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屠戮民不聊生
公孙弘为相的元朔年间,军旅数发,年岁不熟,东郡(河南濮阳西南)农民陆续起义,声势渐大,犹如波涛轰响,震动京师。汉武帝豢养的“文学应对”之士中,吾丘寿王是比较突出的一个,曾追随董仲舒学习《春秋》,高才通明,装了满肚子的圣人之言,有“天下少双海内寡”之誉。
汉武帝觉得如此博学通经的大能人,理应一通百通,就叫他去东郡做都尉,而不置太守,故号“四千石”,负责镇压敢于反抗天子的农民。
不料吾丘寿王到任以后,职事并废,被起义农民打得狼狈不堪,大败亏输,孔圣人的“微言大义”一点儿用场也派不上。气得汉武帝诏赐玺书责问他:你怎么窝囊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你的表现与你的名声相去甚远?
东郡农民起义,是汉武帝执政时间最早的一次农民起义。至汉武帝的晚年,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爆发了。
天汉二年(前99),其时五十八岁的汉武帝为李陵及司马迁事件恼羞成怒、大发**威之际,南阳(河南南阳市)、楚(湖北)、燕赵(河北)、泰山(山东诸城县)纷纷爆发起义。起义队伍大者数千人,小者数百人。
他们攻城克邑,夺取武器,活捉和杀掉天子的郡守、都尉,震动全国。各地农民遥相呼应,活动在乡间的小股起义队伍此起彼伏。
吾丘寿王打不过苍头垢面的农民,是他为天子“牧民”不力。但是,迫使农民造反的罪魁祸首却不是他。
因为长期对外用兵和维持腐朽奢靡的帝王生活,汉武帝大肆挥霍民脂民膏,远远超过了国力所能承受的限度。封建统治阶级大搞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控制。有增无减的赋税、杂摇和兵役负担非常沉重,迫使使大批农民失去土地,破产流亡。接近不断的水、旱、蝗灾和随之而来的大饥谨,使社会更加动**不安。人民不堪忍受沉重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自然要采取激烈的形式同无法无天的皇帝对抗。
酷吏政治,也是导致天下农民造反的重要原因。汉武帝外事四夷之功,内盛耳目之好,加强专制主义统治,将他的生命之舟驶向了光怪陆离的政坛风雨的深处。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他在感受那极大的欢乐与自由,驾驭和主宰臣民的专制权力,使他在精神上和现实中都为自己找到了无比辉煌的归宿。他在权欲之海劈波斩浪,横行无忌;触目所见,但觉每一滴水珠都是琳琅珠玉,每一丝风雨都是袅袅柔枝,使他目迷五色,应接不暇,流连忘返。汉武帝的眼前,仿佛永远流动着生机盎然的春光。
秦始皇实行专制主义统治,使群臣噤若寒蝉,除了巡游天下的名山大川,求仙访药,他几乎彻夜批阅奏章。汉武帝追求的梦境,就其本质来说,与秦始皇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要更为尽情地享受帝王生活的快乐:倚翠偎香,绮窗珠帘,软语轻歌。何况他君临的是一个比秦王朝更为辽阔的帝国,公开的和潜在的敌人也比秦始皇更多。因此,他急需一批爪牙,钳制人们的不满情绪,镇压人们各种形式的反抗,否则,梦乡再甜美,终有五破天惊的时候。
宁成,是汉武帝最早任用的爪牙之一。此人盛气凌人,不肯屈居人下;对下属则怒目施威,十分专横,治下的百姓对他更是重足而立,侧目而现。深刻严峻的汉景帝特别欣赏宁成的严酷作风,因当时长安左右宗室多豪横不法,便起用宁成为中尉,徼循京师。宁成既侮下亦傲上,将宗室豪杰收拾得人人惶恐,手足无措。
像宁成这样的严厉紧苛的人才,汉武帝求之若渴,即位之初即召宁成为内史,负责治理京师。然而没有多久,外戚们便纷纷要求武帝惩办宁成。当时的吏治尚有修谨之风,武帝的羽翼尚嫌单薄,只好判宁成髡钳之罪。
