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已在洛阳城外的风雪中站立了三个时辰了,他面向西南,沧桑的眼神似乎看穿了两千里外的一切。
那里也下着白雪,茫茫的雪地上有一片鲜红的血迹——那里是荆州城。
建安二十四年,趁关羽北伐襄樊,后方空虚之际,孙权命手下将领吴吕蒙、陆逊夺取荆州,关羽回师后,败走麦城,被吴军设伏生擒,关羽誓死不降,被孙权斩杀,一代英豪就此陨落!
今日向曹操献关羽人头的吴使就要到了。已是征东将军的张辽卸下了盔甲,穿着单薄的便衣在此迎候。不是迎候吴使,而是迎候吴使手中的樟木盒子。那里装着的是他的老朋友的首级,所以今天他才穿着便衣。
张辽微微闭上了双眸,忆起往昔与关云长的种种过往。
他想起了那个在白门楼上仗义执言,保下自己一条性命的红脸大汉,那时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对手。
他想起了那个在官渡之战中,斩颜良、诛文丑,以一己之力解白马之围的高大身影,那时的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挚友。
他想起了过五关、斩六将时的决绝,想起了华容道上第一次未见血就收回的青龙刀……
那是张辽最后一次见到关羽,那时的他们既是敌人也是朋友,正如他们这一世的交集。
出了华容道后,曹操曾感慨:云长之义,必传千古!
“他日若是战场相遇,你我各为其主,不必念着今日之事手下留情。”华容道上,关羽对走在最后的张辽说道。
那时,张辽的眼中闪烁着不甘:“胜败乃兵家常事,总有一天,我会正面打败你!”
“我只会战死,不会战败!”这是关羽对张辽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今一语成谶,英雄迟暮,竟落得如此下场!
“咳咳咳……”冷冽的寒风灌进了张辽的口鼻之中,剧烈地咳嗽声扯动了他的心口,疼痛无比,心痛。就算在乱世中见惯了生死,但他终究也不是铁石心肠。
遥想当年并州雁门关外,在北方的寒冬里赤膊杀敌的少年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再年轻了!
再想起刚刚故去的李典和乐进,心中更是惆怅——他们都老了!
吴使终于到了,他的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樟木盒子。见到这盒子,张辽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有些抽搐,但是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在这乱世之中,他已然看淡了生死,早已没有眼泪了。
吴使郑重地将手里的樟木盒子递给张辽,在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到胜利者的傲慢和欣喜。
张辽接过樟木盒子,那不大的盒子仿佛重若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良久,张辽才捧着盒子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进了魏王殿中。偌大的宫殿之中只有曹操和张辽二人。在得知关羽死讯的时候,曹操就将身边的侍卫和仆人都赶出去了。
常言说,人越老越善。曹操现在越来越相信这句话了,他现在已经不想无缘无故杀人了,但他又怕自己今天会忍不住像年轻时那样,因自己的喜怒无缘无故地杀人发泄。
曹操缓缓打开樟木盒子,盯着盒子里的人头看了许久,默然无语。
张辽追随曹操将近三十年,从未在城府极深的主公的眼神和表情中,揣摩到其心中的所思所想。
但是今天他从曹操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悲哀,那是从他心底流露出的真情实感!
“云长还睁着双目,他这是死不瞑目啊!”曹操今天的话有些多,“他这是不甘心死在自己瞧不上的孙权手里,不甘心败给他看不起的吴下阿蒙。”
张辽叹息道:“云长这一生太自负了,自古骄兵必败。他不是败给了孙权、吕蒙,而是败给了他自己。”
曹操摇了摇头,黯然道:“杀云长者,曹操也!”
张辽自然明白主公话里的意思,樊城之战关羽水淹七军后,司马懿给曹操出主意说:刘备和孙权两家,表面很亲热,实际上互相猜忌得厉害。这次关羽得意了,孙权一定不乐意。
曹操采用了司马懿的计谋,派人游说孙权,答应把江东封给他,请他夹攻关羽,这样,樊城之围自然解除。
这才有了吕蒙白衣渡江,趁其兵力空虚,兵不血刃地取得荆州,从而导致关羽败走麦城,最后战败而亡。
想到这些,张辽心情复杂地说道:“主公不必自责,最后向云长挥下屠刀的,是孙权。乱世之中本就如此,只讲情仇,何必问因果呢?”
张辽虽与关羽交好,但他也并不恨曹操的做法,自古千秋无义战,乱世之中更是如此。倘若是曹操生擒了关羽,张辽相信他定不会像孙权那样痛下杀手。但想来,一向自负的关羽未必肯受兵败被俘之辱,可是谁又能真的永不失败呢?对他而言,战死沙场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曹操又从樟木盒子中取出一块碎玉和一节断竹,还有一封信,曹操看了信后问张辽:“这是诸葛瑾的信,他在信中说,云长有遗言,在他下葬的时候往他的棺木里放上一块碎白玉和一节断竹。文远,你可知云长这是何意?”
张辽解释道:“云长生前常言,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青竹白玉,又作清白者也。”
“青竹白玉。呵呵,好一个青竹白玉!”曹操忽然放声大笑。
张辽并不觉得这个笑声突兀和刺耳,他从主公的笑声里读出了极为复杂的情感。主公与关羽的私交并不弱于自己,甚至更为复杂。
“文远,你可记得上次见到云长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曹操问道。
“建安十三年,赤壁兵败后的华容道上,如今已有十一年了!”
“竟然已经十一年了吗?想想我也是那时候见得云长最后一面。”曹操将桌子上放着的樟木盒子往前推了推,对张辽说道:“文远,最后再看一眼我们的老朋友吧。”
张辽摇了摇头,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不肯听从曹操的话:“云长一生自负无比,他必然不愿意被人看到他战败后的样子。”
“可是谁又能不败呢?”曹操自言自语地问道。
是啊,谁能不败呢?
勇猛的吕布,身死白门楼下。
多谋的周瑜,被刘备暗算,失了荆州。
雄才若曹操,兵败赤壁。
曹操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张辽正要喊侍卫、婢女进来伺候,却被曹操制止了。
张辽这才注意到,曹操刚才捂着口鼻的那只手掌上沾染了一丝鲜血,再看曹操,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主公,您这是……”张辽惊道。
“此事不可声张!”曹操接过张辽递来的清水,饮下之后气息才逐渐平稳:“我恐怕时日不多了,得安排身后事了。文远,外面的兵事就要仰仗你了。”
曹操的语气很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再给我十年,我定能一统天下!可惜,还是败给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