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爱(1 / 1)

哲学心语 陈先达 1786 字 22天前

罗素是个卓越的人道主义者,他对爱在人生中的地位是非常重视的。他批评一些学者对爱的轻视,强调自己把爱看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而且他认为凡是以不必要的理由干涉爱的自由的制度都是不好的。罗素如此强调爱,是因为他认为自然并不是创造孤立的人,人除非靠他人的帮助,否则不能满足自然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目的。人作为类的存在物,彼此需要对方。这是罗素强调爱的重要性的理由。

▲ 与女儿一家合影,2005年摄于紫竹院公园。女儿夫妇中年得女,爱如掌上明珠,我曾以诗“嘲”之:“两个博导一千金,真金更比假金轻。父母最以儿女贵,有女方知父母亲。”

这个理由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人既然作为类存在物,任何一个个体都不能孤立生存。可人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个体,像组成物体的原子一样。人与人是不同的,有个体、阶层、阶级的差别。这就决定了爱的完满实现在阶级社会中只能是个幻想。正因为这样,我认为“让世界充满爱”虽然是个温情动人的口号,在当今世界只能是个口号。从现实来看,这个口号的可议之处甚多。

对人来说,爱是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可是爱不是独立自存的,它与恨彼此相依。爱中可以包含着自己的对立方面——恨,而且有时爱得越深,恨得越深。一个人因为爱,可以把情敌杀死,这叫三角恋爱;一个人可以因为失恋而从肉体上消灭对方,这叫因爱成仇;有的因为爱自己的子女而去杀人越货;至于因所谓爱国、爱教、爱自己的小团体而大规模或小规模杀人的事是极其常见的。纯粹的爱,只有爱而无恨的爱是没有的。连基督教的十字军东征也是以爱的名义来消灭异教徒的。可见即使是杀人越货的大盗,有的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保持一种特殊的感情。孔夫子说,仁者爱人,把爱作为一个真正的仁者的本性。可是他也说,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可见他老先生也没有一味地只讲爱。无论中外古今,关于爱、纯粹的爱、普遍的爱,说过许许多多令人心醉的话,可没有人真正实行过。所以至今仍在不断为爱而呼号。

爱是个含混不清的字眼儿,因为人们可以给予不同的理解。因爱成仇的爱,是以爱的名义表现情欲;三角恋爱中的爱是情欲与占有欲混合的怪胎;宗教和民族的仇杀中表现的对自己民族和宗教的爱是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和非理性的情感与信仰,其中包含着利益的冲突和文化的冲突;至于因贫困而残杀别人的家人以获得一点点钱财来爱自己的家人,这是极端的利己主义,没有一点爱心可言。

我们应该区分爱与情欲、爱与自私,特别要识别在爱的名义下遮掩的极端利己主义。恩格斯就深刻地揭露过资本主义博爱的谎言,说它把革命的博爱箴言化为竞争中的蓄意刁难和嫉妒。马克思主义也讲爱,但不是抽象的无所不爱的爱。这种爱是没有的。爱是有对象的,根据不同的对象爱的内涵是变化的。例如,两性之间的恋爱,当然包含着情欲,包含排他性。根本没有情欲和独占欲望的恋爱是没有的,柏拉图式的爱是小说中的东西。可是情欲和占有不能变为唯一的情感,它必须受理性、道德与法律的约束,特别是要把对方看成人,而不是自己力图占有的物。马克思说过,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单纯的情欲和占有欲是在对方不接受的情况下的动物性的欲求。亲子之爱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从养育中培养起来的情感,其中既有人的生物学本能,更有长期的传统伦理观念的无形积淀;民族的爱中包括种族和文化的认同;对社会主义社会的爱既有利益问题,又有政治信仰问题。甚至对音乐、对艺术的爱也是以自己的审美和欣赏力为尺度的,没有艺术审美力就没有对艺术的爱。交易所内艺术品买卖表现的爱,不是对艺术品的美的价值的爱而是对它的商业价值的爱,是收藏性的投资或投资性的收藏。总之,爱这个概念是抽象的,但内容是具体的。你可以用一个抽象的爱字来概括各种爱,但你不可能把爱变为一种抽象的概念。

爱作为情感来说不是简单的单一的,而是复杂的;不仅对同一对象可以爱恨交集,而且从辩证法的角度看,爱与恨永不分离。我们提倡爱祖国当然恨卖国,提倡爱人民当然恨对人民的奴役,提倡爱集体当然痛恨对集体利益的破坏,问题的实质是你爱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根据这种爱与恨的内容判断它的正义性与合理性。不能脱离社会的伦理原则,脱离法律正义和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把爱变为一种所谓根植于人性的纯粹情感的东西。恩格斯早就说过,自有阶级社会以来,这种纯粹的感情已经不存在了。谁要认为只要是爱,就是高尚的,就应该讴歌,这是助长恶势力。难道我们能因为恐怖分子以对自己的组织、自己的“事业”或自己的民族的狂热的情感,以对自己信仰的爱的名义来从事恐怖主义而承认它的正当性吗?

