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近百年来的中国史学,重在把握大势和提出问题。把握大势,以明了其脉络;提出问题,以权衡其得失。这里,就几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做扼要的阐述,这也可以看作是本章的几点结论。
第一个问题: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最显著的进步是什么?从中国史学发展总的进程来看,从史学的性质来看,可以认为,历史观的进步是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最显著的进步。明乎此,乃是把握近百年来中国史学的关键。
近百年来中国史学在历史观上的进步有两个发展阶段:从古代历史思想的积极成果,即朴素的唯物观点和朴素的进化观点到近代进化论,从近代进化论到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前者完成于20世纪初;后者完成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并在50年代广泛传播,八九十年代进一步深化。近百年来中国史学上出现的历史观,林林总总,各骋其说,然其大势,不出于此。那么,为什么说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最显著的进步是历史观的进步呢?这是因为:首先,在悠久的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尽管历史观也在不断进步,但如同近百年来这样,百年左右历史观出现两次根本性变革,是前所未有的。其次,近百年来的中国史家论史学的进步,十分强调历史观的重要。如前所述,“新史学”的倡导者梁启超是重视“历史哲学”的。他认为:“苟无哲学之理想者,必不能为良史。”[55]李大钊在1919—1920年先后发表了《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史观》、《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等论文,突出地表明了他对唯物史观的重视。郭沫若、翦伯赞等对此也多有论述。而新历史考证学的代表人物之一顾颉刚,在1945年论到“民国成立以来”中国史学的进步时写道“过去人认为历史是退步的,愈古的愈好,愈到后世愈不行;到了新史观输入以后,人们才知道历史是进化的,后世的文明远过于古代,这整个改变了国人对于历史的观念”[56]。这是他对“西洋的新史观的输入”的评价。可见,这些不同的史学思潮和历史观念的史家,都强调历史观的重要。最后,历史观的进步和变革,反映了史学发展中性质的变化。诚如李大钊所说:“实在的事实是一成不变的,而历史事实的知识则是随时变动的;纪录里的历史是印板的,解喻中的历史是生动的。历史观是史实的知识,是史实的解喻。所以历史观是随时变化的,是生动无已的,是含有进步性的。”[57]这些论述,一则说明历史观是不断发展的;二则说明历史观决定着史学的“实质”。综上,故谓历史观的进步是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最显著的进步。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认识。
第二个问题: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最突出的成就是什么?一言以蔽之,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最突出的成就是关于中国通史的研究、认识和编撰。从1901年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一文,提出撰写中国通史的设想,到1999年白寿彝总主编的《中国通史》(12卷22册,约1200万字)全部出版,百年当中,中国史学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其间,章太炎、夏曾佑、陈黻宸、王桐龄、吕思勉、邓之诚、缪凤林、钱穆、周谷城、范文澜、吕振羽、翦伯赞、郭沫若、尚钺、张舜徽、蔡美彪等以及其他许多史学家,都为此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们的著作,在历史观、方法论和表现形式上,不尽相同,甚至多有歧异,因此在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上亦自有差别。但是,这些著作在探索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揭示中华文明的世界意义方面,的确反映了近百年来中国史家所走过的艰难而光荣的历程。梁启超认为:“专门史多数成立,则普遍史较易致力,斯固然矣。虽然,普遍史并非由专门史丛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须别具一种通识,超出各专门事项之外而贯穴乎其间。”[58]范文澜更是深感撰写通史的艰难,他指出:“局部性的研究愈益深入,综合性的通史也就愈有完好的可能。以局部性的深入来帮助综合性的提高,以综合性的提高来催促局部性的再深入,如此反复多次,庶几写出好的中国通史来。”[59]这些话,既说明了专史、断代史同通史的关系,也说明了通史所具有的特殊重要性。1999年4月25日,江泽民同志致信白寿彝,祝贺多卷本《中国通史》出版。他在信中指出:“中华民族的历史,是全民族的共同财富。全党全社会都应该重视对中国历史的学习,特别是要在青少年中普及中国历史的基本知识,以使他们学习掌握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牢固树立爱国主义精神和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激励他们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奉献力量。我一直强调,党和国家的各级领导干部要注重学习中国历史,高级干部尤其要带头这样做。领导干部应该读一读中国通史。这对于大家弄清楚我国历史的基本脉络和中华民族的发展历程,增强民族自尊心、自信心和奋发图强的精神,增强唯物史观,丰富治国经验,都是很有好处的。”[60]这是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当前中国历史发展的背景,阐说了中国通史的重要性。要之,从总的估量来看,近百年来中国史学在其分支学科的许多领域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其中有些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然而,我们还是应该看到,中国通史的研究和撰述,更能全面地阐明中国历史的进程、特点和规律,更能揭示中华文明的丰富内涵及世界意义,更能增强中国各族人民的民族自豪感、民族凝聚力和对创造美好的历史前途的信心。因此,对于这一成就,我们应做充分的估计。
第三个问题:近百年来中国史学发展中最重要的经验是什么?对此,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见解,这是自然的。这里我们所要强调的一个基本事实是不应被忽略的,即史学是文明时代的产物,而关注社会历史的发展自亦是其本质属性之一。近百年来的中国史学,不论何种思潮,在关注社会历史发展方面,多有相通之处。新中国成立前,反侵略、反压迫、爱国自强,是中国史学时代精神的突出反映。新中国成立后,研究和撰写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维护国家统一,增强民族团结,继承优秀历史文化遗产,推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史学家们的共同目标。这是一个基本事实,也是一条宝贵经验。一位美国历史学家说过:“和社会生活毫无关系的学问,简直和任何其他形式的自我享乐一样,无权要求得到社会的支持。”[61]史学应关注社会生活、社会公众、历史前途,只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对此,我们似不应有什么误解和迟疑,而是增强自信,使史学事业成为关注社会的事业,同时,也使它成为社会关注的事业。
第四个问题:近百年来中国史学在发展中最深刻的教训是什么?史学是一种事业,一种崇高而神圣的事业。当然,同任何事业一样,它也会经受挫折,会有教训。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所走过的道路,经验固然很多,教训也不少。回首百年,最需要我们记取的教训是:史学的最高品格是实事求是,忠于历史事实。维护史学的这个品格,就是维护史学的生命和尊严。为此,一是不迎合、不随风、不超然、不媚俗,恪守求真的宗旨和信史的原则。实用主义、形式主义、简单化、绝对化,等等,曾经给近百年来中国史学带来不少损失和危害,是应该引以为戒的。二是要善于识别打着“历史科学”的旗帜,借用“史学”的术语而篡改历史真相、践踏史学尊严的政治骗术,如“**”期间泛滥横流的“儒法斗争史”。这种以“史学”名义登场的政治,不仅对史学工作者有严重的欺骗性,而且极大地败坏了史学的名声和威信,使社会公众对史学失去了敬意和信心。这是近百年来中国史学上最为严重的历史性沉重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中国史学工作者应当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并彻底清除它在社会公众中所造成的关于史学的误解和阴影,恢复史学应有的尊严。
认清过往,是为了开辟未来;总结遗产,才能更好地创造新业绩。对于近百年来中国史学的深入研究和全面认识,必将有利于21世纪中国史学的进步,有利于中国史学带着自身的特点、作风和气派走向世界。
[1] 列宁:《论民族自决权》,《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5页。
[2]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文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78~279页。
[3] 刘知幾:《史通》卷十《辨职》,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61页。
[4] 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26、632页。
[5] 邓小平:《吸取历史经验,防止错误倾向》,《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27~228页。
[6] 于沛:《外国史学理论的引入和回响》,载《历史研究》1996年第3期。张广智:《超越时空的对话:我国新时期引进西方学术文化的若干思考》,载《天津社会科学》1996年第3期。
