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国人的思维方法是一种十分重视经验,甚至崇拜经验的思维方法。我们这里之所以没有采用诸如“经验主义”或“经验论”这样的提法,因为与西方的经验主义者不同,在中国人那里,还没有形成系统的、有影响的、关于经验的理论。比如,英国近代哲学家培根、霍布斯、洛克、贝克莱和休谟都有自己系统的经验理论。尤其是在贝克莱和休谟那里,经验理论不仅是系统的,而且是深刻的,对西方哲学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然而,对于中国人来说,总是习惯从实际使用的角度出发去理解各种经验,从不考虑把它们放在理性的法庭上认真地加以审核和甄别。这就使我们的许多经验都具有似是而非的特点,经不起认真的推敲。在日常生活中十分流行的谚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具有这样的缺陷。
据《中国成语大辞典》的考证,《旧唐书·元行冲传》曾有“当局称迷,旁观见审”的说法。《醒世恒言》卷九以下棋作比喻,进一步说明了这个道理:“说起来,下棋的最怕旁人观看。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儿女英雄传》二十六回也有“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样的提法。[2]所有这些提法,都蕴含着一个共同的经验,即对同一个事物或事件,局外人要比当事者看得更清楚,更全面。然而,这样的经验是否具有普适性呢?显然,我们的回答是否定性的。诚然,我们也承认,在日常生活中,每日每时都有大量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故事在演绎,然而,这样的故事并不具有普遍必然性,事实上,我们可以举出不少反例来证明,在相当一部分情况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站不住的。岂止是站不住,而且在有些场合下,这个经验正以颠倒的方式,即“当局者清,旁观者迷”的方式表现出来。
就拿下棋来说,真正高明的棋手常常预先在心中已经酝酿好一个克敌制胜的周密的计划,就整体计划的实施而言,局部上也会采用“卖个破绽”“诱敌深入”的方法。而对于下棋的旁观者来说,如果他的棋艺还没有达到相当高的水准,如果他还不能识破棋手心中隐藏着的计划,那么,他不但看不清棋局,识别不出棋手的意图,甚至还可能一片茫然。同样地,战争也是如此。一个高明的指挥官不但对全局了然于心,而且也能依据对方指挥官的性格,制造种种假象,以迷惑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一个战争的旁观者既不精通战争的理论,也不精通战争的实践,他会理解这位高明的指挥官所采取的每一个战术上的具体的部署吗?如果他贸然地对战争的情况进行评论,这些评论也许只能证明他的无知和近视。为什么旁观者一定是清楚的,而当局者则一定是糊涂的呢?难道旁观者的智商都是高的,而当局者的智商都是低的。显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样的说法是无法使人信服的。
何况,在日常生活中,还存在着不少“当局者清,旁观者迷”的现象。比如,当几个高明的骗子串通起来,一起行骗的时候,他们是“当局者”,究竟他们比“旁观者”更清楚,还是旁观者比他们更清楚?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即他们比旁观者更清楚。又如,当一些出色的魔术师在舞台上变魔术的时候,究竟是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更清楚,还是作为旁观者的观众对他们的行为更清楚?答案也是不言自明的。再如,当一个政治上的阴谋团体,如纳粹,控制了一个国家,并采用种种做法来迷惑老百姓,以掩盖自己的真实本质的时候,究竟是这个阴谋团体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是老百姓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知道得清清楚楚?答案同样是不言自明的。
日常生活本身的复杂性深刻地启示我们,不能粗枝大叶地观察并思考日常生活。由于人们受到实用理性和经验思维的影响,很容易一见到某些现象,就简单地归纳出一个普遍性的结论。这样的思维方式是很容易在日常生活中遭受挫折的。尽管培根是一位经验主义者,他仍然建议,人们在对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经验做归纳时,应该给思维的翅膀绑上重物,即要努力关注那些相反的现象或经验,以便使自己归纳出来的结论具有更大的普遍性和有效性。
[1] 本文原载《社会观察》,2005(6)。
[2] 《中国成语大辞典》,886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