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通与断代(1 / 1)

——观察历史的两种视野

一、马、班历史视野的歧义

史学家对历史的观察,因其旨趣和视野的不同而会产生种种歧义。会通与断代,是比较突出的一种歧义。对于这种歧义的讨论和批评,一般都要从司马迁、班固说起。

司马迁著《史记》的目标之一,是“通古今之变”。他在这方面的具体的撰述要求,大致可以概括为五点。第一,探究“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或者说是“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这是从政治的兴衰得失之故上着眼的。第二,考察“礼乐损益,律历改易”以及社会经济生活的“承敝通变”,这是从典章制度和社会风气的演变着眼的。第三,在观察历史的视野上,他是“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认为“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这是从历史进程的连续性着眼的。第四,他“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这是从历史文献的搜求和处理上着眼的。第五,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即除王侯、皇帝、封君外,凡“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之人,为之作传入史,这是从人在历史活动中的作用着眼的。因此,《史记》成为一部内容丰富、结构恢宏的“历黄帝以来至(汉武帝)太初而迄”的通史[1]。

东汉班固著《汉书》,因着意强调“汉绍尧运,以建帝业”,故不赞成把西汉皇朝的历史“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的做法。他的撰述目的,是要证明经王莽之后“系唐统,接汉绪”的东汉皇朝之“盛哉乎斯世”的伟业的由来。班固说:“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书》,咏殷周之《诗》,讲羲文之《易》,论孔氏之《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浊,究汉德之所由。”[2]他作《典引篇》,歌颂“高、光二圣”,“以膺当天之正统”;又说“赫赫圣汉,巍巍唐基”,天、地、人之伟绩“匪尧不兴”“匪汉不弘”[3]。西汉皇朝的历史已经结束,而东汉皇朝创业未久,班固生当其间,其历史视野集中于西汉一代史事,自有历史的、政治的和思想的原因,这里不再一一考察。《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值得注意的是,《汉书》的内容也是很丰富的,所谓“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准天地,统阴阳,阐元极,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穷人理,该万方。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4],正是言简意赅地概括了它的纪、表、志、传的内容。

由于旨趣不同,视野各异,司马迁着意于“通古今之变”,班固更看重究一代始末:前者放眼于以往全部历史,后者则瞩目于跟本朝有密切关系的最近一段历史。他们各自的选择,都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同时也反映出了他们不同的个性。

通史撰述的萌芽起源于战国时期,如《世本》《竹书纪年》。但真正确立了通史规模的书,是《史记》,这是司马迁的首创。班彪称:“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5]班固也赞叹司马迁《史记》“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应当公正地说,《史记》的通史价值,班氏父子是有所认识的。然而《汉书》问世后的四五百年间,其历史命运却比《史记》好得多:不仅“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6];而且自南朝梁、陈至隋及唐初,《汉书》已成为专门之学,而“《史记》传者甚微”[7]。

会通与断代的歧义及分途,由来已久。

二、刘知幾对断代为史的推崇

刘知幾《史通·六家》篇分史书为六家:《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史记》《汉书》。刘知幾认为:“《史记》家者,其先出于司马迁。”这是指的纪传体通史,《史记》以下,如梁时有《通史》,北魏有《科录》,唐初有《南史》《北史》。“《汉书》家者,其先出于班固。”这是指断于一代、尽其首尾的纪传体史书,《汉书》以下如《东观汉记》《三国志》等。

《史通·六家》篇突出地批评了“《史记》家”的缺点,说是:“《史记》疆宇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此其为体之失者也”。这是批评《史记》记事“零乱”。又说是:“兼其所载,多聚旧记,谓采《国语》、《世本》、《国策》等。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这是批评《史记》多采用前人撰述。又说是:“况《通史》以降,芜累尤深,遂使学者宁习本书,而怠窥新录。”这是批评《通史》《科录》不具特色而缺魅力。刘知幾的结论是:通史一类的著作,“可谓劳而无功,述者所宜深诫也”。“《史记》家”几乎毫无可取之处了。不过《史通·二体》篇在分析纪传、编年二体各自的长短时,因纪传体首创于司马迁,固不能不论及《史记》的“长”与“短”。刘知幾说:

