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贡山下来,我又去了另一个白马村寨草坡山。草坡山是文县白马村寨中为数不多几个建在山下的村寨,虽然天下着雨,也不影响进山,从县城大约坐两个小时的车就到了草坡山村。这时正赶上某大学组织的学生假期下乡调研任务刚结束,有几个小面包车在草坡山小学门口停着,准备接学生回去。可能是由于路比较好走,从外边来的考察、调研人员一般都安排在草坡山,我被安排住在巴甲大伯家。
一、大伯眼中的“火圈舞”
大伯今年已74岁高龄,6岁时为了躲避抓壮丁翻山到平武白马乡,靠给人家放羊为生。14岁参加了平武县委宣传队,在宣传队演活报剧时表现优秀被介绍到西南民族学院学习,又因为年龄太小没有被接收,1957年被选派代表白马人参加四川省各族青年联欢会,先后在西南人民革命大学川北分校和泸州财贸干校学习,后来才回到草坡山。像巴甲大伯这样能走这么多地方,还有机会上大学的白马人,在他们那个年代是屈指可数的。也正是由于走过很多地方,他在向我谈起“火圈舞”时滔滔不绝,并且有很多自己的见解。
火圈舞我们这里又叫圆圆舞,什么时候都能跳,我们小时候一到晚上,大场里就有人吆喝,我们就出去跳,平常跳的时候就拉一个圆圈所以也叫圆圆舞,过年的时候中间要点火堆,围着火堆跳,也就叫火圈舞。以前我们的火圈舞动作多,唱得也多,男的一半女的一半,一边唱一边要回答,看谁知道得多,要耍起来几天几夜也唱不完。
拉手围圈是各地民间舞蹈中常见的舞蹈形式,尤其在藏彝走廊这种围着火塘、连臂踏歌的乐舞形式是该地区民俗乐舞的基本形态,也被称为“锅庄”,对于生活在该地区的各民族而言,这不仅是一种乐舞,而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社交方式。[12]虽然锅庄已成为外界对这种形式的统一称谓,但白马人还是喜欢称之为“火圈舞”,随着今天族群间交流与互动的频繁,锅庄这一称谓也被当地人熟悉和一定程度地接受,但有人则坚持认为:“白马人从来就不说是锅庄,我们就叫圆圆舞、火圈舞。”巴甲大伯在给我讲“火圈舞”时,也常会带有“也就是锅庄”之类的解释。但他也坚持认为“火圈舞”不同于所说的锅庄,并向我讲述了20世纪50年代参加世界和平联欢会选拔的经历:
1957年四川省办了一个四川各族青年联欢大会,去了十个少数民族,大家比赛,选上的人能够代表国家参加世界青年联欢会,我们白马人去了六个,那时有包日、木修真、贝汝、包瓦、牛瓦还有我,先是唱,后来就跳火圈舞。我们的歌音很高,舞蹈动作也多,跳的比其他民族的都好看,彝族跳了个老鹰抓小鸡,没有什么动作,就是扑来扑去,我们的舞蹈还是好看,但是我们民族的音乐不行,没有乐器伴奏,出不来效果,还是没有选上,最后就把云南红河的一个女的边弹边唱的节目选上了,我们其他人就回来了。他们那些选上的都是有乐器的,其实唱得没有我们好,舞蹈也没有我们的好看。
图3-5 青年联欢大会中的白马人 (右1为巴甲大伯)
在巴甲大伯眼中“火圈舞”是很好看的,要比他看到过的很多舞蹈都好,但是苦于没有人开发研究,没有人把它整理、提炼,再加上如今只是过年跳,所以很多动作都没有了。“他们那些藏族的锅庄我知道,其实就没有什么动作,现在跳的都是后来文工团的人改编的。我们这个民族就是没有这样的人。以前我们火圈舞的动作多,我小时候有好几十种、上百种动作,后来慢慢都忘了,就只有几个动作,平武那边的火圈舞动作还有,这边都没什么了,我回来后才把一些动作教给大家了。今天我们的文化丢失得太多太快,好多小孩不好好跳,就在那乱跳,许多动作也都不会,就只有一两个动作。所以我都不怎么出去,看不下去……(大伯满脸无奈停顿了许久)接着说,其他人我管不了,我想把我会的动作要教给我的孩子们,让他们学会,以后有人来看我们白马人的东西还有……”
二、在体验中认识
巴甲大伯的言语中流露出极强的民族责任感,也是这种责任感使得他对我的工作十分配合,当知道我想学习“火圈舞”时,更是仔仔细细地教给我每个动作。
在我看来,“火圈舞”的动作并不难,走、跳、抬腿、跨腿等动作对于我这个学舞多年的人来说应该不在话下,我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应该会掌握,但是当真正学习起来,我才感到也并不是很容易。“火圈舞”先是唱歌召集人,大家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逐渐形成一个圈,然后拉起手顺着圆圈边唱边走,这是准备开始的第一个动作。我从这个走步开始学起,但就这简单的一个走步,大伯始终说我不对,几番示范练习后才基本符合要求。跨步抬腿几乎是所有拉手围圈舞蹈中有的动作,“火圈舞”也不例外,“女的不能抬腿”是大伯对这一动作的要求,我经常因为习惯性的抬腿而遭到批评,同时我发现在白马人一起跳时候都会抬腿。对此大伯很不满:“女的穿着裙子,就不能抬腿,我老在强调,就是改不了,现在也不听了,我也不说了,干脆就不出去了。”虽然这一动作要求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族群的审美规范,但是在跳的时候很难让人们以规范取代情感,即便是有人要求,人们也不会太在意,毕竟在自娱自乐的舞蹈活动中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图3-6 学跳“火圈舞”
