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 隋书·经籍志(1 / 1)

魏徵

夫经籍[1]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纪纲,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学之者将殖焉,不学者将落焉。大业崇之,则成钦明之德;匹夫克念,则有王公之重。其王者之所以树风声,流显号,美教化,移风俗,何莫由乎斯道?故曰:“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遭时制宜,质文迭用,应之以通变,通变之以中庸。中庸则可久,通变则可大。其教有适,其用无穷。实仁义之陶钧[2],诚道德之橐籥[3]也。其为用大矣,随时之义深矣,言无得而称焉。故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知今,其斯之谓也。是以大道方行,俯龟象而设卦[4];后圣有作,仰鸟迹以成文[5]。书契[6]已传,绳木弃而不用;史官既立,经籍于是兴焉。

夫经籍也者,先圣据龙图,握凤纪,南面以君天下者,咸有史官,以纪言行。言则左史书之,动则右史书之。故曰“君举必书”,惩劝斯在。考之前载,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7]之类是也。下逮殷、周,史官尤备,纪言书事,靡有阙遗,则《周礼》所称:太史掌建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以诏王治;小史掌邦国之志,定世系,辨昭穆[8];内史掌王之八柄,策命而贰之;外史掌王之外令及四方之志,三皇、五帝之书;御史掌邦国都鄙万民之治令,以赞冢宰。此则天子之史,凡有五焉。诸侯亦各有国史,分掌其职。则《春秋传》,晋赵穿弑灵公,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齐崔杼弑庄公,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楚灵王与右尹子革语,左史倚相趋而过。王曰:“此良史也,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然则诸侯史官,亦非一人而已,皆以记言书事,太史总而裁之,以成国家之典。不虚美,不隐恶,故得有所惩劝,遗文可观,则《左传》[9]称《周志》,《国语》[10]有《郑书》之类是也。

暨夫周室道衰,纪纲散乱,国异政,家殊俗,褒贬失实,隳紊[11]旧章。孔丘以大圣之才,当倾颓之运,叹凤鸟之不至,惜将坠于斯文,乃述《易》道而删《诗》《书》,修《春秋》而正《雅》《颂》。坏礼崩乐,咸得其所。自哲人萎而微言绝,七十子散而大义乖,战国纵横,真伪莫辨,诸子之言,纷然淆乱。圣人之至德丧矣,先王之要道亡矣。陵夷踳驳[12],以至于秦。秦政奋豺狼之心,刬[13]先代之迹,焚《诗》《书》,坑儒士,以刀笔吏[14]为师,制挟书之令。学者逃难,窜伏山林,或失本经,口以传说。

魏氏代汉,采掇遗亡,藏在秘书中、外三阁。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曰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大凡四部合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五卷。但录题及言,盛以缥囊[17],书用缃素[18]。至于作者之意,无所辨论。惠、怀之乱,京华**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

东晋之初,渐更鸠聚。著作郎李充,以勖旧簿校之,其见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充遂总没众篇之名,但以甲乙为次。自尔因循,无所变革。其后中朝遗书,稍流江左。宋元嘉八年,秘书监谢灵运造《四部目录》,大凡六万四千五百八十二卷。元徽元年,秘书丞王俭又造《目录》,大凡一万五千七百四卷。俭又别撰《七志》:一曰《经典志》,纪六艺、小学、史记、杂传;二曰《诸子志》,纪今古诸子;三曰《文翰志》,纪诗赋;四曰《军书志》,纪兵书;五曰《阴阳志》,纪阴阳图纬;六曰《术艺志》,纪方技;七曰《图谱志》,纪地域及图书。其道、佛附见,合九条。然亦不述作者之意,但于书名之下,每立一传,而又作九篇条例,编乎首卷之中。文义浅近,未为典则。齐永明中,秘书丞王亮、监谢朏,又造《四部书目》,大凡一万八千一十卷。齐末兵火,延烧秘阁,经籍遗散。梁初,秘书监任昉,躬加部集,又于文德殿内列藏众书,华林园中总集释典,大凡二万三千一百六卷,而释氏不豫焉。梁有秘书监任昉、殷钧《四部目录》,又《文德殿目录》。其术数之书,更为一部,使奉朝请祖暅撰其名。故梁有《五部目录》。普通中,有处士阮孝绪,沉静寡欲,笃好坟史,博采宋、齐已来,王公之家凡有书记,参校官簿,更为《七录》:一曰《经典录》,纪六艺;二曰《记传录》,纪史传;三曰《子兵录》,纪子书、兵书;四曰《文集录》,纪诗赋;五曰《技术录》,纪数术;六曰《佛录》;七曰《道录》。其分部题目,颇有次序,割析辞义,浅薄不经。梁武敦悦诗书,下化其上,四境之内,家有文史。元帝克平侯景,收文德之书及公私经籍,归于江陵,大凡七万余卷。周师入郢,咸自焚之。陈天嘉中,又更鸠集[19],考其篇目,遗阙尚多。