[7] 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3~534页。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7~708页。
[8] 白寿彝:《谈史学遗产》,《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62~486页。
[9] 梁启超:《新史学》,夏晓虹、陆胤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1页。顾潮等:《顾颉刚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31~132页。李大钊:《李大钊史学论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4~247页。
[10] 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八卷本,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7年。刘大年:《刘大年史学论文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三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范文澜、蔡美彪等:《中国通史》十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吴于廑、齐世荣主编:《世界史》六卷本,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王钟翰主编:《中国民族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十二卷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金冲及:《二十世纪中国史纲》四卷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
[11] 关于近百年来中国史学思潮的研究论著,有多种专书面世,如王学典:《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年;张书学:《中国现代史学思潮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侯云灏:《20世纪中国史学思潮与变革》,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其中侯著论述比较系统。
[12] 金毓黻:《中国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86页。
[13] 梁启超:《新史学》,夏晓虹、陆胤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85~91页。
[14]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卷二,光绪二十八年(1902),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39页。
[15]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28~333页。
[16] 陈黻宸:《陈黻宸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560~575页。
[17] 陈黻宸:《陈黻宸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190、1214页。
[18] 陈黻宸:《陈黻宸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675页。
[19] 陈黻宸:《陈黻宸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714~1012、1214~1215页。
[20] 何炳松:《何炳松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51~64页。
[21] 周谷城:《周谷城学术精华录》,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299~302页。
[22] 王国维:《古史新证》,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3页。
[23]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19页。
[24]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页。
[25] 胡适:《胡适文存》一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280页。
[26] 胡适:《胡适文存》二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70页。
[27] 胡适:《胡适文存》三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93页。
[28] 胡适:《胡适文存》一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280页。
[29] 胡适:《胡适文存》二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70页。
[30] 胡适:《胡适文存》四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96页。
[31] 陈垣:《陈垣史学论著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52页。
[32] 陈垣:《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71~472页。
[33] 赵光贤:《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第134页。
[34] 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75~176页。
[35] 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再版序言,上海:文风书局,1946年,第1页。
[36]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页。
[37] 周谷城:《周谷城学术精华录》,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297页。
[38] 胡绳:《胡绳全书》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07页。
[39] 翦伯赞:《翦伯赞史学论文选集》第3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4页。
[40] J.勒高夫主编:《新史学》,姚蒙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9~35页。
[41] 黎澍:《再思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23、125页。
[42] 白寿彝:《关于史学工作的几个问题》,载《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3期。
[43] 梁启超:《新史学》,夏晓虹、陆胤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85页。
[44] 翦伯赞:《翦伯赞史学论文选集》第1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2页。
[45]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6页。
[46] 李大钊:《李大钊史学论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44~150页。
[47] 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18页。
[48] 吕振羽:《吕振羽史论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03~615页。
[49] 侯外庐:《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自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21页。
[50] 胡绳:《胡绳全书》第3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4~255页。
[51]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51~152页。
[52] 翦伯赞:《翦伯赞史学论文选集》第2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5~169页。
[53] 翦伯赞:《翦伯赞史学论文选集》第3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4~399页。
[54] 白寿彝:《把历史知识交给更多的人》,《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04、407~408页。
[55] 梁启超:《新史学》,夏晓虹、陆胤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5页。
[56] 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页。
[57] 李大钊:《李大钊史学论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0~71页。
[58]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34~35页。
[59] 范文澜:《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77页。
[60] 江泽民:《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给白寿彝同志的贺信》,载《史学史研究》1999年第3期。
[61] 《美国历史协会主席演说集》(1949—1960),何新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