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史意”与“别识心裁”(1 / 1)

章学诚论“史意”与“别识心裁”,是《文史通义》对《史通》之继承和发展的又一个重要方面。

《史通》和《文史通义》都是通论史学的专书,大抵说来,前者着重史书内容和形式的评论,后者着重于史家撰述思想的评论。章学诚的书,顾名思义,其意在于“义”。对于这一点,他是十分强调的,指出:“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幾。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104]寥寥数语,道出了他同刘知幾在史学评论上的异趣。所谓“截然两途,不相入也”,未免言之过分,说得太绝对了,因为他同刘知幾之间毕竟还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尽管如此,他提出“史法”和“史意”这两个史学理论范畴的区别,还是反映出了唐宋迄于清代前期史学评论之发展上的主要特点。对此,章学诚曾做过这样的概括,他说:“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可见,他对这一发展看得很清楚。

章学诚重视史意的思想,贯串于《文史通义》全书之中,但也有论述得比较集中的地方。他在《言公》上篇中写道:“夫子因鲁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自谓窃取其义焉耳。’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作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105]他在《申郑》篇中进而指出:“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106]由此可以看出,章学诚所说的“史意”,本上承于孔子所说的“义”。在上引两段文字中,章学诚强调“事”与“文”都是用来表现“义”,即认为史事与文采是反映一定的历史思想的途径和形式。因此,“史家著述之道”,当以“义意所归”即以一定的历史认识和思想境界为追求的目标。联系上文所述,在章学诚看来,“史识”是史家的具体论断,“史意”则代表着史家的思想体系。这从他下面的一段论述中也可以得到证明,他说:“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107]他说的“家学”,是他所阐述的自《春秋》以来的、能成“一家著述”的史学家法的传统。他在这里对于“义”的发挥,实际上已包含着对司马迁、杜佑、司马光、郑樵、袁枢等人之撰述思想的总结,这在《释通》、《申郑》篇中有精辟论述。据此,可以把章学诚所强调的史学之“义意所归”的思想,概括为如下几个要点:一是明大道,二是主通变,三是贵独创,四是重家学。其中贯串着尊重传统而又不拘泥于传统的创新精神,而“别识心裁”、“独断于一心”正是这个思想的核心。章学诚论“史意”,其要旨大致如此。

“史意”的积极精神在于创新,故章学诚于“别识心裁”屡屡有所论及。他认为自马、班、陈、范以后,纪传之史“行之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然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则近乎于“科举之程式”[108]。这是批评“正史”在发展中缺少“别识心裁”的史家。他称赞郑樵继承《史记》的事业,“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109]。他比较郑樵和马端临说:“郑樵无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独断之学,君子于斯有取焉。马贵与无独断之学,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110]所谓“独断之学”也就是“别识心裁”。他自谓撰《湖北通志》,“遂用别识心裁,勒为三家之学”[111]。由此看来,所谓作史“义意所归”,其生命力即在于史家的“别识心裁”。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提出的史学理论问题不限于以上三个方面,他如“六经皆史”说(《易教》),关于通史的理论(《释通》),关于“知人论世”的史学批评方法论(《文德》),关于历史文学的理论(《文理》、《古文十弊》)等,也都是重要的理论问题。《文史通义》中的《原道》三篇,是阐述历史思想的名篇。他的《校雠通义》是一部系统的历史文献学的理论著作,其中《原道》篇结合社会发展总结了历史文献发展的规律,《宗刘》以下各篇从理论和历史两个方面总结了古代历史文献学的成就。章学诚是全面总结中国史学理论的最后一个杰出的古代史家,他的《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标志着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在基本体系之发展上的终结。

章学诚同乾嘉时期的考史学者一样,都没有摆脱“六经”的藩篱。他也力主史学的经世致用,但他在历史批判精神方面较之于黄宗羲、王夫之等人,却又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