让世界充满爱,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动情的口号。可这只能是一种期待而不是一种现实。尽管和平与发展是当代的主题,可一个也没有实现。我们的世界至今还不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而是战火不断,存在饥饿、剥削、压迫,以及变相奴隶制、妇女和儿童被作为商品在买卖,等等。在当今世界,我们不应该宣传让世界充满爱之类的使我们的青少年处于是非莫辨的境地。在当代,我们应该宣传建立一个不准恃强凌弱、大小国平等的世界,一个共同遵守国际法准则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爱的世界。

宣传爱总比宣传恨好,这是糊涂话。西方比你更宣传爱。它的人道主义干涉、人道主义援助,都是以爱为旗帜的。因为人道主义的本质就是爱,可实情如何,路人皆知。我以为还是马克思主义正确,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什么、恨什么、爱谁恨谁,应该弄清楚,才不至于当美滋滋的爱的傻瓜。

爱的确是好的。可迄今为止,普遍的爱,爱无等差,一视同仁,除了学者们的纸上空论以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西方的慈善活动、宗教中的慈善事业,对参与者来说其中的确存在一种爱心。对于那些真诚的人道主义者、宗教慈善事业的创办者、把大量家产投入慈善义举的企业家,我们怀有某种深深的敬意。可对某些西方国家的当政者来说,它并不是出于爱,而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缓和社会矛盾,有利于社会稳定的政治性措施的补充形式。

我想起了托尔斯泰,想起了他的宣传爱的哲学著作《人生论》。在托翁看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爱,不仅爱亲人,爱朋友,还要爱一切人,爱人类。爱就是人生的最高目的。人的幸福不在于肉体的享受,而在于爱。这种理想当然是崇高的,这种感情是动人的,可当爱的实现只是一种感情而没有相应的实现条件时只能是一种乌托邦。以爱为宗旨的托尔斯泰自己就没有得到爱。到了晚年还因家庭失和,离家出走,罹患重病,以82岁高龄死在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他的爱的哲学在家庭都没有实现。即使以自由恋爱为基础的婚姻是当今社会的普遍现象,可真正以纯粹爱情为基础的家庭并不是很多,何况托尔斯泰所期待的人与人之间的普遍的爱。他的《人生论》发表了一百多年,他自己也死了九十多年,他梦想的爱的世界并没有实现。科学进步了,技术发展了,人与人之间的爱并没有增长。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发生在科学技术发达的20世纪。20世纪战争几乎没有停止过。穷富距离更大了,人对人的仇恨和杀戮并没有减少。你只要看看各种形式的恐怖活动,看看人肉炸弹就会明白。连六旬老妪和未成年的孩子都愿粉身碎骨,其恨之深,非局外人能体会。爱是不可能靠呼唤就可以得到的。它是人与人的一种新型关系,这种关系的实现是人类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这种理想是靠社会改造来实现的。这是一个漫长的时期。人类为了进入这个未来的“爱的天国”,注定要经受长期的地狱式的煎熬。

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宣传爱,但是不能抽象地宣传爱。我们应该培养我们青少年的爱心,培养他们的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精神,但我们同时要培养他们明辨是非的能力,不能用爱的催眠曲来使他们沉醉。既要知道八荣,也要知道八耻。我们既要培养他们的爱心,又要告诉我们的青少年,世界并不是由善人组成的俱乐部,社会也是如此。

人是多种多样的,特别在当今世界,仅仅宣传爱是无济于事的,眼泪从来不能救世。我反对把我们后代训练成狼,但也反对培养成羊。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有过救世主耶稣,有过释迦牟尼,有过难以胜数的爱的宣传者和实行者,可是受难者照样受难。社会问题是要依靠社会来解决的,而不是把它化为感情问题、依靠爱来解决。一个真正愿意学习的人,应该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反对爱的呓语的鼓吹者克利盖的斗争中学到一点东西。

我经常想,在实行市场经济的当代,我们应该宣传爱心,我们也需要爱。特别在遭遇各种灾难之中,更应该发扬爱心。但我们不能抽象地宣传“普遍的爱”。我们不是上帝的使者,人间也不是天堂,而且在当今的政治环境中也成不了天堂。当今的世界很不安宁,世界不少地区充满苦难、饥饿、战争、杀戮。谁要沉醉于爱的摇篮曲中而闭眼不看现实,或者主张正因为现实如此,我们更需要宣传爱,都只能说明这种人在理论上还很欠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