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多,营业高峰期已过,店里只有两三位顾客在吃馄饨。李杏园从厨房走出来,到收款机上查了一下早上的营收。早上卖出了一百多碗馄饨,二十多碗葱油拌面,营业金额两千一二百元,不算太好,但是也不算差。
虫虫坐在角落做着功课,因为有些暗,小丫头打开了粉红色的小台灯。李杏园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扯了张纸巾抹着汗水在门口坐了下来,她可以稍微休息半小时,接着就要去继续包馄饨。到了十一点又是午餐的高峰期,堂食和外卖订单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即便是这样,她也是甘愿的。累,意味着有收入。
“黄婶,你坐。”李杏园招呼着。
“不坐了不坐了,”黄老太摆摆手说,“我就过来看看小囡,还得回去配菜呢。”她放下茶叶蛋,压低声音问李杏园:“这几天又没回来?”
李杏园苦笑了一下。何利锋离婚后不久就从她这里搬走了,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忙公司的事,只是偶尔过来和她们说说话,然后又匆匆离去。虫虫曾经不止一次问妈妈“怎么见不到利锋叔叔了”,李杏园总是哄她说:“叔叔很忙,过一段时间就来了。”
其实她心里知道,何利锋是注定要在商场上打拼的人,重振家族产业的道路上必定会事务缠身。让他在这个时候惦记自己和虫虫,实在是有点一厢情愿。
江诗媛瞎了眼,把何利锋当作废物。像何利锋这样的青年才俊,长得又不差,一旦有了用武之地,不知道会有多少有才有貌的女子愿意嫁给他。之前落魄的时候自己能帮他,现在何利锋事业起步,自己已经帮不上他了,他还会守着初心吗?自己毕竟年纪比他大,还带着一个孩子,他会不会忘记曾经说过什么,慢慢走远,走上巅峰,而自己还守在这个馄饨店里,与女儿相依为命?
虽然有些落寞,有些酸楚,可只要何利锋一切都好,自己心里就是甘愿的。
李杏园勉强笑着摇摇头,说:“他忙,说过几天来看我们。”
“这样说过了啊!”黄老太点点头,又夸了两句虫虫,就回自己的店里去了。出门时她看到旁边走过来的人,怔了一下,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撇着嘴回到自己的店门口,斜眼往这边望着。
移门的铃铛响了,李杏园喊了声“欢迎光临”,抬头看到抱着孩子的江诗媛,叹了口气。她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招呼道:“来了?坐吧。”
江诗媛勉强笑了笑,抱着孩子坐在一张餐桌前。一岁半的小孩子立刻从她身上挣脱下来,扶着桌腿要去找虫虫。虫虫丢下作业去牵小娃娃的手,江诗媛看着孩子,满眼温柔。
她已经不复几个月前的精致,虽然衣衫还是整洁的,但是头发有些凌乱,有了明显的眼袋和黑眼圈,没怎么化妆,包里露出湿巾、纸尿片等,就如同一位普通的忙乱着带孩子的母亲,完全没了那种冷艳的气质。
这段时间她过得不好。离婚案件使她声名尽毁,甚至在自己的家里也遭受家人辱骂,她不得不离开江家一个人带孩子居住。她去找过江士同,但是江士同对她破口大骂——在庭审的当天晚上,江华诚就带人找到他,叫骂着“野种”,打断了他的鼻梁骨,幸亏他逃得快,否则断胳膊断腿都有可能。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他一直以为孩子是自己的,所以才会努力想搞到“何家留下来的东西”以求取悦江华诚,最终争取让他同意自己和江诗媛在一起。想不到孩子与方式宁有血缘关系,说明江诗媛一直在背叛自己。所以面对江诗媛的恳求,江士同面目狰狞,恶言相向,狠狠地把江诗媛和孩子推出门去,推得她摔倒在地,孩子脱手飞出。
沪海市是待不下去了,江华诚很可能会继续报复自己。江士同收拾东西拿了些钱,鼻子上包着纱布,脸上带着瘀青,狼狈地逃走了。
