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在大连白云书院文学讲座上,说到“诗言志”“言为心声”时,曾引用明代学者杨升庵的一首《临江仙》词作为例证。课后,一位听众提问:这首词写进了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现在正在热播的同名电视剧主题曲也是这首《临江仙》词。人们都知道,《三国演义》的作者是罗贯中,他是元末明初的著名小说家。而您刚才说这首词是杨升庵的作品,又说他是明代中晚期人。这就出现了矛盾:一个明代中晚期人的作品,怎么会被元末明初的罗贯中收进小说里去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是说开了却又十分简单。原来,《三国演义》经过了清代顺治初年长洲士人毛纶、毛宗岗父子的整理加工,在进行评点的过程中,把杨升庵这首词置于卷首,以托寓其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就是说,与原初作者罗贯中没有干系。
至于杨升庵为何要写这种格调、这种思想倾向的词,那就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了。
古往今来,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存在于时间和空间的一个交叉点上,无论人们怎样冀求长久,渴望永恒,但相对于历史长河来说,却只能是电光石火一般的瞬息、须臾。生命的暂住性,事物的有限性,往往使人堕入一种莫名的失望和悲凉。当然,这又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只要生活在具体的时空里,每一个个体就总会显现出它真正的渺小和空幻。
为了摆脱这一根本的局限性,超出生命长度,得到更多更多,无数英雄豪杰费煞移山气力,耗尽无涯岁月,到头来总不能如愿以偿,最后只好怅然而去。大约只有在宗教和艺术的幻想中,才可能侈谈所谓“绝对的超越”。一切历史只能复活在记忆与叙述之中,一切“绝对的超越”,一切永恒只能存在于想望之中。
人生的历程是不可逆的。任何人生命的时空,在现实生活中都是一次性的。正是这生命的一次性,使我们从出生的一刻起,就面临着死亡,面临着结束。因此,作为个体的生命,暂居性便成了无可改变的状态。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所能亲历的只是时间中的瞬间。盖世英杰也好,村野凡夫也好,无论是谁,分享的都只是这个永恒世界中的短暂的现在。归根结底,还是李太白说得透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正是基于这一点,明代著名学者杨升庵,才在晚年创作的《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亦称《廿一史弹词》)中,抒发了这番感慨。这部词话上起鸿蒙初辟之时,下至元代,共分十部分。其中第三段的开场词,就是这首《临江仙》,上阕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词意十分鲜明,无非是览史兴怀,抒写由沧桑迭变所引发的人生感悟。这里化用苏轼《赤壁怀古》的成句,巧妙地把长江东逝与人物迁流联系起来。江水滔滔,今古无异,而历史上匆匆来去的“千古风流人物”却如巨浪淘沙,消逝净尽。
诗人纵观历史,思量世事,发现了一个令人嗒然无奈的事实:“是非成败转头空”。万千成败是非,转瞬间烟消云散,与历史长河相比,实在显得非常的渺小与短暂。杨升庵对历代盛衰兴亡、千古英雄成败的彻悟,并不是无谓而发的,里面渗透着他从自身的颠折遭际中所获得的真切、实际的生命体验。
二
