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的价值与死的尊严
人是要死的,但在死之前是未死的。如果认为人总是要死的,在死未到来之前先躺下,活着没劲,什么也不干像死人一样,这等于死了两次:活着时是死的;死时是死的。这是一种错误的人生态度。
▲ 我弟弟,1960年溺水而死,年仅18岁。弟弟之死为我家一大变故,父母一生都在念叨。“青春十八少年郎,误入东海觅龙王。传书柳毅去不返,终生思念满惆怅。”父母死后我把弟弟的坟由鄱阳迁至南昌父母合墓旁。
活应该像个活人,有朝气,有干劲,活个人样子,死时要死得有尊严。死与活要分开:不是活时想着死,死时也恋着活。生死颠倒是违背自然规律的。生的时候,要实现人的生存价值,死的时候,要保持人的尊严。这是完美的人生。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一个人学习哲学,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学习如何生,如何死,难怪古希腊一位哲学家把学习哲学称为“练习死亡”。
(2)生前与死后
人的情感是很奇怪的,充满矛盾。有的夫妻,一生恩爱,如燕双飞,一方如果死去,悲痛难舍,终生不忘。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情深意真,哀婉动人,是著名的悼亡佳作。特别是,“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有情、有景、有声、有泪,令人不忍卒读。
我也曾见过一些夫妻,生前感情平平常常,时常争吵不断。夫妻双方生前磕磕碰碰,可一方死后另一方依然想念,犹如失群之雁,感到孤寂。
前一种情况容易理解,后一种情况又如何解释?从哲学上说,矛盾总是现实的、具体的。当一方死去后,原有引起争吵的矛盾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方,构不成生前的矛盾。因而死后的孤单压倒了生前的争吵。如果说,生前容易看到的是缺点,可死后想到的是优点。生前是争吵,而死后剩下的是回忆。即使是对争吵的回忆,由于矛盾不存在,这种回忆往往伴随着某种怀念。
我有时痴想,如果夫妻日常相处,把生前当成死后(多看优点);把死后当成生前(多想缺点),这样,或许生前死后,都能减少许多痛苦。可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3)向前看与往回看
走路的时候,人们都能体会到,往后看,自己走过什么路比较清楚,可往前看,自己将要走的路比较模糊。李白的诗:“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讲的也是这种境界。人生经历都如此。凡是经历过的都比较清楚,因为是经历过的;而目标往往不易看清楚,因为它是未经历的,是正在摸索中的。人往往到老年才深知青年时代的失误。历史不也是如此吗,历史的教训往往是事过之后才能总结,而确定目标时往往容易失误。如果向前看与向后看一样清楚,此人就是未卜先知的神人。可是没有这种人。历史证明,历史从来不是按照某一个先知指引的路走的,总是不断校正修改甚至改道前进。
往回看清楚些,向前看模糊,原因在于,往回看有自己经历过的事实为依据,它面对的是事实;往前看是推论和预测,是以以往的经历为依据的,而经验并不总是可靠的,它必须上升为规律。而规律是抽象的普遍性,它必然会依据它所起作用的条件而发生变形。因而在人的活动中,历史的经验与现实的条件、规律与实践,即往回看与向前看如何统一的问题,只有在亲身实践中,在自己的失败和教训中才能逐步摸出点门道。未卜先知的神是没有的,屈指一算的诸葛亮其实绝大多数是事后诸葛亮。事后的诸葛亮次数多了,有可能在一些事情上变成事前诸葛亮。“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这就是历史经验的价值,是向后看即总结经验的重要性。历史研究的价值,就是向后看,向前进。人生也应该如此。
(4)人与自己的距离最远
这句话按常识无法理解,但从哲学上说很有道理。人最难认识的是自己。一个人可以大体正确地评论别人,但没有一个人能最准确无误地谈论自己。对自己的估计不是过低——自卑,就是过高——自以为是,很难恰如其分。以自己为对象是最难的,难就难在在这种情况下要使自己一分为二,既充当认识对象,又作为认识主体。以自我意识来意识自我,不借助中介,即借助别人是很难做到的。因此,只有善于接受别人意见的人,善于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中看待自己的人,才有可能比较客观地估价自己。正因为难,所以老子才说“自知者明、自胜者强”。
