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柯拉柯夫斯基在《形而上学的恐怖》中说,切勿在哲学上自寻烦恼;如果你不幸成为一位哲学家,那么你最好寻找一个更令人尊敬的工作,如成为一名护士、牧师、水管工或马戏团的小丑;在这些领域中人们彼此相当了解,不会提一些不可能的认识论问题。按柯氏的意思,宁做水管工,也不要做哲学家。
鲁迅先生临终前的遗嘱中有一条,大意是千万不要做空头文学家。为了谋生可以寻点小事干干。以文学成就卓著如鲁迅这样的大师尚且如此“教子”,可见靠卖空头吃饭不牢靠也不舒坦。
我这一生就在哲学这个行当中,别无他能,只能依靠“皇粮”为生。我有时想,如果不发工资怎么办,何以为生?哲学家最大的缺陷在于哲学只是一种学问而不是一种职业。哲学家不能以哲学为生,也就是说,哲学不能成为一种谋生的技能。在古代,无论是希腊罗马,还是中国都不存在这个问题,那些哲学家或者有钱,是奴隶主或地主;或者是做官为政,是大大小小的官吏,衣食不愁。翻开中国哲学史看看,那些有名的哲学家,大抵都有一官半职。进到资本主义时代,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一个哲学家如果要生存,只能是在大学教书或在研究院研究,或者为政府出谋划策,参加什么智囊团之类,否则也难以存活。如果想单纯独立地以哲学为生,还不如照柯拉柯夫斯基说的,找个实际的工作干干。当年费尔巴哈的父亲就竭力反对费尔巴哈学哲学。他知道费尔巴哈已痴迷于哲学,不会回心转意,但还是劝阻。他在写给他儿子的一封信中说,我深深相信,要说服你是不可能的,就是你想到你将遭受到没有面包、丢尽体面的悲惨生活,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作用。因此,我们任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行事,任你委身于你自己一手制造的命运,让你尝尝我向你预言的悔恨。这是一个半世纪以前的事,现在哲学作为谋生手段并不比费尔巴哈的时代更好一些。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哲学工作者,靠的是吃皇粮,或当哲学教师,或在社科研究机关,总之并不是哲学个体户。如果把我们推向市场,靠哲学专业为生,也是难矣哉。哲学作为谋生手段是末流,可对人类贡献并非如此。费尔巴哈同时代的那些所谓事业有成的百万富翁和千万富翁身死名灭,除了自己的家人无人知道,可是一心从事哲学的费尔巴哈,他为人类提供的宝贵的思想财富是无法以金钱衡量的。费尔巴哈高踞19世纪恢复唯物主义光荣的宝座,并成为马克思主义产生的哲学前驱。马克思因费尔巴哈而得以前进,费尔巴哈因马克思主义而得以永生。费尔巴哈与马克思一样不朽。
哲学还有个弱点,这就是哲学家的语言和思考的问题,往往无法与常人交流,容易变为行话或哲学独白。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一个人吃苹果时会提问,苹果是真实的苹果还是自己的观念的复合;世界是不是客观的,我不来看花山上的花是否还存在之类的问题。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在行动,而行动本身就是非思辨的。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把手放在火里试验“火不热”的问题,没有人会认为火是不热的,没有人会认为山中自开自落的花没有人看,就不存在了。哲学家思考的问题与常人相距十万八千里,因而被看成是怪人甚至怪物。可是,这些在常人看来的怪问题,确实有其道理存在。它们训练人们一个重要的思维方法,这就是从不疑处生疑,从熟知中求真知。
哲学不是一个好的谋生手段,绝不是说它无用;哲学的抽象性,并不是说它注定是空头。在有用无用、空头与非空头的问题上,哲学家的看法与世俗看法会有差距。
用,有有用之用,无用之用。一种学问、一种技能,可直接应用并为人们日常需要的,往往是有用的。医学是有用的,人人都会得病,都会牙痛;法学是有用的,人免不了打官司;会计是有用的,只要有经济活动就要有会计。企业管理是有用的,它教人如何管理企业。至于具体的技能特别是专门手艺更是有用,简直是人们日常生活须臾不可离的。这种用,都能看见。可无用之用是很难看见的。因为它并不是人人都需要,都能体会的。它的用,功在国家,功在民族,当然最终也功在这个国家的全体人民。例如,历史学有什么用?历史学家要靠历史为生是很难的。除了当教员,当研究员外也别无他能。不可能在市场中去出卖自己的历史知识和才能,除非写成书,或上电台演讲,而写书、上电台,已经是以写作和演讲为生而不是直接以历史知识为生。可是一个国家的人民不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一个民族不了解自己民族的历史,肯定已是或即将是当奴隶的国家或当奴隶的民族。灭人之国,必须消灭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人民对历史的记忆。这是历史的经验。我们中国人特别是东北人对这一点有切身体会。如果我们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什么是鸦片战争、什么是八国联军、什么是甲午战争,不知道中国近代史,对我们国家来说是相当可悲的,也是相当危险的。我看现在有些人的文章,就已经有些淡忘了这个历史。
哲学也是一样。哲学也是无用之学,谁要用功利主义观点看待哲学,期待哲学成为个人发财致富的手段那当然认为是无用的。可从国家和民族的角度看,哲学是有用之学,而且用处大得很,它对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精神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没有哲学传统的民族是肤浅的民族,没有深厚的思想土壤。费尔巴哈说人有两个金苹果:一个是钱;另一个是哲学。哲学给予我永生的金苹果,给我提供现世永恒福祉的享用,我将变得丰富,无限的丰富。哲学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的确,从人类文明发展来看,哲学的教化作用,可以把粗野的本能变成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独立性变成精神自由,使个人和整体的生活打成一片,使整体在每个个人意识中得到反映。
就拿我们的职业来说吧。我们这些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师就肩负特殊的使命。这就是对学生进行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教育,为他们在进入社会后能够有一个正确的人生态度和观察问题的方法,打下一个比较牢固的基础。这个过程,既是对学生进行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教育,也是对学生原来接受的错误观点的清理,更是与各种影响学生的错误社会思潮的一种争夺。我们都知道学生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一旦被错误的观点侵入,特别是一旦定型化,是很难改变的。很多人不懂一个简单的道理,一门专业课没有学好甚至不及格还可以补考补修,可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一开始就歪了,满脑子糊涂观点,这可是影响一辈子的事。从这个角度说,专业课影响一时一事,哲学课影响一生一世。这能说哲学无用吗?
