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江淮(1 / 1)

至大业十四年(618)时,反隋起义军首领称王称帝者已无可计数,首都所在关中根本之地被李渊袭占,东都越王被李密瓦岗军团团围住,江山十之八九已不在隋手。面对乱局隋炀帝拿不出任何办法,既“弃崤函之奥,违河洛之重阻”,南逃江都冀求幸免, “袭永嘉之旧迹”,妄图偏安江左成司马睿之业。然而,江左亦非净土,农民起义的烈火早已成燎原之势,江淮、江南、江汉及至岭南各地都有农民武装和地主武装,鲜明地揭起了反隋暴政的大旗。

早在大业十年(614)杨玄感起兵时,江南就有刘元进举兵响应,后虽被镇压,但其幸存者仍相聚于山野,等待时机。不久,山东农民军杜伏威、辅公祜、左才相、李子通等数支义军相继南下江淮,使东南地区农民起义形成**。

杜伏威是齐州章丘人,少不治产业, “家贫无以自给”,与临济(今山东章丘西北)人辅公柘一同亡命参加农民起义,因有谋略,“众用其策皆效”,作战勇敢,被推为头领。大业九年(613),杜伏威率众入长白山(今山东章丘东北),投奔左君行, “不被礼,因舍去”。大业十年转向淮河流域,自称将军,在下邳(今江苏睢宁西北)合并苗海潮部义军,势渐强盛。隋江都留守派校尉宋颢来攻,杜伏威将官军诱入芦苇大泽中烧了个精光。大业十一年(615),在海陵(今江苏泰州)又兼并了当地农民军赵破阵部,众至数万,不久攻克安宜(今江苏宝应),兵威更盛。

另有东海(治今江苏连云港)人李子通,少贫贱,以渔猎为生,大业九年(613)参加长白山左才相部义军,因有武艺勇力,受到信重。李子通宽仁好施,颇得人心,不到半年,麾下有众数万,因遭左才相猜忌,出走独立,与左才相各自率兵渡淮南下。在江淮地区李子通又与杜伏威合兵,胜战之余,李子通见杜伏威年少雄武,趁他不备,派精骑对他发动突然袭击。伏威受重伤堕马,部将王雄诞背起逃芦苇中。脱险后杜伏威收集残部,攻打郡县,不久势力复振。

隋朝利用农民军内部火并,派虎牙郎将来整进攻杜伏威。伏威在黄花轮大败,身受重伤,被部将西门君仪之妻王氏驮扶救起,王雄诞率十余名勇士掩护,突围后义军尚有八千余人,但转战到盐城后,队伍又扩大至数万。大业十二年(616)冬,隋炀帝至江都后,派公孙上哲率禁卫军往围剿,在盐城一带被杜伏威歼灭。

来整移师转击李子通,李子通败后奔海陵(今江苏泰州),收散兵得万两万人,仍自称将军,与隋军周旋。

大业十三年(617)正月,在江都的隋炀帝又派右御卫将军陈棱率宿卫兵八千攻打杜伏威。陈棱曾远征流求,称为名将,曾多次打败农民军。到达前线后坚壁不战,企图消磨农民军锐气,以逸待劳。杜伏威识破了陈棱的诡计,送给他一套女人服装,并致书称他为“陈姥姥”,陈棱果然被激怒,倾巢而出。杜伏威亲至前线挑战,被隋裨将射中前额,二十来岁的青年统帅杜伏威怒发冲冠,说: “不杀射者,终不拔此箭!”即头带箭伤驱马冲入敌阵,大呼冲击,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生擒裨将,令他拔出箭后斩首。接着,杜伏威提着敌将之首,再次冲入敌阵奋击,连杀数十人,令官军丧胆,于是隋军大溃, “陈姥姥”仅以身免。