其时不愧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宁成弄开了束颈的铁圈,又伪造了一个出关之符,逃回老家。他扬言: “做官做不到二千石,做买卖赚不到千千万,活着也没意思!”几年工夫,创下一个良田千顷、雇农千家、置产数千万的大家业。在乡里照样吆五喝六,持吏长短。对贫苦农民的压迫,比郡守还要厉害。
当时还有一个做郡守的周阳由和宁成一样盛气凌人、生杀恣意,在地方上的二千石中最称暴酷骄恣。亲信之人犯法,周阳由必徇私枉法,不予惩处;对所憎恶之人,必加之罪名,杀之而后快;地方豪强大族也被他夷灭者甚多。性格刚烈的汲黯和他同车出行之时,也不敢稳坐正中,而在偏侧相陪。
像宁成、周阳由这样的狠毒爪牙,当时和后来的人都称之他们为酷吏。太史公说: “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失。”酷吏政治开始在社会上推广开来。
宁成与周阳由两人之所作所为,基本上体现了酷吏的外在特征及政治内涵:他们严峻刻深、爱行苛法、嗜杀成癖,敢于凌辱上司,称得上是维护专制主义统治的得力鹰犬。他们所打击的对象,是贫苦百姓、宗室贵族和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因他们行动果敢迅捷,手段残忍毒辣,的确比“循吏”更易受到雄杰之主的青睐。
元光五年(前130)七月,汉武帝在脂香馥郁的后宫正同歌女卫子夫卿卿我我的时候,突然传来陈皇后要蛊杀卫子夫的消息,汉武帝在恐惧和痛恨之中立刻命令御史张汤穷治其狱,深究党羽,捕杀了三百余人。
有一个故事,很能说明张汤的为人。他幼时,做长安丞的父亲外出,嘱咐他好好看家。父亲回来,看见家里的肉被老鼠偷跑非常生气,打了张汤一顿。没等眼泪擦干,张汤穷挖鼠洞,捉到老鼠,如同审犯人一样对老鼠审判、动刑。父亲吃惊地看着他,觉得儿子的言谈举止好像一个资深狱吏,就让他学习律令文学。此次治理巫蛊案专杀有功,汉武帝欣喜地发现张汤正是自己理想中的人才,提拔他做了太中大夫。
欲实行严酷的专制统治,法律的建设是一个重要方面。汉武帝对专制有倾吐不尽的情愫,他懂得只要剥夺大部分人的自由和快乐,就能保障自己专杀任意、酒宴歌舞。酷吏和苛法,素来都是专治统治的双子星座。在这方面,他的父亲汉景帝,为他提供了榜样。
汉初约法省刑,是鉴于暴秦之弊。历来被人骂作狠毒妇人的吕后,倒是按部就班地执行了这个方针,甚至还有所发展,像除三族罪、妖言令等,都是轻刑之举。以仁慈、节俭著称的汉文帝,虽然重申除孥率律等,但不久就族诛了新垣平。汉景帝不但冤杀了晁错,而且将其父母妻子皆弃市。相比之下,吕后对她的政敌倒是太仁慈了。
汉文帝发恻隐之心于一时,宣布除肉刑,将当割鼻的,改打三百板;当断左趾的,改打五百板子;三五百板打下去,血肉横飞,必然一命呜呼了。
更有甚者,当斩右趾之罪者竟改为弃市之刑。难怪班固指责文帝“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汉景帝也曾假惺惺地声言除宫刑,后来却又说什么“死罪欲腐者许之”,又恢复了宫刑。
不仅如此,汉景帝还大量任用酷吏,像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等人皆曾在景帝治下恣意专杀,而吕后当政时期的酷吏,上了《史记·酷吏列传》的,也只有一个。看起来,对“文景之治”某些方面的认识包括景帝其人,要重新检查一番才好。
前有车,后有辙,汉武帝有这样两个光辉榜样,难道不能照猫画虎吗?汉武帝鉴于张的“见知故纵”等或许是其内容之一。
汤自幼学习律令,善于体察圣意,命他同另一酷吏赵禹一起,共定律令,务在深文苛酷。《晋书·刑法志》言张汤定《越宫律》七篇,赵禹定《朝律》八篇。