江士同失踪后,江诗媛试图去找方式宁。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应该承担起一部分对孩子的责任。然而方式宁也已经麻烦缠身,在庭审第二天,有人高喊着“学术败类、道德低劣”,在学校综合楼拉横幅公布方式宁的丑闻。这件事让夏江理工大学的管理层震怒,唯恐丑闻继续发酵,迅速停止了他的教学活动,并对他进行组织调查,他的妻子薛炜瑾教授也愤而提出离婚诉讼,表示不愿与道德败坏的人共同生活。有人猜测那些拉横幅的人是机电商会的人找的,有人猜测那些人是薛教授找的,无论如何,那位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凌季雨律师满面笑容地把薛教授离婚起诉的文件递进了立案窗口。
江家近乎遭遇灭顶之灾。很多供应商都停止供货,要求解约;一些经销商在找理由退货;银行也不肯对贷款展期。公司的资金链近乎断裂,江华诚焦头烂额。
江家三兄妹里的江爱云和杨文亮因为他们的杨天财富公司被人举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刑事拘留,杨文亮还涉嫌与弟弟杨文光共同强奸库雅楠;杨文光因涉嫌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强奸罪等罪名被抓,其中的受害人包括库雅楠,也包括酒吧里的歌手和女招待。
唯一安全的是江华平,他一发现哥哥姐姐出了事,就与他们断绝了往来,充分体现了他对“兄弟情深”“血浓于水”的深刻领悟。他家里也不太平,康曼因为江士同的事和他闹矛盾,认为江家看不起自己儿子,为此与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冷战。有一天江华平趁康曼洗澡时翻她的手机,震惊地发现康曼与那个副机长还在保持联系,那个副机长才是江士同的亲爹,现在已经和江士同父子相聚。他气得眼前一黑,醒来后发现自己中了风,半身不能动弹,康曼正在一边慌张地收拾着衣物。那位贤德美眷知道自己和副机长保持联系的事情已经败露,不顾江华平的求救,慌慌张张地逃离了,还带走了全部首饰和银行卡。
现在这一切江诗媛都不关心,因为她已经心力交瘁。她的积蓄和住房能够保障她一时的温饱,但谁能体会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呢?在绝望的境地中,她终于想起何利锋的好,想起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何利锋当年是很爱她的,他是个念旧情的人,甚至在她把他送进看守所后,都没有选择说出真相。她本来拥有何利锋全部的爱,可是她没有珍惜,她感到悔恨时,却为时已晚。然而她是不甘心的,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希望争取重归于好的机会。她无法进入何利锋的工厂,也不知道何利锋现在的住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常到李杏园的小店来守着,希望能等到何利锋。
她对李杏园是感激的,因为李杏园有一颗柔软的心。尽管江诗媛的行为促使了董老太过世,但是李杏园实在不忍心看着一岁多的孩子在外面风吹日晒,于是默许了江诗媛进来坐着,给她倒水,帮忙泡奶粉,虫虫有时候还会带着这个小弟弟玩。店里没人的时候,两个女人隔着几张桌子坐着,都是一言不发。
“我可能要走了。”江诗媛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
“去哪里?”李杏园问。
“去鹏城。”江诗媛苦笑着,“这样吃积蓄也不是办法,我得找工作养孩子。我有个同学在鹏城开了个贸易公司,让我过去帮她。”
小店里陷入了沉默。两个女人看着虫虫牵着小男孩在桌子间的过道里走路。良久,江诗媛幽幽地道:“其实我知道,我和他没可能了。我只是还抱着一丝念想,也许他能想着从小到大的情分,看我现在这么可怜,会重新接受我……”
李杏园无言以对。江诗媛顿了顿,继续说:“我明白,就算他重新接受我,也不会是因为爱我,更可能是因为可怜我……感情这种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想再找回来就难了。”