其中原则战争相寻,干戈是务,文教之盛,苻、姚而已。宋武入关,收其图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赤轴青纸[20],文字古拙。后魏始都燕、代,南略中原,粗收经史,未能全具。孝文徙都洛邑,借书于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暨于尔朱之乱,散落人间。后齐迁邺,颇更搜聚,迄于天统、武平,校写不辍。后周始基关右,外逼强邻,戎马生郊,日不暇给。保定之始,书止八千,后稍加增,方盈万卷。周武平齐,先封书府,所加旧本,才至五千。

大唐武德五年,克平伪郑,尽收其图书及古迹焉。命司农少卿宋遵贵载之以船,溯河西上,将致京师。行经底柱,多被漂没,其所存者,十不一二。其《目录》亦为所渐濡,时有残缺。今考见存,分为四部,合条为一万四千四百六十六部,有八万九千六百六十六卷。其旧录所取,文义浅俗、无益教理者,并删去之。其旧录所遗,辞义可采、有所弘益者,咸附入之。远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挹其风流体制,削其浮杂鄙俚,离其疏远,合其近密,约文绪义,凡五十五篇,各列本条之下,以备《经籍志》。虽未能研几探赜,穷极幽隐,庶乎弘道设教,可以无遗阙焉。夫仁义礼智,所以治国也,方技数术,所以治身也;诸子为经籍之鼓吹,文章乃政化之黼黻,皆为治之具也。故列之于此志云。

本文节选自《隋书·经籍志》,(唐)魏徵著。万安伦、周杨据文渊阁本《钦定四库全书》史部《隋书》点校。

【导读】

本文节选自唐朝名相、史学家魏徵主持编撰的隋史专著《隋书》,全书共八十五卷,其中帝纪五卷,列传五十卷,志三十卷,本文是志第二十七——《经籍志》的总序部分。

魏徵(580—643),字玄成,巨鹿人,唐朝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和史学家。曾任谏议大夫、左光禄大夫,封郑国公,谥号文贞,以直谏敢言著称,是中国史上最负盛名的谏臣。魏徵辅佐唐太宗开创了“贞观之治”的盛世,被后人称为“一代名相”。其史学著作有《隋书》序论,《梁书》《陈书》《齐书》的总论等。初唐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繁荣昌盛,雕版印刷兴起,图书事业欣欣向荣,唐朝政府大规模搜集整理旧籍,唐皇也十分重视史籍编撰工作。唐太宗时期,魏徵被任命为秘书监,主管国家的藏书编校工作,在他主持下,官方进行了大规模的史书修撰工作。贞观三年(629),唐太宗下诏修隋史,任命魏徵主其事。贞观十五年(641),唐太宗下诏续撰记载五代典章制度的《五代史志》。《隋书·经籍志》原稿就来自《五代史志》,后并入《隋书》。由于魏徵在《五代史志》编撰过程中去世,《隋书·经籍志》的作者也一直存在争议。《隋书·经籍志》以《隋大业正御书目》作为底本,并且参考了阮孝绪的《七录》的分类体系,总结了前代留存图书目录中所载的书目,还对魏晋南北朝之前许多书籍的流传、存亡情况作了记录。《隋书·经籍志》是我国现存的第二部史志目录,也是中国目录学史上的巨著。

《经籍志》总序高屋建瓴地梳理了从春秋末期到初唐时期经籍的收藏流散、目录分类、出版制度等情况,概括了从孔子修典到初唐大规模修史这千年间的古代图书出版历史发展轨迹,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总序首先以六经为例,阐述了经籍的重要性,然后提出“史官既立,经籍于是兴焉”,认为史官的出现是经籍的起源。作为一部史志目录的总序,作者总结了唐代以前各个朝代出现的目录的编制过程、录入图书数量、分类体系等,如介绍了东晋时期的目录编制:“著作郎李充,以勖旧簿校之,其见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总序是一部记录了目录学学科发展史的重要著作。

