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对于历史评论的重视和评论,自汉代以后,反映得越来越突出。司马迁是重视历史评论的,他的《史记》的史论有很高的思想价值和史学价值。不过,由于历史见解的迥异,他的历史评论也遭到后人的激烈的批评。班彪批评司马迁“论议浅而不笃”,他说:“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67]班固《汉书·司马迁传》,所说大致与此相同。这表明,班氏父子在评论《史记》时,是很重视司马迁的史论的。这也显示出了马、班的异趣。
《后汉书》著者范晔对于史论的格外重视,反映出史家历史评论之自觉意识的进一步增强。这从他《狱中与诸甥侄书》中的一段话,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他写道:
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68]
从史学批评的理论来看,这段话是很重要的。一是范晔首次提出了“评论”这个范畴。联系上下文来看,他说的“评论”指的就是历史评论。二是范晔认真研究和比较了前人的史论,认为班固虽然“最有高名”,实则“于理近无所得”,而对于贾谊《过秦论》则甚为仰慕。三是他对于自己所撰的史论有充分的自信,尤其是杂传论和类传论,甚至不比《过秦论》减色,更无愧于《汉书》的后赞。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史论提出了“精意深旨”、“笔势纵放”两条标准,前者指史家的思想,后者指史家的文采。二者结合,才能称得上是杰出的史论。四是他认为史家“因事就卷内发论”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可以起到“正一代得失”即对历史作出恰当评价的作用。这一认识,反映出史家崇高的历史责任感。
范晔对自己的史论的评价,尽管多少带着一定的感情色彩,难免有言过其实之处,如“天下之奇作”、“奇变不穷”等说,似未必允当。宋人洪迈批评说:“晔之高自夸诩如此。至以谓过班固,固岂可过哉?晔所著序论,了无可取,列传如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篇者,盖亦有数也。人苦不自知,可发千载一笑。”[69]看来,这就是“高自夸诩”引来的批评。但从主要方面来看,范晔的史论确有不少饱含精意深旨而又笔势纵放的名篇。《后汉书》卷二二“中兴二十八将”论、卷七八《宦者列传》后论、卷八三《逸民列传》序,是历来为后人所称道的。“中兴二十八将”论共480多字,主要讲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说:“中兴二十八将,前世以为上应二十八宿,未之详也。然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这是明确表明他不同意“二十八将”上应“二十八宿”的说法,而是把他们放到特定的时势中即“感会风云”来评价他们,显示出他的朴素唯物史观倾向。第二层意思是对“议者多非光武不以功臣任职,至使英姿茂绩,委而勿用”的说法进行辨析。认为,秦、汉以前,尚可“授受惟庸,勋贤皆序”,西汉时期就不是这样了。一方面是“萧、樊且犹缧绁,信、越终见菹戮”,一方面又是“缙绅道塞,贤能蔽壅”。汉光武帝正是“鉴前事之违,存矫枉之志”,对功臣既不裂土分封,又不广泛委以重任,故“建武之世,侯者百余,若夫数公者,则与参国议,分均休咎,其余并优以宽科,完其封禄,莫不终以功名延庆于后”。这是充分肯定了汉光武帝在调整统治集团内部关系上做法的成功。范晔在这个问题上的理论认识是:“崇恩偏授,易启私溺之失,至公均被,必广招贤之路,意者不其然乎!”所谓“精意深旨”,于此可见其大概。
《宦者列传》后论,首先概括了历史上“丧大业绝宗禋”的四种原因:“三代以嬖色取祸,嬴氏以奢虐致灾,西京自外戚失祚,东都缘阉尹倾国。成败之来,先史商之久矣。”接着从宦官共同的生理与社会特点,说明他们极易获得皇家的信任;而他们品质、个性上的特征,总会出现“真邪并行,情貌相越”、“回惑昏幼,迷瞀视听”的现象,兼之“诈利既滋,朋徒日广”,对朝廷有极大的腐蚀、破坏作用,以至于“社稷故其为墟”。这是把宦官置于总的政治得失之中加以考察的,故在分析上超脱了就事论事的个别性说明,是上升到理论认识方面。这或许就是范晔所说的“笔势纵放”。《逸民列传》序开始分析了“逸民”之产生的不同原因:
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
这是对“逸民”现象作了具体的分析,而有别于对其作自然主义的解释。其后,范晔以王莽、东汉为例,指出不同政治环境对“逸民”现象的影响。王莽时期,人们“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光武时期,“旌帛蒲车之所征贲,相望于岩中矣。……群方咸遂,志士怀仁,斯固所谓‘举逸民天下归心’者乎”!而自肃宗(汉章帝)以后,“帝德稍衰,邪孽当朝,处子耿介,羞与卿相等列”,情况又不同了。这一篇序,从一般的逸民现象论到东汉的逸民现象,并揭示出“帝德”的盛衰跟逸民现象的直接关系,于“笔势纵放”中亦可窥其“精意深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