人们经常引用古希腊德斐尔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这句神谕,往往把它只解读为人应该认识人类自己和人的本性。其实,这句话,既可适用于人类整体,又可适用于个体。也就是说,既要认识与神不同的人,又要认识与别人不同的自我。多少个世纪以来,人们不断地争论什么是人,什么是人的本性。至今仍然在不断地为此而争争吵吵。可很少有人问,我是谁?如何认识我自己?忘记了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最重要的一个含义是每个人认识“你自己”,即认识自我,不仅认识作为类的人,而且认识作为个体的自我。
伊斯拉摩说过,“人人都以为自己的粪便味香”。蒙田诙谐地把这句话变为,“如果我们嗅觉灵敏,我们的粪便必臭不可闻”。的确,人往往对自己的缺点嗅觉失灵。同样的缺点在别人身上,十恶不赦,可在自己身上则不觉其臭,甚至沾沾自喜。所谓看别人是豆腐渣,看自己是一枝花,就是这种人。
这种人多得很。不说人人如此,至少是处处可见,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可以斗胆说,没有一个人对同样的缺点,在自己身上和在别人身上有同样的愤慨。觉得自己的粪便不臭的人到处可见。所以蒙田十分感叹,他说自以为是乃是我们天生而原始的弊病,一切生物中最可怜最脆弱的生物乃是人,然而他却最骄傲自大。
我们距离自己有多远?这一点可以因人而异。可是就人把自己作为认识对象来说,人的确与自己距离最远。我们在估计自己时,应该永远记住这句名言。我们的一生,都要不断认识自我,拉近自己与自己的距离。
(5)谦虚是永远张开着的口袋
谦虚,不仅具有道德价值,而且具有认识价值。
谦虚是中国传统的道德规范。“满招损,谦受益”,这是中国的古训。无论从政、处人、处世,都要谦虚,才能较好地处理各种关系。谦虚,是一种规范人的行为的处世原则。
但对认识来说,谦虚同样重要。谦虚也可以说是一条认识原则。一个自满的人,就是一个塞满了东西的口袋。而谦虚,则是张开的口袋,能随时装进新的东西。永远谦虚,则口袋永远是张开的;一旦自满,则口袋就自动满了。并不是真满,而是自满,自以为满了。实际口袋(头脑)仍然是空空的。
谦虚的人好学,总是感到不满足,利用一切机会学习;好问,不懂的东西随时向别人请教,绝不装懂。用耳朵比用嘴巴的时候多。不懂就问,只有一次不懂;不懂装懂,终生不懂。学问,学问,又学又问。
人的自满与谦虚,正如田地里生长中的麦子。当麦粒空空的时候,反而头抬得高高的,像人的目空一切,趾高气扬一样。而麦粒饱满反而头低低的。成熟的人正如成熟的麦穗,厚实、饱满、深沉。
谦虚不是心虚。心虚,虽然也喜问、愿听,但胸无主见,不明真伪,是非莫辨,因而头脑可能变为塞满各种东西的仓库。我们要谦虚,不要心虚。
(6)曳尾泥涂和留骨庙堂
生命与生活是不同的。生命是生活的载体,而生活是生命的过程。没有生命当然没有生活,可同样是生命,生活的内容可以完全不同。所谓生命的目的和意义是来自生活的内涵并非来自生命本身。不能说,活着就是目的,就是意义。
生命是自然现象。我们的生命来自我们的父母,而我们父母的生命来自他们的父母。这是个纯生物学的过程,人的出生并没有先天地带来目的和使命。人的生活目的和使命问题是个人生观问题,它依存于社会和每个人所处的社会地位。因此人类的生命的生物学本性可以不变或者变化极其缓慢,可人对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使命的看法是不断变化的。在社会变革的时代甚至可以在短期内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立足于生命自身来考察生命的意义,往往会坠入迷途。因为从生命过程说,无非是生老病死。这一点,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都是一样的,无一幸免。这样来考察,生命是最无意义的,只有两个字:生、死。最后是一个字:死。可是从生活活动过程来考察,即从人的生活过程来考察,生活充满情趣、欢乐、有声有色。世界如此丰富多彩,生机无限,就是由无数人的有限人生创造的。