《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若乃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又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此其所以为短也。[8]

饶有兴味的是,这里所说的“此其所以为长”,同《六家》篇对《史记》的批评并不一致;而所谓“长”者种种,皆指其“体”而非指其“通”。而这里所说的“此其所以为短”,往往又是跟上文所说的“疆宇辽阔,年月遐长”或此处所说“编次同类,不求年月”相关联,即与其作为通史分不开。对于《史记》作为通史的长处和价值,刘知幾的评价,似还不如班彪、班固父子来得慷慨。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刘知幾对《汉书》是极力推崇的。他认为:“历观自古,史之所载也”,如《尚书》记周事,却仅仅写到秦穆公助平王东迁;《春秋》述鲁史旧文,止于哀公;《竹书纪年》写到魏亡,《史记》只论及汉初。——在刘知幾看来,皆非断限整齐之作。而“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9]。由此可以看出,不论是刘知幾对《史记》的批评也罢,还是他对《汉书》的推崇也罢,都着眼于“史法”,即着眼于它们的形式和内容,而很少涉及它们作者的撰述之旨。至于说“学者寻讨,易为其功”,也只是停留在这个层次上。

刘知幾对“包举一代”之史的推崇,除史学的原因外,还有社会的原因,即魏晋南北朝时期统治者对皇朝史撰述的重视。而作为“正史”的皇朝史,“作者尤广”,以致“一代之史,至数十家”[10]。这种情况表明,断代为史的产生和发展,是有一定的社会条件为其必然性的。从这一点来看,刘知幾对断代为史的肯定,是有其史学的和社会的合理性的。刘知幾在这个问题上的不足之处,是过分夸大了这种合理性,从而排斥了通史发展的可能性,以致把自己的视野局限在“班、荀二体,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后来作者,不出二途”[11]。这个见解,限制了刘知幾对未来史学发展的积极设想。

三、郑樵对“会通之义”的阐释

在刘知幾以后,大致从中唐时期起,通史撰述呈复兴的趋势,出现了编年体、纪传体、传记体、典制体等多种体裁的通史著作。著名的典制体通史《通典》,就是这个时期问世的。北宋,又有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巨制的产生,影响之大,不在《史记》《汉书》之下。于是,史学家对通史之作也就有可能提出新的理论上的认识。南宋史家郑樵撰纪传体通史《通志》,其《总序》是一篇阐释“会通之义”的宏文。序文从“百川异趣,必会于海”“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说到“会通之义大矣哉”。郑樵认为,孔子和司马迁是最深谙“会通之义”的史家。孔子“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司马迁“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作”。郑樵说的“同天下之文”,是从空间上同时也是从文献上着眼的;他说的“极古今之变”,是从时间上亦即从历史进程上着眼的。他论司马迁,也是强调了这两个方面。通观《总序》全文,郑樵所谓“会通之义”“会通之旨”“会通之道”,一是重古今“相因之义”,揭示历史的联系;一是重历代损益、“古今之变”,揭示历史的变化。因此,郑樵批评班固“断汉为书,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又说:“自班固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义;虽有仲尼之圣,亦莫知其损益,会通之道,自此失矣”,“司马氏之门户自此衰矣”。

郑樵所谓“会通之义”的含义,从对司马迁的称道和对班固的批评中,可以归结为重古今之相因、极古今之变化这两句话。他进而指出,史家倘若背离“会通之义”,那么,在历史撰述上就会出现“烦文”“断绠”、曲笔即“伤风败义”等弊病。

郑樵对“会通之义”的阐释是有理论价值的。他对班固“断代为史”的批评,不免失之过当。诚然,“会通”是重要的,它反映出史家宽阔、辽远的视野,反映出史家对历史的“相因之义”“古今之变”的探求和认识,以便更有效地“彰往而察来”,发挥史学的社会作用。但是,不能因此而全然否定断代为史的价值、作用及其自身的合理性。刘知幾对通史的批评,郑樵对断代的否定,是在对待会通与断代问题上的两种片面性的突出反映。

