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史家论朝代兴亡,到王夫之著《读通鉴论》达到极致,他提出“谀臣”、“积聚”、“风教之兴废”与兴亡的关系,是着眼于从人、物、世风三个方面来揭示兴亡的原因。
(一)指出了托国于谀臣则亡,国无谀臣则存
他指出:“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而莫甚于不知人。非其不察也,惟其好谀也。托国于赵高之手,虽中主不足以存,况胡亥哉!汉高之知周勃也,宋太祖之任赵普也,未能已乱而足以不亡。建文立而无托孤之旧臣,则兵连祸结而尤为人伦之大变。徐达、刘基有一存焉,奚至此哉?虽然,国祚之所以不倾者,无谀臣也。”[124]这是从秦、汉论到宋、明,阐述有无谀臣、君主是否“好谀”对于国之存亡的关系。他进而指出:“好谀者,大恶在躬而犹以为善,大辱加身而犹以为荣,大祸临前而犹以为福;君子以之丧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125]这是把是否有谀臣与国之存亡的关系,作更广泛的认识,认为:“天下之足以丧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与焉,而好谀为最。”[126]
(二)指出了不重“积聚”、“无总于货宝”与政治统治的关系
他举了一个人们很熟悉的事例:“汉王(刘邦)之入秦宫而有艳心,见不及此。樊哙曰:‘将欲为富家翁邪?’英达之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训后嗣,而文景之治,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数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于此矣。”[127]樊哙以幽默的口吻批评了刘邦,刘邦大度地接受了批评,这涉及汉初治国方略,文景之治、武帝之盛都与此有关,实未可小看。王夫之由此通观历史,指出:“天子而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后之王者,闻樊哙富翁之诮,尚知惩乎!”[128]他着重指出的,还是“积聚”与政治得失的关系,如西晋末年,刘聪攻占洛阳,执晋怀帝,百官无一死者。而当初有人提出暂避洛阳的建议,公卿们不同意,并以“效死以守社稷”为借口。王夫之辨析说,这一方面是公卿们担心失去“尊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久宦于雒,而治室庐,置田园,具器服,联姻戚,将欲往而徘徊四顾,弗能捐割”。他接着引用《尚书·盘庚》中的话并发表感慨说:“故《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总其心于田庐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躯命,故曰若此之流,恶可责以杖节死义乎?”王夫之在鞭笞这类公卿的同时,也称赞了唐玄宗于危难之中“度越寻常”的见识。安史之乱起,玄宗将奔蜀,杨国忠建议焚毁府库,玄宗说:“留此以与贼,勿使掠夺百姓。”王夫之认为:“其轻视货贝之情,度越寻常远矣。是以唐终不亡也。”他对北宋时“汴京士庶拥李纲以欢呼者”,提出不同于一般看法的见解,认为其中不能排除“不忍捐其鸡豚瓮缶”之情,以致“肝脑涂地,妻子为俘”[129]。在他看来,樊哙的富翁之诮对于政治的得失,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故反复予以阐说。
(三)指出了“风教之兴废”与皇朝兴亡的关系
王夫之认为:“风教之兴废,天下有道,则上司之;天下无道,则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后风教永亡于天下。”[130]这里说的“风教”,主要指人们在政治品质上的修养的原则。他结合东晋、南朝的历史论道:“大臣者,风教之去留所托也。晋、宋以降,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荣,以瓦全为善术,而视天位之去来,如浮云之过目。故晋之王谧,宋之褚渊,齐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国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与人,恬不知耻,而希佐命之功。风教所移,递相师效,以为固然,而矜其通识。”[131]这些话,很深刻地反映出东晋、南朝门阀地主的特点,即人们把家族的存亡置于皇朝的存亡之上,而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是所谓“世臣而托国者”,这实在是当时政治的悲剧。
与此相联系的,王夫之还指出自汉迄于隋,有“伪德”、“伪人”造成政治乱败的现象,也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教训。什么是“伪德”,他说:“持德而以之化民,则以化民故而饰德,其德伪矣。”这种“伪德”的表现形式及其危害是:“挟一言一行之循乎道,而取偿于民,顽者侮之,黠者亦饰伪以应之,下上相率以伪,君子之所甚贱,乱败之及,一发而不可收也。”什么是“伪人”,王夫之认为:“夫为政者,廉以洁己,慈以爱民,尽其在己者而已。”如果不能这样做,又“持此为券以取民之偿”者,便是“伪人”。他列举事实,自西汉便出现这种“伪人”,而至东汉之末,则“矫饰之士不绝于策”,至隋文帝更是“奖天下以伪”,以致“上下相蒙以伪,奸险戕夺,若火伏油中,得水而焰不可扑,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云德化者,一廉耻**然之为也”[132]。他反复揭示了“伪德”、“伪人”对于政治的危害,认为,德之于政,确乎是重要的,关键在于一个“诚”字,说:“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于德;尚德者,不废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诚之至而动也。”[133]
王夫之从“风教”论到“德化”的诚与伪,都是指出了意识形态对于政治的重要。《读通鉴论》对于历代治乱兴衰之故的辨析十分广泛,有些是针对具体问题说的,有些则是有普遍性的认识。他说此书“于大美大恶、昭然耳目、前有定论者,皆略而不赘”[134]。这反映了他在辨析兴亡方面对自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上述几个方面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而在认识上多有超出前人的地方。司马迁提出“稽其成败兴坏之理”,真是一个久而不衰的历史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