庄子说的与其死后留骨庙堂,不如在泥里活着,绝不是提倡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是一切,活命高于一切。庄子表明的是不慕功名利禄、蔑视权贵的精神。如果离开庄子的时代与他个人的处境,把他的话理解为活命哲学,的确是对他老先生的误读。
(7)爱面子与爱荣誉
这是人生处世经常要处理的两个问题。中国人是最爱面子的,送礼不能比别人少,请客不能比别人差。没面子,在中国人眼里可是奇耻大辱。不仅个人,可能一家人都抬不起头。可中国人的面子,往往的确是“面子”,即要的是“脸”——类似老百姓俗语所说的驴粪蛋表面光。死要面子活受罪,讲的就是这种爱面子的虚伪性。
荣誉不同,它不光是脸,更重要的是心。它是人的人格和尊严,是人对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并重。为了荣誉,它可以撕破面子,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
面子,从表面上看也是一种荣誉。其实这是虚荣,是不能持久的、泡沫一样的东西。场面一结束,随之消失。
荣誉是永恒的。一个获得世人赞誉的人,会为世世代代的后人所景仰和效法。
面子是个人的,而荣誉,不仅是个人的,根据荣誉的性质和大小,它可以属于团体、集体,甚至属于整个民族和国家。为国增光,这就是个人为国家争得的最大荣誉。“两弹一星”的功臣,奥运会金牌得主或其他对国家民族做出杰出贡献的人,都是如此。
爱面子并不是坏事。爱面子比不爱面子强得多。在生活中,无论是交友或对自己的家庭成员,最要提防的是连面子都不顾的人。爱面子是人们生活和交往中的最低要求,但是不能停留于此,要把爱面子上升到一种荣誉感。荣誉感与羞耻感是不可分的。有荣誉感的人是最知耻的人。中国古人说,知耻近乎勇。这个勇就是为荣誉而奋不顾身。
对于一个人来说,要少点面子观,多点荣誉观。少点个人的虚荣心,多点民族的耻辱感,这对于这个民族的强盛来说是非常必要的。马克思当年曾猛烈批评普鲁士专制政府的腐败并以法国和德国对比,说耻辱实际上就是法国革命对1813年曾战胜它的德国爱国主义的胜利,耻辱就是一种内向的愤怒。如果整个国家真正感到了耻辱,那它就会像一只蜷伏下来的狮子,准备向前扑去。马克思把一个民族的耻辱感受比作一头蜷伏下来的狮子,非常形象确切。中国自鸦片战争以后,民族耻辱感不断增长。“五四”运动是一次民族耻辱感的大爆发。没有民族耻辱感就没有救亡图存的运动,就没有全民的抗日战争,就没有国家和民族的解放和胜利。爱国主义就是一种集体的民族耻辱感。
最危险的是只有个人面子而无民族耻辱感。一个国家和民族,如果只讲面子而不讲荣誉,不提倡国家和民族的耻辱感,这个民族肯定会走向没落。“士皆知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龚自珍的这句话,可谓切中肯綮。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知荣知耻,这个人就是高尚的有道德的人。
(8)生与死
对死亡的恐惧,尤其对老年人而言,是很正常的心理,不必作为心理问题。如果对生死无动于衷,麻木不仁反而不正常。连最为通达的庄子也说,悦生而畏死人之情也。因此对畏死心理应该坦然接受。只有这样,才能注意保养,平衡饮食,以避免疾病,得以颐养天年;但另一方面又要认识到,死是必然的,是任何人不可避免的。庄子说,死生命也,如夜旦之常。人应该以情感态度对待死亡,这才有人之情,人应该以理智的态度对待死亡,这才是人之理。在死亡的问题上情与理是矛盾的。我们要善于平衡情理,既不矫情,也不背理。争取长寿,坦然面对死亡。
一个人,不应该为未来而忧虑,因为将来发生什么是不可预料的。一个智者能做的不是为未发生的事担忧,而是对目前的一切不安因素早做准备。对个人养生说,无病当有病,有病当无病。如果无病时像有病时那样对健康关心,有病时像无病时那样对健康放心,就是懂得养生之道。治国也一样,能居安思危才是最高明的领导者。
人,不应留恋过去,幻想未来,而要紧紧把握现在。只有现在是最重要的。过去了的,不可返回,未发生的,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只有现实,才是过去的结果,未来的通道。
人,应该细数自己拥有的。世界上多少人英年早逝;我自己不少好友都已先我而去。论年岁,我已够本了;论家庭,儿婚女嫁,各自有成,难道还不应该满足吗?
