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 无论多少离乱,内心都要明媚如花(1 / 1)

翻开浩瀚历史长卷,遨游深邃文化长河,置身神圣艺术殿堂,我们看见了一位位伟人,一个个不朽传奇。

世间离乱纷争,唯有内心清明者,才能沐浴明媚朝阳,欣赏繁花锦簇的美景。

打开老式收音机,欣赏一段梅兰芳先生的名段《霸王别姬》,陶醉于“梅派”的圆润唱腔,饱满音色。

再斟壶茶,品一品俞振飞先生的“俞派”《牡丹亭》唱段,享受昆曲与众不同的声律、韵味……

作为“万戏之祖”的昆剧,和国粹京剧一般,有着不朽的艺术魅力。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这一东方古典文化展现于世界的大舞台,一位世纪老人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已出版的各种昆曲图录里,她的名字和一代大师梅兰芳、俞振飞的名字连在一起。

抗战期间,她在重庆登台唱昆曲名剧《游园惊梦》,轰动文艺界。章士钊以诗相赠,“文姬流落干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将其比作东汉末年的才女蔡文姬,可是她却不承认流落,更不自怜。

大后方的杏坛文苑上,她与沈尹默、梁实秋等人纷纷赋诗唱和,成为抗战年间的一件文化盛事。

她就是张充和。

她出生显赫,曾祖父于同治年间任过江苏巡抚、两广总督,养叔祖母识修很有学问和修养,是赫赫有名的李鸿章四弟李蕴章之女。

我们共同来探寻这位成就斐然的张充和女士,听听她“妄自菲薄”的戏言—“我这辈子就是玩”,看看她如何精彩地不枉此生:

因身体之故未念完北大,却在20世纪30年代于北大开班授课,享誉一时;

持之以恒,任性做时代的退步者;

叛逆从年轻开始,绝不赶超时尚潮流,窝在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中,不知悔改——将昆曲唱了一辈子。

穿越时空,我们回到1930年,走进合肥张家传统大宅。

看见了个面容姣好、身形纤细的女子坐在病榻边,手握着本书。她的目光却未落在已翻开的书页上,仅专注于眼前奄奄一息叔祖母苍老的脸。

“背到哪儿了?您说读书时,要充耳不闻杂事,而我常常分心。”她自言自语,顿了顿,继续背诵叔祖母最爱的《史记》,“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

老人在自己悉心抚养的女孩的朗朗读书声中,安静祥和地与世长辞。

不久后,襁褓中过继叔祖母识修的她,告别生活了十六年的合肥老家,前往苏州,回到当时已创办乐益女校的父亲身边。

过去的日子里,她每年都回父母家小住一阵,早已知晓亲祖母当年因她是女孩,而没有给她关注和疼爱,也听说母亲抱着喝不饱奶、号啕大哭的她,黯然泪下……

“大姐,我回家了。”面对亲祖母好不容易熬到满月便急不可耐抱走,并亲自抚养的大姐张元和,她敞开心扉,全然不嫉妒,展开甜美笑容。

“上楼吧,房里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二姐张允和接过了她手中的行囊。

“嗯。”她没有迁怒于出生时因脐带绕颈窒息,亲祖母劳心劳力救回的二姐。

在嗷嗷待哺时,她只得到了父亲张武龄和母亲陆英的疼爱,远不如大姐、二姐的备受关注,也稍逊于长辈们对三姐张兆和的宽容。

但她毫无一丝介怀,不埋怨家人将襁褓中的她送走,反而津津乐道与叔祖母相伴的快乐时光,大赞恩师朱谟钦先生,以及教她吟诗填词的举人左先生博学多才,还说一些生活中的趣闻。

“有天我在上朱先生的课,天上出现了好大的老鹰,还盘旋四五回呢。”她配以动作,绘声绘色讲述念私塾时的往事。

“是什么?”姐姐们好奇。

“给大家点提示——授课的朱先生吓到了,后来长工贺三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老鹰生了许多古怪的蛋。有的丢在泥田里没有响动,可是在坚硬的土地上就炸了一个大坑’。”她笑嘻嘻提示。

“飞机?”姐姐们一惊。

“正确。朱先生说‘是飞机,恐怕有丢炸弹的危险。’”张充和揭秘,与家人笑作一团,“知道合肥土话“飞机”怎么说吗?”