杜伏威乘胜攻破高邮,攻占历阳(今安徽和县),自称总管,任辅公柘为长史,又分遣诸将攻打属县,所至无不降伏。江淮间的小股武装争来归附,声势极为浩大。杜伏威小小年纪就以勇力敢打敢拼杀出了威名,成为江淮农民起义军的盟主。他又挑选骁勇敢死士五千人,组成亲军,号为“上募”,待遇优厚,杜伏威与之同甘共苦,有攻战即令上募出击打头阵,战罢若见背有伤者便杀,而所获赀财皆用以奖赏军士, “有战死者,以其妻妾殉葬,故人自为战,所向无敌”。在天下大乱之时,谁的军事力量强大,谁就是一方之主。杜伏威成为江淮地区的草头王之后,李子通既不肯臣服于杜伏威,乃渡过长江,在江南地区发展势力。

长江中游一带,以鄱阳湖为中心的几支反隋农民军也不断壮大,其中林士弘部最为强大,自称皇帝,建国号楚,直接向江都隋炀帝的皇权发出挑战。鄱阳湖以西的洞庭湖畔也发生了反隋起义,大业十三年(617),岳州(今湖南岳阳)发生兵变,众人推校尉董景珍为首,董景珍认为自己“素寒贼”,乃推后梁帝裔的罗川县令萧铣为主,扬言“罗川萧铣,梁氏之后,宽仁大度,有武皇之风”,于是派人向萧铣致意。萧铣喜出望外,原来,萧铣的祖父乃萧岩,开皇初隋文帝收夺后梁国时率兵降陈,陈亡仍事抵抗,而为隋所诛。萧铣自小孤贫,当过教书先生,隋炀帝即位后因外戚之故擢授罗川县令,但他心里一直记着灭国杀祖之仇。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哪能不从,于是改隋服色,建梁旗帜,起兵仅五天,远近投附者就有数万。农民军沈柳生部也来归附,然因争位被萧铣处死。萧铣又筑坛于城南,燔燎告天,自称梁王,以有异鸟之瑞,建元凤鸣。大业十四年(618),萧铣又称皇帝,署置百官,追谥其叔父萧琮为孝靖帝,祖父萧岩为河间忠烈王,父萧璋为文宪王,宣称“隋政不行,天下皆叛”。直接向其姑父隋炀帝的皇权发出挑战, “必复梁祚”,要接续梁武帝以来的皇统。隋炀帝派曾从陈棱讨击流求的张镇洲及王仁寿前往围剿,长久不能取胜。但萧铣梁政权与林士弘楚政权势不两立,互相诛杀,林士弘的声望不及萧铣,战败逃于安成之山洞,萧铣遣部将苏胡儿袭占豫章(今江西南昌市),又迁都江陵,修复园庙,引岑文本为中书侍郎,专掌机密,似有恢复南朝局面之势。

江南广大地区既充斥着反隋武装, “天下危乱”,隋炀帝对已在中原大成气候的李密心存畏惧,不敢北还,而偏安江左的梦想也不能成真,他竟亦忧扰不自安,完全陷入绝望,最后索性万事不管,过一天享乐一天,纵情声色。他不断挑选江淮民间美女充实后宫,和一班宫娥才女吟咏他创作的艳诗,将自己沉浸在**声歌舞之中。江都后宫有百余房,每房都住美女,布置得奢侈无比,美人轮流坐庄,每天由一房做主人。由江都郡丞赵元楷掌管酒馔供应,隋炀帝与萧后及宠姬们天天宴饮,借酒消愁,从姬们也常醉得歪歪斜斜。隋炀帝因赋五言诗:

求归不得去,真成遭个春,

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

此时隋炀帝的旨趣已与开皇初年的陈后主差不多,人一旦意志消沉,什么荒唐事都会有。退朝时隋炀帝常穿短衣**,策杖步游,遍历台馆,直到夜尽天黑才止。汲汲顾景,唯恐不足。但苦中作乐终非乐,悲里寻欢未必欢,隋炀帝的内心苦闷已极。中原已乱,道路隔绝,无心北归。