除了目录学,《经籍志》总序在古代出版制度,尤其是官方藏书出版的历史记载上做出了很大贡献。作者介绍了管理皇家出版物的史官的分工制度。史官负责记录统治者的言行、重大社会事件、科技文化成果、法典制度的设立与变更等信息,是官方出版物的书写者。总序中提到,《周礼》中已有关于史官分掌其职的记录:太史执掌国家建章立法的事务,小史记录国事、辨别亲疏辈分,内史执行国法政令,外史记载四方史志,御史掌管封邑和百姓治令。东周各诸侯国撰写史书的史官不止一人,由太史负责汇总删减,最终形成国家的典籍。作者以当时史官对“崔杼弑君”和“赵穿弑灵公”两个事件的记载为例,阐述了史官内部沿袭的出版原则——史官不应该夸大其功,也不应该隐藏恶行。

总序介绍了各朝代经籍流散和收集的情况。秦始皇焚书坑儒,下挟书之律,规定除官府有关部门外,民间和个人一律不得藏书,许多经籍因此失传。汉惠帝废除挟书之律,学者因此成为民间的一种职业。当时留存世间的经籍多被毁坏。新的图书出版政策也带来了新的出版官员制度。汉武帝设置太史公的官职,并且开设向国家献书的渠道,设置写书的官员。“外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世袭太史一职,司马迁由此写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一百三十篇。

朝代更替、战乱频繁都会造成经籍的流损。古代皇家为了收集更多的文献作为出版素材,还会设置奖励制度。隋开皇三年(583),秘书监牛弘上表请求打开献书的通路,皇上于是下诏令,民众献书一卷,赏绢一匹,并且在抄写之后将书物归原主,因此民间呈上的异书层出不穷。

选文对古代的出版载体也略有记载。文中提到,两汉宫中藏书多以缣帛为出版载体。“董卓之乱,献帝西迁,图书缣帛,军人皆取为帷囊。”缣帛是一种丝织品,东汉时期董卓作乱,逼汉献帝将都城迁往长安时,军人纷纷使用缣帛制成的书籍制作帷帐和囊袋。到了魏朝,使用浅黄色的缣帛出版题录,“但录题及言,盛以缥囊,书用缃素”。总序也提到,隋炀帝即位后,限制秘阁保存的典籍数量,将收藏的典籍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此外,总序还对各朝代保存图书的建筑有所记载。可以看出先秦之后历朝历代对图书的重视。

《隋书·经籍志》的总序反映了古代中国图书出版的制度与流程,特别是史书、典籍等重要历史材料和思想著作的生产与再出版过程。由于战乱、火灾、政治、意外等因素,再加上古代图书没有大规模量产,古代经籍多次遭到严重损坏。先秦之后,历代君主都十分注重经籍的收集、修撰和再出版,由此制定了诸多出版制度,包括作为皇家出版物的史书的编写修撰、图书收集的奖励制度、出版物的收藏制度等。《隋书·经籍志》总序对古代中国图书出版载体、出版制度、目录学的研究均有重要意义。

(韩晓乔)

[1] 经籍:群书,典籍。

[2] 陶钧:制陶所用的转轮,后世用来比喻造就、创建。这句话是说经籍是造就仁义传播的转轮。

[3] 橐籥(tuóyuè):古代冶炼时用以鼓风吹火的器具。

[4] 俯龟象而设卦:伏羲俯视龟背的图像演化成八卦。

[5] 仰鸟迹以成文:后世圣人仰观鸟的迹象创造出文字。

[6] 书契:文字。

[7]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指中国最古老的书籍。

[8] 昭穆:古代宗法制度中,宗庙或墓地辈分的排列次序。

[9] 《左传》:《春秋左氏传》,汉朝时又名《春秋左氏》《春秋内传》,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书。

[10] 《国语》:中国最早的一部国别体著作。记录范围为上起周穆王西征犬戎(约前967),下至智伯被灭(前453)。包括各国贵族间朝聘、宴飨、讽谏、辩说、应对之辞以及部分历史事件与传说。

[11] 隳紊(huī wěn):败坏,紊乱。

[12] 踳驳(chuǎn bó):错乱。

[13] 刬(chǎn):同“铲”,铲除。

[14] 刀笔吏:指文书小吏,古时用刀或笔在简牍上刻字或写字。

[16] 图书缣帛:指以缣帛为出版载体的书籍,缣帛是一种丝织品。

[17] 盛以缥囊:指以青白色丝织品做的书套装书。缥,青白色的丝织物。

[18] 书用缃素:用浅黄色的缣帛书写。缃,浅黄色;素,缣帛,一种丝织品。

[19] 鸠集:聚集,搜集。

[20] 赤轴青纸:赤轴,是说卷轴装的轴头染了红颜色,或镶嵌了红琉璃之类的装饰品。青纸,磁青纸,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种上等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