这些律的内容如今已不可考。 《汉书·刑法志》所言所谓“见知放纵、监临部主之法”即官吏见或知人犯法而不举告,与犯法者同罪,所监临部主有罪,上级官吏要连坐; “缓深故之罪,急纵出之诛”,是向对贫苦人民故意罗织罪名的官吏实行宽缓之策,对那些轻易释放被认为是无罪的人的官吏,要处以诛杀之极刑。这不是明摆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错放一个吗?从此用法愈苛酷。
这样的苛法竟然得到汉武帝的批准!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造就了多么奇特的精灵。汉武帝制定或继承下来的酷刑苛法,犹如一条条蠕动的蛇,被这样的酷吏们套到每一个臣民的脖颈上。而那些像木偶般蹦跳的酷吏,是在汉武帝的操纵下在历史的舞台上掀起腥风恶浪的。
在许多时候,汉武帝连酷吏也不用,他的嘴里喊着仁义道德,作出了网罗经学、文学之臣的架势,信誓旦旦地保证要任用他们,倚他们为国家的栋梁,又不时地和他们一起吟诗作赋,颇多缠绵婉转、曼妙动人之情,亦不乏沉郁苍凉、悲歌慷慨之气。
但是,即便是深受汉武帝所宠爱信任的大臣,小有犯法,或欺罔,辄按诛之,丝毫也不留情面。汲黯对汉武帝的严刑苛法和翻云覆雨的手腕心怀不满,质问他: “陛下访求贤才十分不易,未尽其用,辄已杀之。人才有限,而陛下的恣意诛杀却无止无休,臣担心天下的贤才如此下去将不复存在,陛下还能依赖谁治理天下呢?"
汲黯是一代名臣,汉武帝不敢轻易动他;又知其是一片忠心,笑着对汲黯说: “无论何时都有人才,只怕不能识别人才罢了。若能识别人才,何患无才可用!有才能而不肯一心报效国家,又与无才相同,不杀掉他还有什么用处!"
在以酷吏任法、恣意专杀这方面,汉武帝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对世人评说不屑一顾。汉景帝以轻刑为名,密织法网,骗得二千多年后的人还对他大唱颂歌,是因为他把虎画成了猫;汉武帝虽然也涂脂抹粉,乔装改扮,可是他得意忘形,一时心无旁骛,卖力地推行专制统治,将苛政描画得甚于虎狼。文雅的历史学家们称此为“阳儒德阴法”。
元朔三年(前126),汉武帝拜张汤为廷尉,掌司法平狱,审断郡国议定报请的疑罪。汉武帝正醉心缘饰儒术,提倡经学。当时董仲舒已致仕,汉武帝多次派张汤亲至董宅,动问天下得失。
董仲舒以万能的《春秋》为审案之依据,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提供给廷尉作决狱的标准。张汤受到启发,奏请武帝以博士弟子补廷尉史,附会《尚书》《春秋》经义治狱量刑。
所谓经义,集中体现了统治者的道德观念和统治意志,以此为标准而治狱,即是说可以抛开一切法律,随心动所欲地镇压臣民。对汉武帝说来,这真是一个曲尽其妙的发明,马上将其制度化。文雅的历史学家又称之为“以礼入法”。
故此, “阳儒阴法”的汉武帝没有将先秦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精神发扬光大,而是将儒家的“亲亲、尊尊”的血缘宗法观念同法家的以严刑峻法治民的思想结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社会怪胎。它流溢着的是难言的血腥滋味,留给人们的是普遍的悲剧感受。
张汤是善于揣测圣意的能手,见武帝意欲宽释某人,张汤就交给平和的监吏审理;武帝意欲重罪某人,就交给苛酷的监吏审理。遇有疑难案件,一定先向武帝报告,并为之理清头绪缘由,待武帝首肯之后,再书于法令谳法挈令,以之为日后量刑的标准。
在审理淮南、衡山、江都三大谋反案中,又是张汤穷究党羽,任情专杀。他最痛恨的是地方豪强,必舞文巧低;对羸弱之民往往曲加回护。拜访诸公卿大僚不避寒暑,对那些故人子弟为吏者及其“穷兄弟”,也给予很多照应。
因此,张汤虽然用法深酷,仁义之声却传于朝中,与“阳儒阴法”的精神完全一致。
张汤越来越得武帝赏识,这个人将儒、法这一软一硬的两把刀子挥舞得那么纯熟,忠心耿耿、绞尽脑汁地为君上剪除异己,镇压黎民,在君上的周围架起了一道风雨不透的刀山。元狩二年(前121),汉武帝提拔张汤做了御史大夫。
