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翰
尝考书册装潢[1]之制,三代以上用方策,春秋以至汉,竹、帛并用,汉以后始用纸,帛与纸多装为卷子[2]。隋唐之间有旋风叶,至北宋有蝴蝶装[3],蝴蝶装变而遂为线缝。何谓方策?三代经策之今可知者,大要有三:有书于木者,有刊于竹者,有著于金玉者。其书于木者谓之版,又谓之方。……周时史策之外,官廷文书类用木板,盖便于更换,不复编缀。而学士所习则多用竹。故《周礼》每言方版,而六经则皆称简策。《独断》[4]云:“简者,策也。”《广雅》[5]云:“笧[6],谓之简。”则浑言之,谓之简策也。其编策也,用韦与丝。《史记》云:“孔子晚喜《易》,韦编三绝[7]。”《北堂书钞》[8]引刘向《别录》云:“《孙子》书以杀青简,编以缥丝绳。”《南史·王僧虔传》云:“楚王冢书青丝编”,大抵上品用韦,下品用丝也。其编连之法,上下各一孔,用韦又丝,以贯其孔。……何谓卷子?可舒可卷,故云卷。卷子之兴,始于用帛也。……古者以一篇为一编策、一卷轴。《汉志》云:“《春秋》古经十二篇”,是《左氏》经文依十二公为十二篇。又以数篇为一编策、一卷轴。《汉志》云:“经十一卷”,班注云:“《公羊》《穀梁》二家”[9],说者云:“公穀经以闵公系于庄公下。”又云:“《尔雅》三卷二十篇。”乃知篇卷过少者,即以数篇为一编策、一卷轴矣。
本文节选自《古文旧书考》,[日]岛田翰著,杜泽逊、王晓娟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6、10页。
【导读】
本文选自日本重要校勘学者岛田翰的《古文旧书考》第一卷《书册装潢考》。
岛田翰(1879—1915),字彦桢,出身日本汉学世家,母亲为江户时期汉学家盐谷宕阴的孙女,父亲是幕府时代至明治时期汉学家岛田重礼,其父亲曾经师从幕府时代著名儒学大家海保渔村,曾创办汉学私塾“双桂精舍”,执教于东京大学。日本近代很多有名的汉学家,比如泷川资言、白鸟库吉、西村时彦等均出其门下。岛田翰长兄钧一、长姐夫安井小太郎、二姐夫服部宇之吉,都是日本汉学界的代表性人物。岛田翰致力于利用流传到日本的汉籍善本,开创日本的汉籍校勘学。其父有两万多卷的藏书,从唐抄、宋椠到近代名人著述无所不包,这为其学术探究提供了便利。1899年,当时二十多岁的岛田翰经由竹添光鸿引荐,得到宫内大臣田中光显的赏识,被准许进入宫内省图书寮遍阅群书。正是这些学术积累,成就了他的《古文旧书考》。在谈及该书的撰写动机时,他认为日本收藏的六朝隋唐写本,是根据六朝隋唐写本传抄、传刻、校勘的本子,可以保存古本的原貌,最为宝贵,而宋元本质量次之。《古文旧书考》在旧抄本考、宋椠本考、旧刊本考、元明清韩刊本考等方面展开探究,具有重要的出版校勘学意义。
此选文部分以书册的装潢制度为切入点,从宏观角度侧面揭示了从上古到清代,中国古代书籍的概貌:简牍时期、卷轴时期、线装时期。作者认为三代以上用方策,春秋至汉代,开始简牍与丝帛并用,汉代开始用纸,丝帛与纸张多装为卷子,到唐代开始出现旋风装,到北宋出现蝴蝶装,还有后来的线装;也对“方策”进行了解释,即书于木者谓之“版”,又谓之“方”。周代多用木板或竹简书写。对“卷子”给出解释时,认为其可以展开,也可以卷起来,所以也有云卷之称;卷子兴起,也与丝帛的使用密切关联。在文本体量方面也有描绘,即“一篇为一编策、一卷轴”;如果编卷过少,就以数篇为一编策、一卷轴。
