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定了江淮叛乱,时局稍安,张辽也因此过上了短暂的安定时光,得以忙中偷闲,自得其乐。
不知是因为这些年四处征战,久居沙场以至于心生麻痹,还是因为其他因素的影响,张辽似乎对战争之外的事都缺乏兴趣。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鲜血淋漓的场面和兵士因为战争而伤残的情景,他不止一次地在心中问自己,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吗?年轻时的各种畅想与期许,现如今竟变成这种模样,真真地叫他心生无力啊。
他能改变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介武将,出征讨贼,希冀有明主能够平定乱世,以慰苍生罢了。
只是不知道,内心所期望的安定究竟还要等到何时?
人生数十载,实在是太难了。细细算来,他已然离乡二十余载,真是时光不待人啊!
想到这里,张辽心里不由得生出更多的怅惘,人活一世,有几个二十载可以消耗,如今他年岁渐长,虽说因为常年在外征战,尚有几分蛮力,可到底还是不如前了,再过几年,只怕对很多事情更是力不从心。
一念及此,张辽心里更觉得不是滋味,这便收拾行囊,向曹公交待过后,向故乡奔去。
他此番回乡,一是为了寻求心中的安定,二是给自己心中的问题找一个满意的解答。
这样想着,张辽一路上奔赶似乎也并无半点疲惫,他远远地望见自己的故乡,心中只觉无限惆怅,回想自己离乡之日,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雁门郡还是原来的雁门郡,而他张辽,却已经是华发早生,再不似青葱岁月般无所顾忌,彼时的心态,在经受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后,也生出了许多当年没有的心绪。
虽不算太老,可是到底也不年轻了。
“老伯,不知……”
待张辽骑马回到故土,因自己家中无人照看,本欲向一个城门口的老人开口询问几句,该往何处去,不料想自己话还不曾问完,那人已转身,竟是自己的叔伯。
“文远,是你吗?”
虽然张辽在外征战多年,人也不似当年年少,可是到底模样没有生出太多变化,还能瞧出原来的样子,所以那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着熟悉的乡音,见到熟悉的长辈,这一刻,张辽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番感触,只觉自己回乡,乃是正确的举动。
“叔伯,是我,是文远回来了。”
当初张辽随军而去,从此以后,再闻及张辽名字,便只能从战事上听闻,乡里人只知道他随着曹丞相四处征战,打了很多胜仗,但是具体的消息,却无从得知。
此番看到他回乡,百姓们都很激动,由叔伯带领着一众乡里的老人们,派出自己家中的小辈,开始给张辽安排晚饭,声称一定要好好地给他庆贺一番。
当然,还有不少闻名而来的人前来拜会张辽。
想当初他决定从军,坐拥明主以安定天下之时,不过是在自己心中突然产生的一个想法,哪里想到有朝一日,竟梦想成真。
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许是察觉到乡亲们的态度过分热切,在一旁的叔伯赶紧阻拦,让众人先落座再说。
“文远此番回乡也是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估计已经疲惫不堪了,我问过了,他这次要在乡里待上几天的,等他休息好了你们再随便问,现在先喝起来,别让文远因为你们的问话有所顾忌。”说着,叔伯率先举起杯来,并招呼大家一起举杯。
张辽本不欲多言过去的事,见叔伯帮自己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也就顺势端起酒杯不再言说。
这是他出世以来,第一次感觉真正放开身心,他与诸位父老乡亲们碰杯饮酒,征战沙场似乎从来与己无关。
也不知道到底与诸位乡亲喝了多少杯,张辽只知道自己杯中酒似乎从未满过,但是直到宴席结束,他仍旧觉得脑子格外清明。
天色已晚,待乡亲们散去,张辽也回了自己的房中。
当他的目光触及屋内熟悉的摆设和物件,心绪更加乱了。
彼时窗外月色正明,他坐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仰着头,望着窗外的明月,任由思绪翩跹,没有半点睡意。
刚才在和乡亲们把酒言欢之时,谈及之前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参军后,乡里不少和自己一般大的青年,也都纷纷从军,而这些年回乡的竟没有几个。
听乡亲们的意思,许多人都因为四处征战,丧命于战场。
他清楚地知道,多年沙场征战,那么多的鲜血淋漓,可是局面还是没有稳住,百姓们的生活仍旧糟乱不堪。
“文远在想什么呢,好端端的,为何连连叹气啊,可是没休息好?”
