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由来已久,在当今的西方学术界仍然在讨论。而且有许多论点可以说把人们带到一些误区里面去,说不清楚历史是什么。在20世纪的100年中,这个问题一直在讨论。这里我想举几个例子。20世纪初,意大利历史哲学家克罗齐认为历史是同生活统一的一种存在,历史同生活是统一的。他认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历史的当代性是在于他所叙述的事迹必须在历史学家的心灵中回**,人们不感兴趣的那些事件都不是历史,他的这个观点在其所著《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中被反复阐述。我们对此要做一些评论。所谓“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它表明任何对历史的看法都反映了当代人的认识水平、价值观念,所以它不能不具有当代性,这是它的合理的地方。但是这个论点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就是把以往的事实和现实的事实混为一谈,或者说混淆了它们的界限。以往的并不是当代的,那么问题产生在哪里呢?人们认识历史必然有他的主观意向,这种主观意向是有当代性的,但是以往的历史是客观的,是不变的,历史事实本身是不可改变的,因此,就历史事实本身来说,是不具有当代性的,只是人们认识、解释它的时候,它才具有克罗齐所说的当代性,所以对于这句话我们要有分析地看待,我们不能轻率或不加分析地引用说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这样就过分夸大了人们的主观意向。这是一种很有影响的看法,可以说影响了20世纪的八九十年,因为该书出版于20世纪初,直到今天它还有影响。
我再举一个例子,是英国的一个历史哲学家,叫柯林伍德。他写过一部书,叫《历史的观念》,写于20世纪40年代,在80年代被译成中文,在国内产生广泛的影响,也被人们经常引用。他的基本观点是,历史是什么呢?他说自然的过程可以确切地被描述成单纯事件的序列,而历史的过程则不能。历史的过程不是单纯事件的过程,而是行动的过程。它是一个用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而历史学家所要寻求的正是这些思想的过程。所以他得出结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是一个很有名的论点。他说,一切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这就是历史。我们对这个论点也略加评论,这种论点毫无疑问是继承了克罗齐所谓心灵回**的说法,从根本上说是不承认历史的客观性。柯林伍德把行动的过程和思想的过程等同起来是不对的,他承认有行动的过程,但他又说,这是由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存在,这就混淆了二者的界限。同时,柯林伍德认为历史学家所要寻求的历史真相,把它归结为思想的过程也是不对的,历史学家所要寻求的是客观历史的真相,而不是所谓思想的过程。克罗齐和柯林伍德谈论历史的共同之处是过分夸大了人们的主观意识。因为任何一个人在判断历史人物和事件时都有他的主观意向,这是所有人都不能超越的。克罗齐和柯林伍德正是过分夸大了这种主观意向,而事实上否定了历史的客观性、历史事实的不可改变性,我想这是他们的缺陷所在,甚至可以说是错误所在。
我再举一个例子,是英国一位历史哲学家,叫爱德华·霍列特·卡尔,他写过一部书,书名就叫《历史是什么?》,20世纪80年代有中文译本,商务印书馆出版。卡尔的基本观点是这样的:历史是什么呢,历史是过去跟现在之间的对话。他进一步阐说:历史是过去的事件跟前进中出现的将来的目标之间的谈话。这仍然是过去和现在的对话。卡尔的观点也有他的合理性,这个合理性就是历史和现实是有联系的,历史是不能割断的。因此,他认为现实跟历史之间的对话就是人们所说的历史。我们说他的合理性就在于他承认历史和现实是有联系的。但是这里同样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当人们的主观印象加入对话当中去时,人们有意无意地就改变了或否定了历史的客观性。而把“对话”看作历史。我们说,现实的人去解释历史,这是对历史的一种评价、一种说明、一种看法。它不能完全等同于客观存在的历史。所以说卡尔虽然研究了克罗齐和柯林伍德的一些论点,并且有所批评,但是我认为他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即没有明确指出客观的历史和人们所解释的历史是有联系而且也是有区别的。我们说不同的解释是历史学家各自对历史认识的不同,这个问题在历史学领域是时时存在的。我们大家要关注一下历史学的著作、期刊,我们就会看到人们在不断地讨论同一个问题。一个作者这样认为,另一个作者又那样认为,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解释,不同的评价。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每一个历史学家、历史研究者,他的知识、他的修养、他的价值观念都会有差别。因此在解释历史时就会有差异,甚至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历史学领域里人们在不断地探讨研究,寻找一个基本上的共识,这种共识或许比较接近历史的真相。这是极其自然的,这是历史学在研究中的一个常见现象。但是不管历史学家对同一事件或人物有多么不同的看法,都不能改变历史的客观存在。我想这些观念我们都必须很明确。