此段选文虽然只截取了作者的部分论点,但是见微知著,能看到作者对重要出版现象的揭示。方策、竹、帛、纸,体现了出版载体的变迁,从三代到汉代,中国古代的出版载体经过了从硬质出版到软质出版的变迁。书于竹者,称之简;书于木者,称之牍;连篇累牍,称为策。杜子春云:“方直谓今时牍。”《说文》:“牍,书版也。”牍与方,名虽异,其实一也。
载体的变迁,是人类文明迈进的步伐,也是出版活动自我调试的过程。书写便捷的丝帛与纸张的出现,带动了出版形式的变革,大量古籍抄本的卷子开始出现,出版物外在的装帧形式也不断翻新,隋唐北宋以后,旋风装、蝴蝶装、线装应运而生。丝帛与纸张写作的卷子在阅读过程中展开与收起存在麻烦,旋风装的出现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旋风装将卷子正反折叠成长方形的折子,并且前后相连,最后包上一张纸作为书皮,这样一卷书就成了一册书,为读者阅读查找信息提供了方便,同时在外观上,形状像树叶,具有较强的审美效果。蝴蝶装则是在雕版印刷发展的基础上,书籍装帧技术进一步发展的结果。它将有文字的纸面对折,展开的时候,两边向外,因为形状像飞舞的蝴蝶,故将此类装订形式称为蝴蝶装。随着书籍装订技术的发展,宋代以后出现了线装,在装订时,将纸页按顺序折好,上下裁切整齐,然后打孔,并装封面。便于阅读,不容易散失破损,这些优良特点,使线装成为了中国传统书籍装订在艺术演进方面的最后形式,并且沿用至清代。
对版本的熟悉,文献的掌握,这是校勘学者准确把握中国古籍善本风貌的良好基础。此段选文将版本学与校勘学完美结合,在勾勒中国书籍出版载体、装帧技术的同时,留意文献考证与版本流变探讨,显示了作者良好的学术功力,也为读者在多维度视野中观照流传于日本的汉籍善本情形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
对于此段选文内容,有学者在部分地方给予了微词,比如余嘉锡在《目录学发微》一书中指出:“岛田氏此条,多本之汪继培《周代书册制度考》,但稍详耳。而文中无一言及于汪氏,未免意存掠美。”[10]在余嘉锡看来,关于三代书籍装潢制度的讨论,岛田翰是借鉴了汪继培观点的,但是没有注明。此种判断也需要辩证看待,毕竟在书籍制度历史的演进表述方面,存在雷同也属正常,而作者在书籍制度梳理过程中,于汉籍善本源流发展的观照与探究,在书籍校勘学方面的意义不容小觑,这或者也是今天谈到书籍版本,岛田翰的《古文旧书考》是绕不开的经典之原因所在。
(曹继华)
[1] 装潢:指加在物品外表的装饰,具有一定的艺术效果。
[2] 卷子:这里指古代书籍的抄本形式。
[3] 蝴蝶装:古代书籍的一种装订方法,将有文字的纸面对折,展开的时候,两边向外,因为形状像蝴蝶,故将此类装订形式称为蝴蝶装。
[4] 《独断》:汉代蔡邕所作。王应麟在《玉海》中指出书中有颠倒错误,后经自己更改次序,阐发己见后,更名为《新定独断》,该书今已不传。
[5] 《广雅》:成书于三国魏明帝时期,是仿《尔雅》体裁编纂的训诂学汇编。名为《广雅》,即增广《尔雅》之义。
[6] 笧:古同“册”。
[7] 韦编三绝:韦,熟牛皮。指多次翻断了编连竹简的牛皮带子。后比喻读书勤奋。
[8] 《北堂书钞》:唐代虞世南等编,现存最早的类书。
[9] 《公羊》《穀梁》二家:与《左传》并称“春秋三传”,都是对《春秋》进行注释的专书,从体例而言,都是编年史书。
[10] 余嘉锡:《目录学发微》,2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