘解放前’有五个部落,白马,白熊,黄羊,虎牙,泗耳,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六个乡,白熊变为木座和木皮两个乡。1951年以前,我们白马人不知道自己是藏族,以前和羌族一模一样,之后我们被识别为藏族,有一些成了羌族。1953年成立了平武白马藏族自治区,王蜀平任区长,杨汝任副区长。他的名字白马话叫yaoru,汉语不会说就写成了杨汝。1954年达赖班禅的弟子来,在成都的僧人到飞机场迎接,我们白马人都没有去,结果就造成了民族矛盾。我们和其他藏族不一样,文化信仰都不一样,1953年也是暂定为白马藏族,以前我们有自己的部落首领叫aowa(葛瓦),也就是吐司,那时候甲长管十户以上,三个以上的甲长叫保长,保长上面是吐司。王蜀平,我们就叫王老爷,他们有三个弟兄。那时候是汉族来管我们,我们没有自己管自己的权利。新中国成立前,王世秋是第一任白马县官,去世后由王蜀平接任白马部落的吐司,新中国成立后称为藏区的区长。杨汝曾经参加过全国政协会议,他和我关系很好,他是我们少数民族首领中觉悟最高的,但是后来抽大烟死了。”

“我6岁为了躲避拉壮丁就翻山到平武亲戚家了,先是给人家放羊,后来大家都觉得我这个孩子还不错。我16岁那是1953年,当时口头宣布任命我当木错乡乡长,再后来人口普查的时候,查到我还不到18岁,连公民都不是就不能当乡长了。以前我们就叫贝,达嘎,道布,1953年后才知道有藏族,之前也不知道有那么多民族,认为天下都和他们一样的。中国第一版《新华字典》上写的是番藏白马贝,《皇清职贡图》上画有我们的服装,写的是文县番人,这也是对我们最早的记载,你回去可以查一下。”

大伯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有一定见识,他对自己族群的认识和阐释和其他人有很大不同。说着巴甲大伯还拿出来一本《平武党史资料汇编》,上面有平武藏族自治区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的照片,上面就有杨汝、葛瓦和王蜀平。

附图25 大伯一直留存的资料

附图26 平武藏族自治区第一届

人民代表大会的照片

下午池哥池母依然准时出来排练,今天的排练进行得不是很顺利,主要是因为其中一个跳池哥的小伙子动作总是慢半拍,大家无法跳整齐。可能是由于第一次跳,不得要领,虽然他只是跳老四的位置,可以跟着前面人的步伐,但还是老出错,为此途中多次停下来,老大的扮演者单独带着他跳。当摘了面具跟着前面人跳的时候,这个小伙还能够踩上点,但是只要戴上面具,前两个动作尚可,再往后就又与大家不协调了。为了不影响效果,有人提出换人,换上来一个更壮一点的小伙,可是跳了几下又出现其他问题。虽然他们从小就看池哥跳,仪式中在大人们跳的时候孩子们自己也跟着学,应该说这一套动作要领已经内化到每个白马人的心中,然而,一到真正去跳的时候,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看来即便是当地人,没有身体实践与切身参与也很难掌握本地民间舞蹈的要领。