其时,北部边塞,长城内外,农业文明的保护者汉军,正同游牧文明的代表匈奴频繁地展开大战。在汉军的沉重打击下游牧文明的前沿开始崩溃,浑邪王率数万兵将投降汉朝。恰逢山东水、旱连年,人民流离失所,兴兵、安降、赈灾,要粮、要款、要车马,奏章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到京师。
汉武帝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就是想不出到哪儿搜刮这些钱去。张汤不愧是股肱之臣,给武帝出了一连串的好主意:请造白金及五铢钱,垄断盐铁,出告缗令,锄豪强兼并之家,巧底助法以行之。
汉武帝在张汤的帮助之下广开财路,大发利市。但是,这条“黄道”并非坦途。富商大贾、豪强大族纷纷反对,许多奸吏乘机枉法贪赃,侵渔获利。
汉武帝授意张汤严厉镇压。大司农颜异对造实际价值和名义价值相去甚远的皮币持反对意见,汉武帝很不痛快。颜异的宾客曾对颜异非议过武帝的这些措施,而颜异身为九卿,见措施中有不当之处,却不入朝阐述自己的意见,反而“腹诽”之。张汤察武帝颜色,就以这个罪名论定了颜异的死罪。
在此之后,中国就出现了“腹诽之法”。办案量刑,用不着什么证据,只消说你“腹诽”君主就足够横尸东市了。公卿大夫们因此人人自危,谄谀献媚之风大起。丞相公孙弘数次称赞张汤,对汉武帝更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只有敢作敢为、刚直誉满朝野的汲黯,仍对朝政横挑鼻子竖挑眼。尽管早被张汤和公孙弘排挤出朝,他还公开宣言: “御史大夫张汤,对皇帝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
汉武帝的雄图伟业,就是依靠张汤这样的酷史才得以开创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腥红,是由他撑着酷束们的腰涂抹上去的,在专制的阳光下,倒也显得有些壮丽。张汤奏事,喋喋不休,汉武帝听得入迷,竟忘记了吃饭。丞相名存实亡;汉武帝处理内政外交,只听张汤一个人的。酷吏政治完全形成,君主专制坚若磐石,稳如泰山。汉武帝那五花八门的欲望,也一个接一个地实现着。他的伟业雄图济于事。起义队伍摧枯拉朽,更为如火如茶。
汉武帝使出撒手锏,一面派光禄大夫范昆以及张德,连同绣衣直指使者暴胜之、王贺等酷束领兵到各地捕杀起义农民;一面制定所谓“沉命法”,对敢藏匿起义农民者一律诛杀;对未发觉起义或虽然发觉而未能悉数捕杀之的二千石以下的官吏,也一律诛之不赦。
关东荒凉的土地,像一片松弛无力的肌肤,在血泊中瑟瑟地颤抖着,逐渐板结,日复一日地干瘪下去。
酷吏和刽子手们攥着天子授予的屠刀,忽东忽西,到处砍杀,就像一团魔风邪火。起义农民惨遭屠戮,但他们理想的梦却永远不灭,沸腾的岩浆在他们心涌流。
血雨腥风之中,各郡国的统治秩序又得到了恢复和安定。汉武帝却越来越急躁了:自己已到晚年,须发一天白似一天,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养了那么多的奇异方术之士,赏给他们那么多金银财宝,几十年了,还是求不到一个神仙,摘不来一株长生药草。若不加紧寻仙访药,自己已时间无多。汉武帝决定亲自出马。
太始三年(前94)年初,六十三岁的天子急不可耐地赶到东海郡(山东郯城县北),意外地捉到一只红色的大雁,认为此乃大吉之兆,喜笑颜开地写了一首《朱雁之歌》,他认为这是寻仙访药能够心想事成的征兆,但船行大海上,举目顾时只见狂浪排空,一片茫然。汉武帝双手抓紧船舷,他竭力极目远眺已看花了那双昏黄的眼睛,口中千呼万唤,心中愁肠百结,仍不见仙人的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