升庵,名慎,四川新都人,出身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一个典型的官僚地主家庭,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父亲杨廷和是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一朝宰辅,元老重臣,而祖父、叔叔、弟弟、儿子,也都是进士及第,因此,有“一门科第甲全川”之誉。他二十一岁时参加会试,主考官已将他的文章列为卷首。不料烛花竟落到试卷上,烧出了一个窟窿,结果名落孙山。三年之后,他在二十四岁时殿试第一,考中状元,任翰林院修撰和经筵讲官达十二年之久。早期的仕途,飞黄腾达,春风得意。他也以直言敢谏驰名朝野。当时,武宗正德皇帝不务朝政,荒**无度,专门寻花问柳,设置“豹房”,还带着宦官化装外出,到处**民女。杨升庵呈上奏章,指责皇帝“轻举妄动,非事而游”,犯颜直谏,但皇帝未予理睬。后来,武宗纵欲亡身,没有子嗣,也无兄弟,经内阁首辅杨廷和与皇太后张氏商定,依照《皇明祖训》“兄终弟及”的规定,由其同辈庶出的近支堂弟朱厚熜继承大统,是为世宗嘉靖皇帝。
世宗即位第六天,就下诏礼部,命廷臣集议自己生父兴献王的主祀和尊号。以首辅杨廷和为首的府部群臣一致认为,本着帝系继统制度,应该以国为重,“继统继嗣”,这就要称武宗之父、兴献王之兄孝宗为“皇考”;而称兴献王为“本生父”或“叔父”。可是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为了提高本家宗族的地位,决意打破这个规定,以其生父兴献王为“皇考”,奉祀以皇帝尊号。从宗族承嗣上看,这就意味着脱离了孝宗、武宗支派,从而在朝廷中引发了一场承认皇统还是尊奉家系的所谓“大礼议”的激烈论争。当时内阁大臣中分为两派,新科进士张璁等主张遵从上意,称孝宗为皇伯,并提供了许多理论依据;而内阁派杨廷和父子与众大臣都坚决反对。嘉靖皇帝为了维护其本宗权益,保持他的绝对权威,并防止相权借此膨胀,断然固持己见。杨廷和愤然以辞官归里相要挟,皇帝并不予以挽留。
于是,皇帝正式下诏改称生父为恭穆皇帝,杨升庵便纠集一些人上疏切谏;没得到答复,他又和廷臣们跪伏左顺门外请愿。皇帝更加震怒,下令将带头抗命的八个人逮捕下狱。这就更加激起了群臣的愤慨,杨升庵年轻气盛,激动万分,高喊:“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当日有二百多名廷臣在金水桥畔、左顺门前跪伏痛哭,抗议非法逮捕朝臣,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声震云天,响彻宫廷。皇帝下令逮捕哭声最大的一百三十四人,投入锦衣卫诏狱,全部廷杖。杨升庵被杖击后,死而复苏;十日后,再次廷杖,几乎死去。最后,谪戍云南永昌(今保山市),“永远充军”。这一年,他三十七岁。
左顺门事件被弹压下去之后,除个别人外,基本上没有人公开持反对意见。嘉靖皇帝遂把他父亲的神主,从湖北安陆迎奉入京,尊号为“皇考恭穆献皇帝”。
关于这场轰天动地的宫廷大案的是非曲直,后世意见不尽一致。《明史》对嘉靖帝是持批评态度的,说将他生父“升祔太庙,而跻于武宗之上”,实在过分。这无异于肯定杨升庵等人行为的正义性。当代学者王文才认为,“在这次激辩中,杨慎奋抗暴君,痛击邪曲,表现其‘见义不敢后身’的政治品质”(见《杨慎诗选序》)。而台湾学者柏杨则对杨升庵予以激烈抨击,鉴于他所坚持的是宋代程朱理学,斥之为“卫道之士”的“奴性狂热”,“恬不知耻”,“颠倒是非”(见《中国人史纲》)。其实,这两方面的是是非非,恐怕未必存在太大的实际意义。如果说,在皇帝那边还有个切身利益与宗族地位的考量;那么对于杨升庵来说,无非是头脑里的“礼制”作怪,那么拼命奋争,直到付出几十年的惨痛代价去较这个死劲,既不能说“奴性狂热”,“恬不知耻”,大概也谈不上什么“义所当为”。
当然,这是后人的评说。作为当事人,杨升庵的彻悟绝对需要时间,需要实践,其间不仅有出生入死的生命体验,还离不开数十载穷边绝塞谪戍岁月的苦难生涯。
嘉靖皇帝登极后,二十余年置朝政于不顾,整天躲进西苑,炼丹修道,却时刻记着杨氏父子的“仇口”。他曾咬牙切齿地说,他在位一天,就不让杨升庵有出头之日,真是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而偏偏这个昏庸君主在位时间又特别长,足足四十五年。杨升庵不要说回朝任职,即便普通的罪犯年老多病之后返回故里的“优渥”,他也享受不到。父亲去世,他曾奔丧归里,但很快即返还戍所。后来,已经年满七十,他从云南偷偷溜回四川,巡抚察知之后,立刻派遣“四指挥逮之还”。
三