排练的场地中间燃着一堆柴火,这是腊月初八就架起来的,初八这一天起,孩子们要到各家去收柴火,当地叫凑柴,用收来的柴火点起火堆,全寨人就可以出来烤街火了。

晚饭后听说有火圈舞,我寻着锣鼓声走出去,没有看到跳火圈舞,倒是看到河对岸非常热闹。河对岸住的是汉族,他们今天晚上在舞狮子和耍船灯。边唱边跳,到每家跳的时候主人拿出瓜子花生水果来招待大家,也准备了渣干酒为来的人倒上,院子里挤满了人,汉人白马人都来看,喝酒、唱歌、欢笑、逗趣,此时似乎并没有什么民族隔阂,而是都融入了过节欢闹的气氛中。来观看的白马人说,这些汉人已经有二十年不跳了,今年才又开始跳。为什么今年才开始跳呢?我猜测有可能是今年人畜不旺、有些不顺所以跳了,也许还因为,近些年白马人的“池歌昼”引来了很多外来学者的研究,也引起了县上领导的重视,并且今年还有人来拍电视,他们是否也要重新塑造一下他们的传统文化?虽然没有找到机会就这一问题访谈当地人,但在整个过程中能够体会到草河坝的汉人在有意识地加强自己村寨的传统活动,据说今年的这个活动各家出钱,共凑了6000元。

2012年2月3日 晴转阴

今天计划先去强曲,然后到入贡山,晚上住在入贡山,参加正月十四入贡山的池哥昼仪式。

一大早大妈就起来忙活着给我们做早饭,饭做好后她让我赶紧吃,说等会儿要来人就没法吃了。的确过年期间家里很忙,老有人来,只要来人就要准备酒菜留在家里吃饭喝酒,这已成为白马人的习俗。我让姐姐们也赶快吃,因为她们一天是最累的,从早到晚都在厨房忙活。小宁姐说,我们从小就是这样,每天家里都要来很多人,都是在给别人做饭,自己没有机会吃。正说着电视台栏目组的人已经来了,他们要在大妈家院子里取景拍摄。这次主要是再现2006年上海复旦大学采集白马人DNA的场面。复旦大学遗传人类学研究所通过DNA的监测已经发现白马人的D型染色体与古老的氐族是一致的,这样就能够证明白马人是氐族的后代。剧组依据这个线索来给白马人拍纪录片。

剧组的人在院子里忙活着,给柱子围上围裙,又把沙嘎帽和衣服都挂在外边,家里的男女老少都穿上了自己的民族服装,我们也在给他们照相,但我被摄制组强烈要求退出镜头,让我最好待在屋里。这时接我去强曲的车来了,我向大家简短道别后坐车出发。

附图27 补拍纪录片镜头

附图28 打扮好的孩子们

这次去强曲主要是为拜访余林机老师,他的伯父是白马人的勒贝,他从小在伯父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白马人的传统知识,自己也在有意识地收集族群文化,因此他在白马人中是个比较重要的角色。

去往强曲的路更不好走,都是土路,由于滑坡路上有很多石子,幸好是个越野车,底盘比较高。汽车是在颠簸中前行的,我紧紧拉着汽车的扶手,任凭身体随着车摇晃。司机把车停到寨门口,刚好旁边有人,我们向他询问余林机住在什么地方,这位老师很热情,主动带我们到了余林机家。强曲比草坡山,无论是寨子的基础设施还是每家人住的房子都更清苦一些。

到了余林机老师家,家中就他和女儿两个人,他的儿子在广州打工,今年刚有了小宝宝,妻子过去看孙子了。他也是刚回来不久,之前在广州住,还干了半年的保安。这次是因为过十五特意赶过来的。余林机年龄不大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家里也是两层楼,虽然是土院子,空间也比较大。他没有穿白马服,很健谈,我对余林机老师进行了一次比较深入的访谈。

我:白马人的历史最早能够追溯到什么时候?

余:能够到宋代。

我:你怎么知道是宋代?

余:我们家有个家传官印,宋元祐年间,从土里挖出来的,你们看看这上面的字就能知道年代。人叫他三宝印,上面是篆字,我不认识。我估计就是宋代的。

附图29 余林机老师家留存的印章

我:这就是说你祖上有人在宋朝当官?

余:不知道,不清楚,我们没有家谱,具体祖上有没有当官也不知道,老人也不知道。不知道祖先是谁,我们的家谱都烧了。我们不知道是官印,只知道是佛法僧三宝印,现在用来驱邪,有人来买,我们不卖,有这个就能证明我们的祖先,不是偷来的。我们家就这一个,全寨也就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