学习过程中我想尽量放松,保持自然的状态,有时甚至有意识地让身体松懈一点,因为这是我所观察到的民间的身体状态。但是巴甲大伯则要求我要立腰、拔背、挺胸、抬头。松弛、自然是民间身体的基本状态,在这里我却看到,民间的身体与民间“理想化”的身体之间存在着差异。巴甲大伯对我的要求应该与我的身份有关,也与他认为我学习“火圈舞”的目的有关,更与他心目中的“火圈舞”有关。我的身体动作代表着大伯理想化的“火圈舞”身体形态,在他看来,我将带着这一形态回到北京,也会让更多的人看到“火圈舞”,因此立腰、拔背、挺胸、抬头成为大伯眼中塑造优雅形象的前提,也被他一再强调。但是在村寨内的集体活动,则更注重狂欢与娱乐,未必一定对身体形态有严格的要求。
“火圈舞”边唱边舞,一首歌一套舞步,不同的曲调配和不同的动作。每个动作没有特定的名称,以歌曲来辨别,歌曲又由歌词来定名,一般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即是这首歌的名称,名称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意思,也无法用汉语词义去说明,但整个歌曲的歌词连在一起有其表述的意义。如歌曲“噢司唠”,歌词用汉语发音直译出来即是:
唉噢司唠勒爱噢司唠,
捏篝吗敝绕白西,
噢唉噢司唠。
唉噢司唠勒爱噢司唠,
秦白吗背绕无西,
噢唉唤司唠。
唉噢司唠勒爱噢司唠,
给歌包的个绕所,噢唉噢司唠。
唉噢司唠勒爱噢司唠,
灾个白的灾绕所,噢唉噢司唠。
……
“噢司唠”三个音放在一起本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这首歌的歌词大意为:
寨子里的人们,
场里的大火闲烧着,
大家都来吧。
寨子里的小伙子们,
我们不叫,
你们小伙子个个都应该来。
美丽的姑娘们,会唱歌的就来帮着唱吧。
寨子里的小伙子们,会跳就来跳吧。
……
由于我已经习惯了固有的舞蹈动作记录,也习惯了每个动作要有自己的名称,像民间舞课堂中的“前踢步”、“滴答步”,固定的舞蹈动作都有其自己的名称,名称与动作一一对应。这样记录舞蹈的方式让我在学习的过程中,觉得有些分辨不清,名称一样曲调不同,曲调一样动作又不同,相互之间交织在一起。但是这对当地人而言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与共识,也是他们自己特有的记录方式。
其实对于白马人来说,他们的歌、他们的舞早已了然于心,并不需要取个特定的名字来称呼他,只要起个音就知道该唱什么,只要一唱起来就知道该跳什么,而今天所形成的名字也只不过是为了好分辨对整个歌曲的简称,这种分辨的需要本身就是一种外部文化对他们的要求,是一种在科学主义的知识体系下认识、记录的方式与方法,并非真正是当地的称呼。同时在今天社会发展的背景下,这种记录也是必要的,是自身文化与外界接触、互动、交流的前提,这时给动作的命名中蕴含了文化实践者的不同观念与选择,从今天各地区各民族的民间舞蹈动作的名称来看呈现出不同的方式。其一就是像文县白马人“火圈舞”的名称一样,直接用歌命名,这种方式与《诗经》中对民间的记录很是相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就叫《蒹葭》,这种方式其实并不是取名而是简称,只是一个代号,为了大家交流方便。还有一种以特定的形态名称命名,像土家族摆手舞中的“螃蟹伸脚”、“叫花子烤火”、“抖虼蚤”等[14],这些听上去很“很民间”、“很原生态”的名字从字面的意思与舞蹈形态来看也是非常生动而形象的,但究竟在摆手堂前,在“大摆手”与“小摆手”的活动中当地人是否真的会这么说是值得思考的。如果当地人已经把动作内化于心,在舞蹈时想必也不用先喊名字再做动作,如果民间自己不用这样的名字,那么这些充满了“原始味道”的舞蹈名称是说给谁来听,其中是否同样存在着对当地文化的建构。而这种建构正是在今天的社会背景下,在对少数民族充满了想象与探秘的观念下,民间所采取的应对策略。我们不能说这些名称不是民间的,不是当地的,它体现得更是一种民间应对主流态度的策略,而这种策略更是在社会对民间的压力下,主流人群对少数民族的希望下,民间的自我完型。值得庆幸的是在陇南市政协的扶持下,《文县白马人民俗文化研究》丛书出版,当地对“火圈舞”的代称已经成为文本被记录下了,如果不是这样,不知道几年以后的“火圈舞”会不会也出现更为“原生态”的名字。