说话夹杂着合肥口音,装扮也有些土气,但在她的世界里,这些似乎都微不足道,而是乐趣的一部分。

“谁给我们评评这几幅字。”年纪较长的三个弟弟比试书法,请姐姐们评断。

几个姐妹折服于四妹的才气,公认临碑临帖远逊于她,彼此看看,不约而同出手,将张充和推到了桌边,让她给弟弟们点评。

模仿朱谟钦先生授课时的神态,张充和理理光滑下颚不存在的胡子,指点年幼的弟弟们,并落笔示范。

看着四妹写出的娟秀字体,大姐张元和想起娘亲生前说过的话:“充和有她自己的命。该她的就是她的,别人妨碍不了她。”

听着姐弟们的夸讲,张充和歉让摆手:“叔祖母花三百银元,才为我聘到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先生授课。我每日八点开课,五点收工,十天一歇。若连几个字都写不好,怎么对得起叔祖母。”

学了几句合肥话的弟弟,用不纯正的土话附和了几句,惹得笑声一片。

那个时代,有些孩子出生后,会因各种原因被亲生父母送走,许多年后才返回父母身边生活。记得艾青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中,就曾留下“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一句,反映当时这类孩子回到家中的孤独与陌生。

而在她纯真的笑容和玩闹声里,我们未寻到大多数“新客”的孤寂感,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努力融合。

她无疑是那类孩子中的异类,在经历幼时离家、娘亲过世、叔祖母离世的各种离别后,依旧开朗、热情。

她乐观、豁达,以最温柔的心、最恬淡的情怀、最热情的态度,与当时离家孩子最大相径庭的行为,对待周遭的一切。

在她的习作《我的幼年》里,我们读到她这样的心灵告白——

假使现在要有人问我:“你是谁生的?”

我还要说:“叔祖母。”

不过,我明白了还有一个,也是生我的,叫作“母亲”,因为她们都爱我。

尽管努力跟着时代节拍,但并非事事一帆风顺。由于养在闭塞的合肥,虽学从名师,满腹经纶,但在苏州乐益女校上学时,也明显不大习惯—尤其是上生物课,她对解剖产生了恐惧心理。

因为与时代脱节,她弄不懂逢纪念日,前往礼堂参加各种集会的社会意义。

就连玩耍,她也因不懂玩球规则,而无法在球场上驰骋。

从玩学起!

跨上自行车,在一次次摔倒后,她领略蹬骑的乐趣;主动出任守门员,在近距离地感受狂热之时,她记下赛场的规则;积极参与姐姐们发起的各项家庭活动,成为文学社团——水社的活跃分子,给家庭刊物《水》撰稿。

勇敢参与,大胆尝试,她的进步显而易见。

“带你听戏去。”张武龄知晓四女儿在学校迷上了昆曲课,他想找机会弥补亏欠十六年的父爱。

听见戏台上响起的圆润唱腔,她惊讶于幼时在合肥叔祖母家藏书楼曾看过的文章,竟然能唱出来,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宝黛初见般恍如隔世。

情不自禁心头默念自己看过的第一本长篇《桃花扇》,其中记忆犹新的几处经典段子,令她心湖起了涟漪。

“为父准备送你件礼物。”张武龄单独给她请了“传”字辈的名角儿沈传芷当老师。

此后的清晨,宅院里常传出她于花园深处吊嗓子的声音。

“王觉悟,过几天的诗会,你得给大家唱新学的曲子。”晨练的张兆和路过她身边。

“怎么好好的,又叫我这个连姓都改了的怪名字。”张充和皱起眉头,重申当年说过的话,“王是皇帝的意思,皇帝是和土匪一样的人,俗话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是说,土匪也觉悟了吗?什么王觉悟,当年我不稀罕,如今仍不以为然。”