人应该知足。人的不足最大的是不知足。为什么叔本华会陷入悲观主义呢,就是他看到了由于人永不知足而走不出的怪圈——欲望、满足、更大的欲望。当然,知足不是消极无为,混日子,还需要有所为,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9)死与了
死,似乎谁都懂。死,就是了。死了,死了,其实并不如此简单。可以死而不了,也可以未死已了。这就是人不同于动物的地方。
动物只有一个世界,这就是包括自身在内的客观世界,动物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死亡(被屠宰或是自然死亡),就是了了。
人不同。人不仅有一个包括自身在内的客观世界,还有一个自身创造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人可以结束自己的生物式的生命,但在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中,他还未了。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对于我们人类的影响,至今仍然存在。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的英名和思想仍在对我们国家的现实发生作用和影响。李白在一首诗中赞颂屈原,“屈平辞赋昭日月,楚王台榭荒山丘”。楚王虽贵为国王,一死便了,而以《离骚》传世,以爱国主义精神激励后人的屈原,中国人年年都在纪念他。
即使是普通人,他们通过劳动共同创造的文明和文化总是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明代的张溥写过一篇文章叫《五人墓碑记》,记载在反对魏忠贤斗争中被杀的五个普通百姓在11个月后重新立碑安葬的事,文中说,“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者,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这五个人值得称赞,是因为他们死得其所,他说,“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这就是死而未了。
有种人,未死先了,虽生犹死。这就是那些贪赃枉法之徒、醉生梦死之人,以及危害社会的社会蛀虫,他们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和价值。
可惜,我们有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懂得死与了的区分。否则,我们的社会风气,我们的社会道德面貌会比现在更好些。
(10)抓紧时间就是延长生命
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还不停地敲字?我说,你知道穷人口袋里没有多少钱,非常珍惜这几个铜板。我的年龄就像穷人口袋里的钱。我努力工作,就是用工作来延长生命,正如用为数不多的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一样。
一个人能活到老年,这是值得庆贺的,因为生命生长的规律正常。可是话又说回来,人老了,容易伤感。因为老与病相连,而且江郎才尽,往日的才情活力会暗淡下去。况且老处在死的边界线上,总会想着生命的终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空间,如无边落木,空旷无垠,人生有限,如长江中的一朵浪花。英雄豪杰也难免有生的留恋和死的感伤。
我已进古稀之年,的确感到时间如电如光:
京华半纪人老矣,愧我无成发早花。
年少不解乡思苦,头白思归恨无家。
父母墓前满杂草,小城亲友半凋谢。
非关名利常伏案,只缘路漫日西斜。
父母墓前满杂草,小城亲友半凋谢,语近悲凉,也是实情。人总是要老要死的。在死之前,总不能先自己躺下等死。我还在不断地敲电脑,为什么?对我来说无职称可评,本什么都不干就可坐享清福,颐养天年。在我看来,这是受罪,是坐以待毙,是死缓期间的等待。为什么不能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我就是这样想的:生命不止,学习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