她望着李杏园,轻声道:“其实我以前挺看不起你的,觉得你年纪大,还带着个孩子,他为什么会看上你呢?我甚至恶毒地说他饥不择食。可是现在我能理解他了,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也会选择跟你在一起。你是个好人,你心软、善良,我当初那么闹你、侮辱你,现在我落魄了,你也没有说难听话;明明知道我是来找何利锋复合的,和你抢男人,你还怕我和孩子被风吹着,让我进来等,给我和孩子弄东西吃。”
“李姐,”这是她第一次管李杏园叫“姐”,“你是好人。你都做到这个分儿上了,再纠缠下去,我就真的是不要脸了。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我以前做的那些事,真是对不起了。何利锋是个好人,希望你们……能幸福。”
她说完就站起来,向李杏园深深地鞠了个躬。
“别这样,你看……”李杏园赶紧过来搀扶。江诗媛直起身,背起背包,然后抱起孩子。她摸了摸虫虫的头发,笑着说了声:“李姐,我走了。替我向何利锋问声好。”
“唉,唉。”李杏园连忙答应着。
江诗媛抱着孩子离开了,出门的时候,她在孩子的衣服上蹭了蹭,似乎是在和孩子亲昵,实际上是在孩子的衣服上擦去眼角的泪花。她就这样背着包,抱着孩子,一个人沿着街慢慢走远了。
黄婶从旁边小店里走过来,呸了一声,说:“虫虫妈妈,以后勿好叫伊来了,晦气!”
“没事,”李杏园说,“她可能以后都不来了。”
“这样最好!”
就在这时,一辆车在馄饨店前停下,纪佳程从车上慌慌张张跑下来,一进门就招呼道:“李女士!”
“纪律师!”李杏园看到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
“你快跟我走!”纪佳程抹着汗说,“赶紧帮着去把何利锋接走!那小子在那边喝多了发酒疯哪!”
“啊?”李杏园先是一怔,随后赶紧快步走过来,“怎,怎么回事?怎么会喝多?他不是发酒疯的人啊……”
“他今天不是加入了机电商会吗?里面那些人好多是他爸爸的老朋友,”纪佳程扯了张纸巾擦着汗,“这帮人就知道给他灌酒,他现在喝多了,抱着栏杆死活不肯走呢。你快跟我一块去,他看到你也许能听话!”
“好,好……”李杏园慌乱地说,“黄婶,你能不能帮我带一下虫虫?”
“虫虫上车,快!”纪佳程说,“一块去!”
“好。”李杏园未及多想,把围裙一扔,让虫虫上了纪佳程的车。她匆匆锁上店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随后也上了车。
车子飞快地驶上公路,在车流里穿梭。纪佳程一边开一边介绍:“现在不是已经开始有订单了吗,前景越来越好,好几个供应商也连带着赚了钱,今天那些老东西一高兴就给他灌酒,他还不能不喝……”
“他酒量很差啊,那些长辈怎么能这样呢?”李杏园焦急地说。
纪佳程开着车一路向东,一直开到中环附近的一家度假酒店里。这家酒店的裙楼有四层,一下车,纪佳程就带着李杏园和虫虫直奔裙楼,踩着厚厚的地毯快步往楼上走。
“在哪儿?”李杏园焦急地问。
“在顶楼。”纪佳程说,“顶楼是个花园,他们在那里喝酒,何利锋就在那儿呢!”
李杏园加快脚步,纪佳程牵着虫虫的手,跟在后面。不知为什么,他和李杏园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虫虫想叫纪佳程跑快点,纪佳程却拉住她,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嘘。”
李杏园对此一无所知,她急匆匆地奔到楼顶。楼梯的尽头是两扇白色半圆形铁艺门,她用力推开,一个美丽的屋顶花园出现在她的面前。
在这个屋顶上,一条水道弯曲着流淌。靠近入口的地面铺着灰色的石质地板,其他地方铺着黄色的木地板,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圆形草坪,四周是半人高的灌木和鲜花,只留了两个口让人进入。草坪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
这个屋顶花园美丽而幽静,只能听到风吹拂叶子的声音。李杏园愣了一下,四处张望着,没发现这里有举办过酒宴的迹象,也没看到何利锋的影子。她赶紧回头看,发现纪佳程和虫虫在楼梯下面喘气。
“人呢?”她问。
“你进去啊,在这里怎么看得见?”纪佳程“气喘吁吁”地说,“可能在里面的草坪上躺着呢,赶紧进去把他拖出来!”