哲学抽象,这正是哲学是哲学而不是实证科学之所在,抽象并非空洞,哲学家不等于空头。中外哲学史上的那些大家们,尽管他们所研究的问题在常人看来玄妙莫测,并不是空头。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的著作是难懂的,甚至是晦涩的;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许终身难以理解,要不断体会。可这些都是人类的思想瑰宝,像马克思说的都是人类天才的多年劳动、繁重艰辛孤独工作的果实,是使人困顿的无形的思想斗争的成果。正是这些哲学家们多年的世世代代的艰苦劳动,才使人们更多地理解宇宙和人生的真谛。
空头哲学家是有的,这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哲学家。既不能真正研究一些形而上的问题,给人以智慧和启迪;又不能面对形而下的问题,对现实社会中的一些难点和热点问题,从哲学角度提供一些看法,从思想方法上为人们释疑解惑。有的哲学书和文章实在看不懂。我说的是真正看不懂,不知所云,不是说道理深得看不懂。季羡林先生在《人生漫笔》中着实给了这种空头哲学家一棒,他说哲学家的哲学,至矣高矣。但是恕我大不敬,他们的哲学同吾辈凡人不搭界。让这些哲学,连同他们的“家”坐在神圣殿堂去独观惶惶吧。这段话对我这个终生以哲学为业的人非常刺激。可不能不说这个意见一语中的,非常深刻,非常正确,对于靠空头哲学沽名钓誉者不啻当头棒喝。
哲学的确不是谋生手段。要想发财不要搞哲学,可以买股票去。哲学就是哲学,它不能摆脱抽象性与思辨性。但这不是说,哲学家应该心安理得地当空头哲学家。文学家不应该躲在象牙塔之中,哲学家也不应该缩在哲学的殿堂中。毛泽东当年说过,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和书本中解放出来,变为群众手中的尖锐武器,现今很是受到非议,被视为取消哲学的“左”的源头。我认为,毛泽东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问题是如何正确理解。如果把事情说成是取消课堂和书本哲学、停止教学和研究当然是错误的。可是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必须面对现实生活,发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群众性教育功能还是有道理的。如果谁非要强辩说,康德的哲学、黑格尔的哲学都是课堂和书本哲学,并没有面对群众,而且自古以来,他们的哲学都是书本哲学,这并没有妨碍他们成为大哲学家,这样讲对不对?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全面。
▲ 20世纪90年代哲学讨论会后,与陶德麟等游中山陵,左二为作者。
从哲学与现实的关系来说,所有有成就的哲学家都没有停留在课堂和书本上。哲学家不能脱离他们生活的世界,哲学的确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哲学家越伟大,他们的思想越深邃,与他们生活其中的世界联系越紧密。尽管他们可能生活在大学里,站在讲堂上或者终生都在书房里,但他们的哲学的确与他们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去捕捉并在不同程度上解决或试图解决他们面临的时代哲学课题。后人从他们的著作中不仅读出了哲学家本人的思想,也读出了他们的时代。从这个角度说,他们也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走出了课堂和书本,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与时代无关的哲学家。如果不这样,他们也成不了伟大的哲学家。凡是与自己时代无关的哲学,也不可能与其他时代有关。适用一切时代的哲学,就是一切时代都不适用的哲学。这种哲学才是真正的空头哲学。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确没有走出课堂和书本。这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它以前的哲学的根本区别所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性和历史使命要求它宣传群众教育群众,这样才能发挥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作用。马克思形象地把他们创立的哲学比喻为“思想闪电”,说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的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因此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来说,提倡从课堂和书本里解放出来,把它变为群众手中的武器,是有道理的。问题是区分对象,讲究方式,注重效果。不能重复过去“群众学哲学”的形式主义的错误。我以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应该低下自己高贵的形而上学头颅,面对群众,俯身于形而下,这不仅不妨碍反而更能丰富我们的课堂教学和书本研究。
我认为,如果能这样,就不会变为空头。哲学是需要的,尽管它不是一种好的谋生手段,可是要使生活成为被思考过的有意义的生活,要使宇宙成为被思考过的能理解的宇宙,要使世界的丰富多彩的现象成为可理解的现象,就必须有哲学,即穷根究底的学问;哲学是需要的,尽管它不如当今流行的一些热门学科风光,如果能出一批即使是几个能在世界上立起来的大哲学家,这可是我们民族的骄傲,是我们民族对人类文化的伟大贡献。如果要说,几百年出一个,或千年难遇,这对真正伟大的哲学家来说,确实如此。
依我看,哲学家用不着像柯拉柯夫斯基劝告的那样去当护士、当水管工或当马戏团小丑。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中,哲学工作者完全能找到自己恰当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