姐姐一甩头跑远了,她却立在原地。

没有因缺乏母爱怨天尤人,反而更珍惜当下的每一天。她活得洒脱,活出了叛逆,力求不枉此生。

考北大前一年,在三姐兆和的婚礼结束后,她作为北大旁听生,留在了北平。

“抱歉,麻烦再讲解一遍。”她清澈的眼里流露着茫然,央求弟弟重新解题。

当时的考试分为四部分:国文、历史、数学和英语。前两门,她凭借在合肥已经累积的深厚的古典知识,能手到擒来。英文,由于她在乐益,加之上海的中学里各学了一年,也能基本应付。

唯独数学,因为十六岁前私塾学习中完全没接触过,使之成为她不可逾越的难关。

家人朋友齐上阵,可数学考试结束后,她不好意思地宣布了最无奈的结果:“尽管我带了圆规和曲尺,但我没能看懂考卷上的题目。”

按当年北大校规:考生有一门考零分,就不能录取。

由于她国文满分,校方惜才,化名“张旋”的张充和最终被破格录取。

就读期间,北大中文系主任的胡适视其为天才,直到她因病离开学校,才知道她与兆和是对姐妹花。

“我来求学,不希望特别照顾。”事后在姐姐家遇见老师,她轻描淡写道出了使用化名的缘由。

“很不错。”胡适认可她的低调。

大二时,张充和被医院查出患有严重肺结核,大姐张元和立即停止了海门教书工作,接病中的她回苏州休养。

机缘巧合,张充和姐妹结识了曾与梅兰芳合演《贩马记》、上海滩最红昆曲小生顾传玠。

“姐姐说,你的声音里都是表情。”张充和借大姐之言,当面赞赏顾传玠。

顾传玠虽是当时最红昆剧的小生,但特殊的年代,已暂别舞台,入大学学习的他,仍逃不开被人称为“戏子”的命运。

走云步,回眸亮相,张充和模拟顾传玠与大姐演出《长生殿》时眼神对望的一幕。

若少了这位昆剧名角的大姐夫,她在后来玩票的“退步”中,必错过许多精彩。

她是玩家,在纷扰离乱的时代,叛逆地做着最个性的玩家,以最纯真的心,在玩世不恭中,玩出不同精彩。

翻开相册,我们不难寻到老人年少时的一张趣味横生的照片。那是张两寸半身照,照片上的她清纯调皮地伴着鬼脸,一副眼镜松垮地挂在鼻梁。

据说当年她曾想用这张侧身照,混到东吴大学游泳证,可惜被游泳馆当场拒绝了。

往事遗落在记忆的长河中,不时泛起甜蜜泡泡,从北大退学后,她踏入了社会的门槛。

受储安平之邀,她出任《中央日报》副刊《贡献》编辑,撰写数篇散文、小品、诗词等。其高超的文学造诣,如“小荷才露尖尖角”般惹人瞩目,赢得好评。

抗战爆发,充和随同三姐夫沈从文一家流离西南。在昆明,她受教育部属下教科书编选委员会所托选散曲,与选小说的沈从文、选散文的朱自清成为同事。

后人在问及她当时的感受时,她低调、谦和地一语带过:“沈二哥给介绍的。”

伯乐沈从文,给了千里马张充和一次机会,才使今天的我们能领略那些重新收集的散落民间的曲目,感受先人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

她卓越的音乐造诣,得到了多方肯定。1941年,张充和接受重庆政府的委派,任职国立礼乐馆,参与重新制定礼乐,负责从《乐志》中挑选乐章,作为国事之用。

才华横溢的她在短短几个月里,精心编选二十四篇乐章。譬如,在迎接外宾时,巧妙借用《诗经·小雅》里的《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完稿后,她曾誊写了两份,并征求作曲同意,送给蒋介石。事后,蒋介石赞赏了她的才气。

余英时谈起往事,对她倾心于昆曲,留下了耐人寻味的字句:“我必须指出,这一‘信念’今天看来似乎无可争议,但在1936年的中国却是非常不合时宜的,特别是在受过‘五四’思潮洗礼的知识界。”

鲁迅先生曾留下一句经典——“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古为今用有何不可?张充和持之以恒地推广昆曲,将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融入当时当事,她叛逆地做着古文化的推广者。

