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世贞的本朝史著述成就
明代的史学在晚明时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它的主要标志是:明代比较著名的史学家如王世贞、李贽、王圻、焦竑、谈迁等,都是这个时期的人;他们的历史著作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这个时期的时代特点,在史学发展上占有一定的位置。这大致是指嘉靖、万历之际及其以后的明朝八九十年间的历史。这个时期的史学现象可称之为晚明史学的崛起。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以文才与史才名于世。《明史》本传记:“世贞好为古诗文,官京师……名日益广。”又说:“世贞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57]可谓一代文坛领袖。而关于他的史才,《明史》本传无一语道之。彰其文才而讳其史才,这正暴露了《明史》撰者对王世贞的国史著述,确有难言之隐。
其实,明代学人对王世贞的史才是有明确的评价的。陈文烛为《弇山堂别集》作序,称引时人之论,认为王世贞有“良史才,当修国朝史书”。沈德符著《万历野获编》,多处提到王世贞及其历史论著,也称引了时人的评价,如引徐阶语说:“此君他日必操史权。”[58]这都可以说明王世贞确以史才名于当时,而《明史》本传不及于此,甚至连他的著述目录也一一隐去,是很没有道理的。
王世贞的史学成就,主要在于明史撰述方面。他为撰写本朝的历史,几乎用了毕生的精力。他在晚年回顾了自己治史的过程,写道:“王子(按:其自称)弱冠登朝,即好访问朝家故典与阀阅琬琰之详,盖三十年一日矣。晚而以故相徐公(按即徐阶),所得尽窥金匮石室之藏,窃亦欲藉薜萝之日,一从事于龙门、兰台遗响,庶几昭代之盛,不至忞忞尔。”[59]他用30年的时间搜集本朝史资料,后又阅读了皇家藏书,为的是继承马、班之志,以使明朝的历史不至成为蒙蒙然的一笔糊涂账。他的这个看法,并不是过分的。如前所述,明朝统治者只修实录,不修国史;而史官制度的不健全,使纂修实录的材料来源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同时,实录定稿后,草稿即行焚毁,而定稿又不准流布,于是稗史蜂起,家乘竞出,各奋其说,是非难定。这几乎成了明代史学上的一大痼疾,为有识之士所不满。王世贞可谓其中最具才志者。
一生宦途,一生著述。为了写出一部翔实的明史,王世贞做了浩繁的资料搜集、整理、考订工作,在编和著方面都有丰富的成果。据《明史·艺文志二》著录有:《国朝纪要》10卷、《天言汇录》10卷(正史类)。《弇山堂别集》100卷、《识小录》20卷、《少阳丛谈》20卷、《明野史汇》100卷。原注:“万历中,董复表汇纂诸集为《弇州史料》,凡一百卷。”(杂史类)《公卿表》24卷(职官类)。《嘉靖以来首辅传》8卷、《名卿纪迹》6卷(传记类)。《艺文志三》著录有:《札记》2卷、《宛委余编》19卷(杂家类),《画苑》10卷、《补遗》2卷(艺术类),《类苑详注》36卷(类书类)。《艺文志四》著录有:《弇州四部稿》174卷,《续稿》218卷(别集类),《增集尺牍清裁》28卷(总集类)等。其中有几种不属于史部书。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弇州四部稿》、《明野史汇》、《弇山堂别集》、《弇州史料》等。
《弇州四部稿》(亦称《弇州山人四部稿》)174卷,含赋部(包括风雅)3卷、诗部51卷、文部84卷、说部36卷。《明史·艺文志》说:四部,“以拟域中之四部州”。其中说部包含7种撰述:《札记内篇》、《札记外篇》、《左逸》、《短长》、《艺苑卮言》、《卮言附录》、《宛委余编》。这是王世贞的一部诗文集,但说部中有些文章是反映出王世贞的史学思想的。此集大约编辑、刊刻于万历五年(1577)王世贞任郧阳巡抚时,当是他独领文坛之际。他编的《明野史汇》,不知刊刻于何时,按理亦当在这前后。这是他评论明代野史得失的主要依据。
