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美的艺术确立,并对其中各种类型进行辨识,那要回溯到一个与我们的时代相当不同的时代,回溯到一些在对物、对关系所做控制方面跟我们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的人。我们在工具手段的适应性和精准度方面所取得的相当可观的进展,使得我们接下来完全可以在古老的美的东西的工业当中做出极具干预性质的改变。所有艺术都会有的一个外观部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被观看、被处理,不可能逃脱现代科学和现代实践。材料、空间、时间,最近二十年来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一定要清楚地认识到,如此可观的革新将改变这些艺术的全部技巧,将对新构想产生影响,也许最终还会使艺术概念极其神奇地出现变化。”
(保罗·瓦雷里:《谈艺》,巴黎,第103—104页,《因无所不在而不可抵挡》。)[A]
译者注[A]
1936年法语版没有这段题记,1955年德语版缺失“第103—104页”这一内容。
本雅明所引的瓦雷里这篇文章,最初发表于1929年,即Paul Valéry: La conquête de l’ubiquité, in: Paul Valéry et al., De la musique avant toute chose, ..., Paris: Tambourinaire 1929, 1-5。从文章内容来看,题目所表达的意思并非“把它(那个无所不在的)征服”,而是“它(无所不在)”在征服,或者“无所不在”富有魅力、无往不利。因此,这里意译其为《因无所不在而不可抵挡》。文章又收入瓦雷里的文章集《谈艺》(Pièces sur l’art),初版于1931年。该文章集有过两次扩充,分别于1934年、1936年推出新版。本雅明这段引用究竟出自哪个版本,题记本身未做交代。还要提到的是,瓦雷里另有一本著作,题名也是《谈艺》——隶属《瓦雷里全集》(Oeurves de Paul Valéry), 1938年出版。其中并无《因无所不在而不可抵挡》一文,故无须予以关注。
全集第一卷编者提到,本雅明所参考的,有可能是1934年版,也有可能是1936年版。[1]批判版第十六卷编者未作进一步讨论,直接从1934年版里取来法语原文放在注释里供参考。[2]在1931年版《谈艺》里(即Paul Valéry: Pièces sur l’art, Paris: Maurice Darantiere 1931),《因无所不在而不可抵挡》位于第77—85页——本雅明所引内容在第79—80页。在1934年版里,即Paul Valéry: Pièces sur l’art, Paris: Gallimard 1934,它位于第83—88页,本雅明所引内容在第83—84页。在1936年版里,即Paul Valéry: Pièces sur l’art, Paris: Gallimard 1936,它位于第103—108页——本雅明之所引确实在第103—104页。以本雅明本人注明的页码为据,不难看出其所引瓦雷里的《谈艺》,应为1936年版。
本雅明的引用,系其所作德语翻译。总体说来与法语原文较为契合,仅在细节处略有差异。法语原文是Nos Beaux-Arts ont été institués, et leurs types comme leur usage fixes, dans un temps bien distinct du notre, par des hommes le pouvoir d’action sur les choses était insignificant auprès de celui que nous possédons. Mais l’étonnant accroissement de nos moyens, la souplesse et la précision qu’ils atteignent, les idées et les habitudes qu’ils introduisent nous assurent de changements prochains et très profonds dans l’antique industrie du Beau. Il y a dans tous les arts une partie physique qui ne peut plus être regardée ni traitée comme naguère, qui ne peut pas être soustraite aux entreprises de la connaissance et de la puissance modernes. Ni la matière, ni l’espace, ni le temps ne sont depuis vingt ans ce qu’ils étaient depuis toujours. Il faut s’attendre que de si grandes nouveautés transforment toute la technique des arts, agissent par là sur l’invention elle-même, aillent peut-être jusqu’à modifier merveilleusement la notion même de l’art。大意是“我们这些美的艺术,连同它们的类别、它们约定俗成的用语,是在一个与我们的时代相当不同的时代里,由对事物进行作用的能力与我们所拥有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的那些人所确立的。我们在工具手段方面所取得的相当可观的进展,它们所具有的灵巧、精确,它们所带来的观念、习惯,使得我们可以对古老的美的工业做出直接而且非常深刻的变革。所有艺术都会有的一个外观部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被观看、被处理,不可能逃脱现代知识和能力。材料、空间、时间,最近二十年来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一定要清楚地认识到,如此可观的革新将改变这些艺术的全部技巧,将对新构想产生影响,也许还会使艺术概念本身神奇地出现变动”。