会通与断代,是史学家观察历史的两种视野。通古今之变化固然是重要的,详一代之兴废也是很重要的。其中得失优劣,应做具体分析。从中国史学的全貌来看,“包举一代”的史书不乏杰出之作,而“会通之义”确也是史学的优良传统。

四、章学诚论“通史家风”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的《申郑》《释通》两篇中,论述了中国史学上的“通史家风”,这是对“会通之义”的进一步总结。

《申郑》篇高度评价郑樵对“会通之义”的阐发和他所撰的《通志》一书,认为:

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12]

在许多年中“古人著书之旨晦而不明”的情况下,郑樵一反“循流忘源,不知大体”的学风,探求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发扬通史家风,这是郑樵“有志乎求义”的卓识,也是章学诚“申郑”的真谛。章学诚之重“史意”,于此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关于“通史家风”,章学诚提出了几个要点,在史学批评史上是值得重视的。首先,他指出:《通志》“存正史之规”,《资治通鉴》“正编年之的”,《通典》“以典故为纪纲”,《大和通选》“以词章存文献”,“史部之通,于斯为极盛”。他明确地表明了唐宋史学在通史撰述方面的特殊贡献,这是前人不曾论到的。

其次,他针对刘知幾批评通史的“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学者宁习本书,而怠窥新录”诸论点,指出:“史书因袭相沿,无妨并见;专门之业,别具心裁,不嫌貌似也。”这是指出史书在内容或文献上的“因袭相沿”,跟作者在撰述之旨上的“别具心裁”是有区别的,史学批评应重视后者。

最后,章学诚总结了“通史之修”有“六便”“二长”“三弊”。“六便”是:“一曰免重复,二曰均类例,三曰便铨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抵牾,六曰详邻事。”“二长”是:“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三弊”是:“一曰无短长,二曰仍原题,三曰忘标目。”对于这些,他都有详说,不一一转述。其论“二长”,一是“具翦裁”。章学诚认为:通史有“通合诸史”之意,它不只是“括其凡例”,还应当“补其缺略,截其浮辞,平突填砌”,以成“一家绳尺”。这是后人“自当有补前人”之处。二是“立家法”。章学诚提出一个问题:“陈编具在,何贵重事编摩?”史家编撰通史的真正价值何在?他认为:通史之所贵者,是“专门之业,自具体要”,“卓识名理,独见别裁”。他称赞李延寿《南史》《北史》“文省前人,事详往牒,故称良史”;称赞郑樵《通志》“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于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这同刘知幾对通史的批评只着眼于“多聚旧记”“事罕异闻”相比,亦可见“史意”“史法”内涵的不同。

章学诚释通史要义,顺便也批评了名曰“通”而实则不通的史著题名。他说:“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他举宋人魏了翁仿杜佑《通典》而撰《国朝通典》,批评说:“既曰国朝,画代为断,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义者也。”他批评的这种现象,在清代以后是很普遍的,所谓《皇朝通志》即《清通志》,《皇朝通典》即《清通典》,《清文献通考》等,都是“循名而不思其义”了。会通与断代,就其本来的意义看,各有其确定的含义,是不好随便混淆的。不过,史学的发展,往往又突破了这种确定的含义。近代以来,史学家常以写某一断代、某一时期的历史著作目为“某某通史”的,是越来越多了,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吧。从史学批评史来看,唯不“循流忘源”,庶几乎可知古人著史之旨。

[1] 以上均见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19~3321页。班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23~2724页。

[2] 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彪列传》附《班固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69页。

[3] 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彪列传》附《班固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76、1377、1380页。

[4] 班固:《汉书》卷一百下《叙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71页。

[5] 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7页。

[6] 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列传》附《班固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34页。

[7] 魏徵等:《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57页。

[8] 刘知幾:《史通》卷二《二体》,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5页。

[9] 刘知幾:《史通》卷一《六家》,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0页。

[10] 魏徵等:《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57页。

[11] 刘知幾:《史通》卷二《二体》,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6页。

[12]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申郑》,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