李杏园没细想,她踩着石台迈过那条水道,一边走一边到处张望,寻找着何利锋的身影。一直到她走进中心的圆草坪,四周都是鲜花,也没看到何利锋。她再回头看,入口处空空如也,纪佳程和虫虫根本没有跟进来。
“杏园,你来了。”
李杏园猛地转过身,她看到何利锋从另一个方向走进草坪,举止正常,根本就没有喝醉酒的样子。他应该是精心打扮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西装,手里拿了一束玫瑰花。
李杏园的嗓子一下子哽住了,此情此景,她完全能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内心隐隐有一丝恐惧,身子却因为激动而发抖。她用手捂住嘴,惊慌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身上——她身上还穿着平时开店时的那件旧外套,袖子上沾着面粉,这让她陷入了慌乱。她求救似的向左右看去,发现一些人也出现在了屋顶花园里,她回头望去,看到纪佳程笑呵呵地牵着虫虫站在草坪边。
何利锋走到李杏园身前,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举起那束玫瑰花,另一只手举着装有戒指的盒子,抬头说:“李杏园,嫁给我吧。”
“啊……”李杏园紧紧捂住嘴,流下了眼泪,巨大的喜悦充斥了她的身心。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哦——”周围的人开始起哄,薛大伟会长居然首先喊了一句:“嫁给他!嫁给他!”
其他人立刻也哄了起来,喊着“嫁给他!嫁给他!”其中有洪桂彬、赵秋槿、叶文龙,有机电商会的其他人,有沙靓靓、纪佳程。其中有一个童声最为清晰,那是虫虫在蹦跳着喊叫。
“妈妈嫁给利锋叔叔!妈妈嫁给利锋叔叔!”
李杏园回头望了望虫虫,她的女儿正欢快地跳着。她低下头望着何利锋,这个年轻人的眼神是真诚的。
“我,我年纪大,还带着个孩子……你真的不在乎吗?”
“对我来说,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我想要这样的福气。”何利锋举着戒指,认真地说,“李杏园,我今天当着大家向你保证,我会宠你,照顾你,忠诚于你。你高兴时,我陪着你;你不高兴时,我哄着你;你想买什么,我给你买;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我努力做到。我会买大房子给你住,我会把自己赚的钱都交给你,我会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让你不后悔嫁给我。还有虫虫,她以后就是我的女儿,将来她长大了,我会给她置办嫁妆,让她有份继承我的家业。杏园,其实我之前就想求婚了,只是因为公司处于关键时期,分不开身。今天我特意请大家来这里,见证我向你求婚,我对你做的每一个承诺都是认真的,所以,请你嫁给我吧!”
李杏园泪流满面,她捂住脸,幸福地哭泣着。周围的人又在高呼“嫁给他”,在这祝福声中,李杏园左手抹着眼泪,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有些羞涩地把右手伸到了何利锋面前。
人们发出了欢笑声,纷纷开始鼓掌。何利锋把玫瑰花抱在怀里,在掌声中握住李杏园的右手,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站起来把玫瑰花塞进她的怀里,随后在她的惊叫声中把她抱了起来。李杏园满脸通红,看到女儿在一边又蹦又跳,羞得又捂住了脸。
后来,他们结婚了。两年后,李杏园为何利锋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他们的恩爱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减少。他虽比她年轻,却宠她如公主,视虫虫如己出。她则为他每天搭配衬衣和领带,为他素手调羹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