在巴甲大伯所教的“火圈舞”中还有一个他创造的动作:
庆祝国庆两周年南充举行大型的庆祝活动,把我们调到南充去表演,那天来了很多领导,胡耀邦也在上面,每个队都要走过主席台。我觉得我们火圈舞的动作有点慢,我就把动作变化了一下,每个动作都跳起来做,我们从主席台前走过的时候就跳这个动作。回来到寨子里跳火圈舞的时候也就加进去了。
其实今天村寨所跳的“火圈舞”中也已不跳这个动作了,但通过这个动作的创造过程能够看到,“火圈舞”的呈现中还蕴含着当地人应对环境的策略,不同场景不同环境中的舞蹈发生着变化。举国上下的仪式活动需要整体氛围,舞蹈正是这种氛围的营造方式,在这一场景下,为了使自己融入这个大的仪式,在动作方面就会进行调整,也是由于给首长演出过,回到族群内部更容易被接受,也被认为是“好的”、“有面子的”,而在民间广为流传。
除了“池哥昼”和“火圈舞”,“麻昼”是文县白马人的另一种舞蹈形式,主要留存在薛堡寨一带。“麻昼”中有六个面具,每个面具代表两个生肖,舞蹈共有十二套,每套中包含六种动作,以模仿动物形态的动作为主。在文县只有石鸡坝乡的薛堡寨和堡自坪两个村寨有,“麻昼”有一套较为完整的师承体系,需要拜师学习。相传是由松潘县的一位喇嘛带过来的。“麻昼”并不用挨家挨户跳,首先在村口对着村里的庙跳一会儿,而后在村子里的空地上进行表演,之后分别到村子里的每个姓的祖先那儿进行表演。
计划中从草坡山下来去薛堡寨,但七八月份正值文县的雨季,表演“麻昼”的薛堡寨位于更高更陡的山顶,雨大路滑阻碍了考察“麻昼”的计划。由此我带着诸多的震撼与感触,完成了第一次的田野工作。
小结:本章以第一次田野经历为文本,通过当地人的口述,对文县白马人的“池哥昼”和“火圈舞”予以介绍。由于时间关系,此次并没有看到村寨真正的舞蹈活动,但在当地人满怀热情的演示和滔滔不绝的介绍中,我感受到舞蹈在他们心中的位置和分量。对池哥池母祖先般的敬畏背后凝聚着作为白马人的“原生情感”,看似简单又内含规则的围圈起舞,虽然已被简化了很多,但在族群生活中的意义一如既往。然而此次的“文化震撼”远不止于此,更多的是来自于当地人的积极配合。在研究白马人舞蹈的光环下,不仅某些禁忌可以被打破,而且某些要求还被强化,族群边界也在这一实践过程中被塑造得更为清晰。
[1] [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153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2] 赵绮芳:《冲绳竹富岛种取祭的仪式过程:一项舞蹈人类学的研究》,15页,台北,台湾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博士论文,1994。
[3] 有的地方也称为啥纣,或写成阿里甘昼。
[4] 曾维益编著:《白马藏族研究文集》,482页,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编印,2002。
[5] 班运翔:《白马藏族朝格仪式研究》,载《西北民族研究》,2000(2)。
[6] 魏林、莫超主编:《白马人民俗文化·语言卷》,83~92页,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
[7] 赵奎夫:《形天神话源于仇池山考释——兼论“奇股国”、氏族地望及“武都”地名的由来》,载《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
[8] 刘庆柱辑注:《三秦记辑注·关中辑注》,67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9] 白马路是文县白马人对平武白马人的代称。
[10] 班运翔:《白马藏族朝格仪式研究》,载《西北民族研究》,2000(2)。
[11] [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268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12] 杨曦帆:《藏彝走廊的乐舞文化研究》,207页,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13] 这些曲调名称都是白马语发音的汉语记录,在当地每个曲调中的唱词都是以这些音为开始,因此也成为曲调本身的名称。就其名称来讲并没有对应的汉语意义,但每首歌曲表达了不同的意思。
[14] 邹明兴主编:《酉阳土家族摆手舞》,110~111页,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