《弇山堂别集》100卷,这是王世贞手订的自撰明史资料书,也是他历史撰述的代表作。其卷一至卷十九,是关于明朝历史的笔记,包括《皇明盛事述》、《皇明异典述》、《皇明奇事述》3个部分,涉及朝章典故、君臣事迹、人物轶事、民族关系、中外关系,也有一些诙谐谈谑之语。卷二十至卷三十,是《史乘考误》,前8卷考国史(即实录)、野史之误,后3卷考家乘之误。这是王世贞关于史料辨析的笔记。卷三十一至卷三十六,详记帝系及宗藩。卷三十七至卷六十四,是各类史志,凡67目,包括功臣公侯伯、三师、内阁、南北两京六部首长等,一一记载姓名、籍里、出身、任职时间。卷六十五至卷一百,是各种史考,包括亲征、巡幸、亲王禄赐、宗室公主即位之赏、之国之赏、来朝之赏、有功之赏、命将、谥法、赏赍、赏功、科试、诏令、兵制、市马、中官16目。所谓“考”,实质是按专题记述的皇朝大事;其中中官为明代致祸尤深,故特详记之,占了11卷篇幅。有一些“考”,作者写了简短的序,以明撰述之旨。如《亲征考》:“天子御甲胄统六师者,自高、文、宣、英、武凡五庙,而出塞者七,平内乱者三。今悉纪之。”[60]《命将考》:“自高庙至今,亲征之外,凡大举平敌出塞者,悉纪之。”[61]《赏功考》:“我朝功赏规制,视古最为不浮,今略志之。”[62]这四个部分,都是关于明史的重要资料,有突出的文献价值。此书刊刻于万历十八年(1590),而王世贞恰于此年去世。
《弇州史料》100卷,王世贞撰,董复表辑。王世贞去世后,董复表汇纂王氏诸集而成。它的前集30卷,包括表、序、志、考、世家、传记;后集70卷,包括各类杂著及《觚不觚录》、《皇明三述》、《二史考》等。全书多关明朝君臣事迹、朝政大事、社会经济、典章制度、史料考订,而以前集价值为高。此书有万历四十二年(1614)刻本,时王世贞去世已24年。清四库馆臣评论说,此书“非集非史”,“世贞本不为史,强尊为史,实复表之意”[63]。董复表编辑此书,颇有与《弇山堂别集》相重复者,说明去取之间,实难反映王世贞本意;然董以“史料”名书,还是大致反映了本书的性质。
此外,王世贞在致仕后、去世前,还曾自集其晚年之作,编成《弇州山人四部续稿》207卷(一说218卷),以授其少子士骏,至崇祯年间其孙始为刊行。此书仅有赋、诗、文三部而无说部,但其包含史传10卷,也有一定的文献价值。
王世贞是一个勤奋、渊博的学者。清人称赞他说:“考自古文集之富,未有过于世贞者。”[64]他在史学上的成就,也是很突出的。第一,他是真正的明史撰述的开创者。在王世贞以前,明代学人关心国史撰述者不少,但见解之深刻、撰述之勤奋、成果之丰富,则无人可与其相比。时人称他为“良史才”,后人从他的撰述得到借鉴,说明他的史学成就的时代价值和历史价值。如清初所修《明史》,在列传、志、表部分,都程度不同地采用了王世贞的成果。[65]而在史表部分,前者还远不如后者来得丰富。
第二,他是勤奋的史料搜集、整理者和严肃的史料辨析者。对史事的求真精神和对史料的批判态度,是王世贞治史的主要特点。如《弇山堂别集·亲征考》有一条记载:“永乐八年成祖文皇帝北征军令,实录不尽载,故记之。”[66]下文则全部录出“军令”凡54款。其《诏令杂考》说:“自高帝以后,书檄之类,不登诏令,及不可以入史传者,录以备考。”[67]其《市马考》云:“高帝时,南征北讨,兵力有余,唯以马为急,故分遣使臣以财货于四夷市马。而降虏土目来朝,及正元万寿之节,内外藩屏将帅,皆以马为币,自是马渐充实矣。其互市之详,《会典》与志皆不载,故记之。”[68]这都可以反映出王世贞在史事上的求实精神。他对实录、野史、家乘的“考误”,则鲜明地表现了他对史料的批判态度,其《史乘考误》历来备受推崇,绝非偶然。但是,他对于国史、野史、家史的积极作用和文献价值也是充分肯定的。
第三,他是一个有强烈时代感的史学家。他执着于国史的撰述,固然有史学传统方面的影响,同时也是受到时代的多方面启示。他在《赏赍考·即位之赐》中指出:天子即位之赐,“高皇帝时无之”,后来有了,且范围与数量不断增加,“自是,后代稍裁省,然府藏之积,往往不胜其费矣”[69]。这是在批评最高统治者不断走向奢靡。宦官对政治的危害和对世风的毒化,明代尤盛于前代。王世贞洞察于此,故于宦官问题颇致力探讨,这就是为什么《中官考》占了《弇山堂别集》十分之一多的篇幅。他的《中官考》序,深深地反映出他对政治的忧虑。王世贞在史学上从“是古非今”而转向“博古通今”,也反映了他“随事改正,勿误后人”,追随时代前进的自省精神。
王世贞由于种种原因,终于未能写出一部完整的和系统的明史,这是时人和他自己都深感遗憾的。陈文烛的《弇山堂别集》序和王世贞本人的《小序》,都反映出这种心情。但王世贞的史学成就并未因此而受到损害,尤其是他在史料辨析方面表现出来的批判精神,实为医治明代史学上空疏学风的一剂良药。他的这种批判精神,和跟他大致同时的李贽在历史评论上的批判精神,一齐奏出了晚明史学崛起的高亢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