生活是一部教科书。当日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荣华富贵,转瞬间化为乌有,由权力的峰巅跌入幽暗的谷底,这惨痛的遭遇,特别是政治上大起大落的浮沉跌宕,在给予杨升庵以沉重打击的同时,更使他在精神上获得了升华。作为一代哲人,他从庄子那里领悟了达生之道,认识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尽可奉行“模糊哲学”,等同地看待那些荣辱、穷通,是非、得失。只要自己能够克服心理上的诸般障碍,则对人间万事尽可弛张莫拘,舒卷无碍。恰如他在《临江仙》词的下阕中说的: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要说后世的论者,即使他自己,数十年后,作为一个远戍蛮荒的平头百姓,徜徉于山坳水曲之间,以淡泊的心境回思往事,料也能够感到,当年拼死相争的所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皇上称父亲为皇考还是为皇叔的所谓“大礼议”,不过是“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真个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了。
实际上,这种彻悟与觉醒,不只是反映在这首《临江仙》词里。综观其后期的大部分诗作,特别是《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可以说,贯穿了这种淡泊功名、脱略世事的蕴涵。且看词话《总说》中的《西江月》: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
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
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说三代》里的《南乡子》:
携酒上吟亭,满目江山列画屏。
赚得英雄头似雪,功名。虎啸龙吟几战争。
一枕梦魂惊,落叶西风别换声。
谁弱谁强都罢手,伤情。打入渔樵话里听。
《说宋辽金夏》中的《蝶恋花》:
检尽残编并断简,细数兴亡,总是英雄汉。
物有无常人有限。到头落得空长叹。
富贵荣华春过眼,汉主长陵,霸主乌江岸。
早悟夜筵终有散,当初赌甚英雄汉。
看得出来,这些词作既是他多年谪戍生涯、惨淡心境的真实写照,刻画出他以秋月春风、青山碧水为伴,寄情渔樵江渚的闲情逸趣,也是诗人赖以求得自我解脱,从一个方面放弃自己,又从另一方面获得自己的一种价值取向。正是这种超然物外,摒弃种种世俗烦恼,对个人的一切遭际表现出旷怀达观的人生态度,帮助他度过了漫长、孤苦的凄清岁月,最后得以七十二岁的上寿终其天年。
四
杨升庵差堪**的是,他有一位爱情甚笃,且擅诗词散曲、多才多艺的夫人黄峨。在这对贤伉俪的生命旅程中,相依相伴、鹣鲽情深的岁月极为短暂,而“执手相看泪眼”,生离甚至死别的时日却无比漫长。在杨升庵遣戍滇南途中,黄峨以羸弱之躯,不惮跋涉之苦,对丈夫殷勤照护。她不放心丈夫的病体和疮痛,执意要亲自护送到蛮烟瘴雾之地。但升庵看到妻子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状态,再也不忍心让她同受折磨了,而且家里还有老人需要照顾,行至江陵驿站,便力劝她返回四川新都老家,并填写一首《临江仙》词送别: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楚塞”指江陵西面的南津关,由此溯江而上,妻子即可入蜀还乡。两人不忍分开,又不得不分开。正在离人饱尝生别之苦时,偏偏此刻又有圆月当头,更令人苦痛加倍,情难以堪。
升庵行至金沙江畔,回思夫妇当时泣别的情景,又以一首七绝状写其填胸塞臆的苦情:
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恨悠悠,
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
黄峨回到新都,看到桂湖风物依旧,而人事全非,含泪写下怀念丈夫的七律《寄外》: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据清代学者王昶《滇行日录》记载:“访升庵谪居故址,今为甲杖库,入视之,有楼三楹,颓废不可憩矣。楼下有人书黄夫人‘三春花柳’律句。”可见,此诗当时流传甚广。黄峨后来还曾写《又寄升庵》:
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
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
一个“懒”字,既刻画了寄信人慵懒不爽、了无情绪的心理状态,又反映了长期思念丈夫,经岁经年不得相见的精神痛楚。既然归来无日,那就特请无处不在的泣血杜鹃来传送心曲吧。杜鹃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阵阵凄苦哀号,恰似女诗人的声声呼唤。
升庵谪戍初期,黄峨曾去云南永昌探望,夫妻同住两年多时间。后来老父去世,升庵赶回新都治丧,夫妇得以再次短暂会面。此后,就山长水远,劳燕分飞,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五
杨升庵谪戍生涯中,“壮心不堪牢落”,投荒多暇,于书无所不读,至为刻苦、勤奋,著述达四百余种,诗词传世两千余首。清人李调元在《函海》序中称他“为古来著书最富第一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于他的诗词评价很高:“以博洽冠一时,其诗含吐六朝,于明代独立门户”。此外,他在天文、地理、语言、戏曲、书画、医学、金石、博物等方面均有建树。特别是在哲学、文学、史学方面,“拔戟自成一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失败促成了他的成功——他在仕途上的惨痛失败,为他在学术、创作上的巨大成功提供了必要的条件;而他在物质生活上的损耗,恰恰增益了他在精神世界中的获取。他以摒弃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为代价,博取了传之久远的学术地位。
他在晚年,对于年轻时所拳拳服膺并为之奔走呼号的程朱理学,做了深刻反省。他从学术、思想诸多方面批评朱熹,指责他“违公是远情”,用自己的理学思想来诠释儒家经典,否定汉唐诸儒经说,以确立自己的思想权威,而后儒不察,盲目地仰承他的鼻息,为害至大。
尤其值得称颂的是,他在永昌“化育多士”,堪与谪居儋州的苏东坡媲美。在久居边徼的流人中,就敷扬文教、文化交流的善行来说,有明一代应首推杨升庵。他的足迹遍布滇云大地,讲学、结社、觞饮、留题,当地士人,无论识与不识,都载酒从游。一时,就学问道者塞满山麓,接踵摩肩。(见《蒙化府志》)杨升庵所到之处,操觚题诗,撰书刻石,在云南各地留下了大量碑碣。时人李元阳在《送升庵先生还螳川客寓诗序》中说:“先生旧尝读书点苍山中,著《转注古音》以补字学之缺。一时问字者肩摩山麓。先生今日复至,则曩昔问字之士,皆崭然露头角为闻人矣。识者谓先生所至,人皆薰其德而文学用昌,有不及门而兴起者矣,况亲炙之者乎!”
对于杨升庵晚年纵情声色,流连歌妓,几至颓废的程度,论者颇有微词。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中说:升庵贬谪滇中,有东山携妓之癖。当地一些部落的首领,为了得到他的诗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绫,当筵侑酒,就便乞书,升庵即欣然命笔,醉墨淋漓裙袖。其在泸州,醉中以胡粉扑面,作双丫髻插花,由门生抬着,诸妓捧觞侍侧,游行城中,了无愧怍之感。明代画家陈洪绶绘有《升庵簪花图》,更是形象地刻画出这种情态。
我们没有必要“为贤者讳”,佯狂作态,放浪形骸,无疑昭示了杨升庵晚年落拓无聊、**不羁的心境。但在我看来,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心理,是对其终身流谪徼外这种过苛的处罚的消极反抗;同时,也是他全身远祸、韬光养晦的一种方式。嘉靖皇帝出于对杨氏父子的愤恨,时时欲置之于死地。史载:“世宗以议礼故,恶其父子特甚。每问慎作何状,阁臣以老病对,乃稍解。慎闻之,益纵酒自放。”从这一点看,升庵的“故自贬损,以污其迹”,实在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