斐然成就,她依旧我行我素,本着“玩”的心态,淡看世间离乱纷争,叛逆地“游戏人间”。

探寻她的墨宝,我们不难发现:她从前以写大字为多,而抗战时期,多书写小楷。

据说抗战时期,空袭警报频繁,且分三种:第一种是告知将有敌机来袭,各处随即停止办公;第二种是告知敌机已经接近,告诫众人必须下防空洞避难;第三种警报则是告知敌机已经到达。

由于防空洞就在办公室旁边,她无需太早撤离,便乘此空当,做了有趣的事——铺开不大的纸,第一种警报拉响后,第二种警报拉响之前写字。

沉闷的社会,战火纷飞的世间,她心怀美好,给周围的人以一股清新之气。中国诗人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卞之琳,便是众多折服于她石榴裙下的仰慕者之一,并写下著名诗篇《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她是不可多得的风雅女子,有着非比寻常的才情,饱览群书,下笔有神;

她淡泊名利,为求教书法,常乘送煤油的卡车,前往歌乐山,入沈宅虚心求教沈尹默;

她出口成章,诗词造诣非凡,一首《桃花鱼》显出了她的惊人才气。

半个世纪后,我们不妨重温诗中的精妙:“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她爱好广泛,曾向我国第一个留德学水利的、战时水利工程实验处负责人郑肇径请教书画,绘出神润丰满的《仕女图》。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陈寅恪、金岳霖、胡适之、张大千、沈尹默、章士钊、卞之琳等等一代宗师都是她的好友兼诗友。

她集聪慧、秀美、才识于一身,书法各体皆备,一笔娟秀端凝的小楷,结体沉熟,骨力深蕴,被世人被誉为“当代小楷第一人”。

1945年,抗战胜利后,她和俞振飞先生一同在上海登台,合演名段《断桥》。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人到苏州考察昆曲,指定她演唱了《游园惊梦》。

从民国走来,她和末代皇帝族兄溥侗常一起唱戏,中国书协主席欧阳中石曾赞她“无论字、画、诗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她一贯保持原有的风范,格调极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没有改动过的”。

她诗词造诣很高,以《战后返苏昆曲同期》为题,填写著名的《鹧鸪天》:

“扶断槛,接颓廊,干戈未损好春光。霓裳蠹尽翻新样,十顷良田一凤凰。”

曾撰写多篇回忆沈从文的文字,并题墓碑,以寥寥16个字“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高度概括了沈二哥绚丽多姿的一生。

但她生性淡泊,不愿立传。对诗文从来不会刻意留存,称谁有兴趣谁收藏,谁想发表谁发表,“一切随缘”。

1948年,她与美籍德裔学者傅汉思喜结连理,一个月后,携带着一方古砚、几支毛笔和很少的行李,在上海登上“戈顿将军号”,去往一个与她的传统艺术和学养根基全无联系的异国他乡。

赴美之后,她依旧任性而为,于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二十余年,“退步”地沉浸于课外兼授昆曲。

她曾孤军奋战,最初几次演出预先吹笛录音,以便表演时播放;化妆无人梳头,她自力更生……

半个世纪以来,她的昆曲足迹到过二十多个大学校园,哈佛、普林斯顿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多伦多大学,等等,都曾出现过她的身影。

汉学家傅汉思常常沾沾自喜:“我的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

留声机里再次播放任性唱了一辈子昆曲的她留下的录音。我们遨游戏曲的海洋,学她的任性,当一回玩家,淡看世间离乱纷争。

/张充和写给女人/

“我的一生就是在玩。”张充和这样形容自己。成功和幸福并不是洋房轿车,也不是鲜花和名气,而往往拥有这些物质的人难以觉察到幸福。

很多人,当看到身边人所拥有的东西,也会盲目去追随,让自己也拥有,在这个过程中,往往就失去了自己。当别人在追逐时,你停下来,亦或转弯,也许看起来会很另类,或被人称为“叛逆”,但其实更是一种“淡泊”。长此以往,也就“高朋满座时不会忘乎所以,曲终人散时不会郁结于心”,这样的心境下,怎会感到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