金瓯成瓦解,犹自造离宫。丹阳郡即陈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市),陈亡后被夷平,改名蒋州,隋炀帝改州为郡,是为丹阳郡,实即六朝故都建康。现在又要在废墟上重建新都,利用长江天险天然屏障,移住江左,保据江东。于是,隋炀帝将这一想法告诉朝臣,让众僚对此加以讨论。

朝臣立即阵线分明地分成两派,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南方人以内史侍虞世基、秘书监袁充等为首,首先表示支持隋炀帝的主张。

北方关陇勋贵以右候卫大将军赵才为发言人,极谏不可,力劝隋炀帝车驾应还都长安。

一时,朝堂上赵才极陈入京之策,世基盛言渡江之便,隋炀帝则一反“圣人可汗”常态,默默无言。结果,赵才与虞世基争得面红面赤, “相忿而出”。门下录事河北衡水人李桐客奏言:“江东卑湿,土地险狭,内奉万乘,外给三军,民不堪命,亦恐终散乱耳。”此言一出,竟被御史弹劾为诽谤朝政。于是公卿皆阿意奉旨言: “江东之民望幸已久,陛下过江,抚而临之,此大禹之事也。”隋炀帝于是下令修治丹阳宫,打算迁都江南。

此时, “五贵”宰相之一的关陇勋贵苏威虽被疏斥,但从幸江都宫,隋炀帝仍想复用,南朝籍的宰相裴蕴和虞世基即奏言苏威昏耆羸疾,加以排挤,于是隋炀帝不再提苏威。虞世基、裴蕴在江都宫如日中天,最得隋炀帝信用。 “五贵”中仅存的北方人裴矩虽在隋炀帝身边,能说上话,仍不时向隋炀帝汇报各地郡县上奏的民变叛乱情况,但隋炀帝不愿听,并发怒派裴矩往京师“接候蕃客”,因有疾病而未成行。当李渊举兵晋阳,隋炀帝令虞世基往裴矩宅问方略,裴矩说: “太原有变,京畿不静,遥为处分,恐失事机,唯愿銮舆中还,方可平定。”说明宰相裴矩是站在北人立场上讲话。隋炀帝让裴矩“复起视事”。不久河东屈突通败讯至,裴矩告知隋炀帝,隋炀帝更大惊失色,下定决心要迁都江南。

但隋炀帝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他常自己占候卜相,常常半夜置酒,仰看天文,又喜欢用吴地方言说话。吴语自称曰“侬”,隋炀帝于是对萧后戏称:“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长城公是陈后主叔宝,沈后乃其皇后,然实际上,隋炀帝此时已没有陈后主那种风流余韵尽享人生之乐了。隋炀帝常喝得酩酊大醉,又常对着镜子自照,对萧后说: “好头颈,谁当斫之!”萧后听罢大惊,忙问何故,隋炀帝却又漫不经心地笑道: “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一生追求圣王之业的“圣人可汗”,现如今竟沦落到如此荒唐境地,又怎能不令萧皇后心酸。

萧后自十四岁嫁与杨广,一直跟随着夫君,最后当了皇后。隋炀帝每次巡游,萧后未尝不随从,她亲眼看着丈夫丧失民心,从事业的巅峰跌落入深谷,她最了解夫君的个性,心里明知丈夫有错,却不敢措言,真是伴君如伴虎,隋炀帝个性太强,她说话不起作用,在隋政中没有留下皇后一丝一毫的影响。隋炀帝极尽风流,而萧后更“自强不息”,她没有忘记小时候生活的艰辛,鄙夷珠帘玉帛、金屋瑶台的豪奢。而在江都宫,又有谁能理解这位女性的情怀?她的命运既和隋炀帝紧紧联系在一起,她只能强忍眼泪和夫君一道走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