以上举的几例都是外国学者,他们都是哲学家,而不是史学家。这里我再举一个例子,大家都比较熟悉的例子,就是中国学者胡适。他说历史是什么呢?历史好像是一个可以随便被人打扮的小姑娘,你这样打扮她是一种历史,你那样打扮她就是另一种历史。我们知道,胡适是重考据的,对一些小说、历史,甚至人物他都做过翔实的考证。胡适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也是强调重视史学方法的学者。那么,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我们说:第一,从根本上看,他也否认了历史的客观性,同样一个女孩子,今天可以做这样的打扮,明天可以做那样的打扮,她仍然是同一个女孩子,没有改变,你可以这样或那样解释她,都不能改变她存在的客观性;第二,历史也并不是可以不遵循任何方法去随意解释的,在许许多多不同的解释中,必然有最接近真实的那种解释。人们的解释不同,有争论,争论的目的就是得到更大程度的认同,从而反映出历史的真相。所以胡适先生这话,是有很大缺陷的。近年来,国外有后现代思潮的流行,对史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后现代思潮混淆了史学同文学的界限,实质上也不承认历史的客观性。对此,我们也应有一个基本的判断。
那么,历史究竟是什么呢?这里,我想引用李大钊的话来反映人们对历史的一种正确的认识。李大钊在1924年出版了一本书,叫作《史学要论》,他在书中讲道:“历史这样东西,是人类生活的行程,是人类生活的联续,是人类生活的变迁,是人类生活的传演,是有生命的东西,是活的东西,是进步的东西,是发展的东西,是周流变动的东西;他不是些陈编,不是些故纸,不是僵石,不是枯骨,不是死的东西,不是印成呆板的东西。我们所研究的,应该是活的历史,不是死的历史;活的历史,只能在人的生活里去得,不能在故纸堆里去寻。”[2]总而言之,在李大钊看来,历史是人类发展的过程,这是客观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个客观过程。老一辈的历史学家白寿彝教授非常推崇李大钊对这个问题的解释,历史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这是我们从一般意义上所说的历史。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历史包括人类史和自然史,自然界也有一部历史,但是这个历史是人类给它写的。此外,还有思想发展的历史,就是思维的历史,它也是人类社会史的一部分。我们为了研究思维的方便,把思维的发展过程也当作一个历史过程来看待。我们通常讲历史是什么?历史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这个论点,反映了历史的客观性,也反映了历史在不断地变动,它是一个发展的过程。
那么,人们能够超越历史吗?我们有时看到这样的说法:超越历史。我认为:任何人都是不能够超越历史的。任何人都生活在历史之中,历史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它至少应该包含这些因素:时间、空间、民族、国家、文化传统、心理、习俗等。这些东西,一般来说,人们是不能超越的,谁能超越时间和空间呢?谁能超越民族和国家呢?所以,从理性上说,历史是不能够被超越的。当人们在强调现实和未来的时候,常用一句话:超越历史。即使我们能够超越以往的历史,也不能超越当前的历史运动。我们说了,历史和现实是有联系的,当今的现实就是未来的历史,历史是已经逝去的现实,这是辩证关系。大家可能读过一本书,就是美国第一夫人希拉里所写的《亲历历史》,写的是她从中学时代到竞选州议员的经历。这个书名怎么理解呢?一是她个人的一段经历,这是最直观的理解;还有一种理解是什么呢?是她所经历的美国的这一段历史,因为她毕竟是美国的第一夫人。这个书名给我们一个启发,就是任何人都生活在历史当中,历史是不能够被超越的。我们经常接触到这样一个说法,就是一个人要同社会相协调,因为人是社会的人,不能够脱离社会。最近一些年我们更多地听到人要与自然相协调,人不能去损害自然,否则会得到自然的一种回报,这种回报可能是残酷的。那么讲到人不能超越历史,我想再补充一个重要的观念,就是人应当同历史相协调。这就是说,我们要正确看待历史,只有正确看待历史,才能正确看待现实,进而正确看待未来。当前,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特别是艺术生活中,可以说有许许多多不能正确看待历史的作品存在,它们对我们的公众,甚至对我们的民族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这一点,是我们当前的精神文明建设中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历史是不可以随便乱说的,是不可以被庸俗化的,极而言之,是不可以曲解的、编造的。对于历史的不尊重,我认为,这不仅仅是知识修养的问题,应提高到社会责任上来认识,这不是我今天专门要讨论的,我只是说明一下。关于历史是什么,我就讲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