瓦雷里在《因无所不在而不可抵挡》第二段当中,紧接着就谈到了“复制”(或再现)话题——“首当其冲的,便是作品的复制与传播(按:法语是la reproduction et la transmission)受到了影响。特定某个客体或者特定某个事件所导致的感知系统,或者更确切地说,激动的系统,可以被运送到任何一个地方或者在任何一个地方被搭建出来。作品拥有了某种可称为无所不在的东西(按:法语是une sorte d’ubiquité)。它们可以在任何时候直接出现或者被搭建出来,只要我们发出召唤,它们就不再单纯只是它们自己,它们可以是任何一个东西,就看这里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装置了。它们成了资源或者起源,它们带来了好处,而且还可以重复,只要我们愿意。它们像水、像燃气、像电流,从远处来到我们住的地方,满足我们的需要——只需一个根本不费什么力气的动作,我们还能收到可以看到的画面或者可以听到的东西——开与关只需很轻微地动一下,差不多就是做个手势。我们会习惯于——假如不是已经受制于——待在家里就能收到各种类型的能源,我们也会发现,非常简单就能获得、收到那些特别快速的变换与电波,我们的感觉器官把它们收集起来,然后就有了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事情。我真不知道以前可有哪位哲学家曾梦想过会有一个这样的社会,可感的外部现实竟然可以被发送到家里”。
这位法国诗人特别关心的,是音乐的“复制与传播”。该文第三段写道:“在所有艺术当中,音乐是最应该用现代的方式进行输送的。它的性质以及它在世界上所具有的地位,使得它首先按照这种配送、复制,甚至生产的模式进行改造。它是所有艺术当中最受欢迎,与社会现实结合最紧密的;它又是距离生活最近的,它把生活当中真正有机的东西点亮,然后进行陪护、做出模仿。”很显然,对于现代技术给艺术体验带来的变革,瓦雷里在文章里是明确持欢迎态度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全集第一稿、批判版第二稿、全集第二稿、批判版第三稿里,题记与全集第三稿、批判版第五稿有所不同。它们那里的题记并非瓦雷里那些话的德语翻译,而是法语句子Le vrai est ce qu’il peut, le faux est ce qu’il veux(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是真事情,想要做到的事情是假事情),且注明出处是“杜拉斯夫人”。批判版全集第十六卷编者指出,杜拉斯夫人这句话出自法国作家富尼耶(édouard Fournier, 1819—1880)的著作《巴黎街道之谜》(énigmes des rues de Paris)——确切地说,出自该著1864年版第314页。[3]批判版第十六卷编者还指出,本雅明拱廊街遗稿里多次摘抄富尼耶这本书,只是没有出现这句话(同前)。翻看拱廊街遗稿,确实可以看到摘抄了富尼耶多部著作,尤其是1860年版《巴黎街道之谜》[4]等。在1860年版里,出处同样也是第314页,属于第27章“卡特朗草场的真正命名者”(Le vrai parrain du pré Catelan)。作者写道:
“我想好好地把人们给卡特朗草场这一名称捏造出来的那个词源说清楚,人们采取的办法与把阿尔伯特大师(按:作者在注释里指出,早在1225年就已经有了莫贝尔广场的名称,那时大阿尔伯特还没有来巴黎)当成莫贝尔广场的命名者一样,也与把某位布留先生谈他那个名字的大街(布留大街)的纯属想象的命名者一样。我接下来要写的东西肯定不会像我应该要抹去的东西那样纯属空想,杜拉斯夫人不就说过:‘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是真事情;想要做到的事情是假事情。’”[5]
很显然,本雅明是在修改文章的过程中,把题记的内容改成瓦雷里《谈艺》1936年版里的那段话的。从《谈艺》里选出来并添进这篇文章里的,非仅止于此,本雅明还从瓦雷里《因无所不在而不可抵挡》第二段里选出以下内容——“它们像水、像燃气、像电流,从远处来到我们住的地方,满足我们的需要——只需一个根本不费什么力气的动作,我们还能收到可以看到的画面或者可以听到的东西——开与关只需很轻微地动一下,差不多就是做个手势”(法语是Comme l’eau, comme le gaz, comme le courant électrique viennent de loin dans nos demeures répondre à nos besoins moyennant un effort quasi nul, ainsi serons-nous alimentés d’images visuelles ou auditives, naissant et s’ évanouissant au moindre geste, presque à un signe),把它翻译成德语,加进德语稿的正文里。于是,我们在全集第三稿、批判版第五稿的第一节里,便看到了瓦雷里的这句话——“就像水、燃气和电流都是从远处,透过一个几乎不能引起注意的把手,来到我们住的地方,为我们所用,同样地,我们就可以收到图像或者声音,通过一个小小的开关,它们来了,再来一下它们又会离开我们”(本雅明给出的德语翻译是Wie Wasser, Gas und elktrischer Strom von weither auf einen fast unmerklichen Handgriff hin in unsere Wohnungen kommen, um uns zu bedienen, so werden wir mit Bildern oder mit Tonfolgen versehen werden, die sich, auf einen kleinen Griff, fast ein Zeichen einstellen und uns ebenso wieder verlassen)。所以,在全集第二稿、1936年法语版相应的地方,即全集第二稿第二节、1936年法语版第一节,还没有瓦雷里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