张辽叹气的时候,叔伯朝自己走来。
“文远莫要瞒我,这次回来可是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若是不愿让旁人知道,可说给叔伯听上一听,虽说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毕竟活了几十年,也是经历了不少事的,若是不介意,但说无妨。”叔伯看着他说道。
张辽蓦地抬起眼,望着远处的天空,又是一声叹息,这才打定心思,决定把自己的纠结跟身边的老人说上一说。
“叔伯,我只是不知道这些年我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想当初,他先后追随丁原、董卓、吕布等人,为他们冲锋陷阵,那时候,他以为只要按着他们的心思谋取天下,最后就会给百姓们带来自己心中所求的平静,只是不承想自己的希望接连被他们消灭,最后自己只能随着命运的安排,开始跟随曹公。
起初,他对曹公的印象极其不好,认为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汉贼,人人得而诛之,没成想,面对落败的自己,他不仅没有过分为难自己,反而听从了玄德和云长的建议,不计前嫌,将自己纳入麾下。
自此以后,张辽便成为曹公门下的将领。
这些年他追随着曹公四处征战,知道曹公非等闲之辈,也知道他心里装着的最终愿景,他以为依照曹公之能力,定会一统天下,还众人一个太平盛世,可是到底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最初,他们只拿袁绍和孙权当作眼中钉,没料到袁绍去后,刘备三兄弟的势力又开始兴起,尤其是赤壁之战以后,曹公的势力被削弱得很厉害,天下进入三足鼎立的局面,对于曹公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最近几年,他经常会怀疑地问自己,继续征战有何意义?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鲜血,当真值得吗?
叔伯听得很认真,偶尔点头应和,却并不出言打断。
许是太久没有和旁人说过自己这些过往,张辽本来没有想要和叔伯多聊,可是说着说着,到底还是收不住了,把自己心里所有的话都通通说了。
见叔伯一脸郑重,张辽无奈地勾了勾唇,他本以为叔伯不会理解自己的处境,故而也没有太多期许,他淡淡地说完自己的事,随即笑着说了一句:“可能我就是担心待自己离去之日,心中所愿仍未达成,就好像是枉费了自己这一生。”
一旁的叔伯听到他如此言语,眉头不自觉地皱到一起,他喊了张辽一声,示意他跟着自己往前面走。
“文远,叔伯没有打过仗,却也是经过不少战乱,雁门郡本就不是一个太平地方,想必你也是晓得的,所以战乱的苦,我们都是经受过的,这种滋味不好受啊,我也很期望天下能够尽快太平,不再有战争在身边发生。可是文远啊,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相信未来一定会有平静的一天。”说着,叔伯已经带着张辽拐进了一处小路,等到二人重新站定,张辽才发现叔伯带自己来的地方竟是幼时常来的江水边。
“文远,你可还记得此处?昔日浇灌农田的水大都来源于此,这地方本是没这么大的,随着大家不断地挖掘和水流对泥土的冲刷,才有了这样一番样貌。你看这边,这条江中本来有一窄处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宽泛成了这般模样。”
张辽静静地待在叔伯的身侧,听着他的言语,并没有急着反应。
叔伯只是在耐心地告诉他一件事:“江水恒流,重要的是一个恒字,万事只有持之以恒地去做,才会出现一个好的结果,文远,你觉得你心中所求现在还未曾实现,所以迷茫,但是在叔伯看来,这些年你征战厮杀,已经取得不少安宁了,只是你心中念及的是天下,故而觉得距离自己的目标还很远。”
“依叔伯看,如若不是你们这些人还有求安定的念头,估计天下早就乱得不成样子了,如今你做的这些事情,付出的这些心血,大家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张辽突然意识到:的确,如自己先前所想,天下还未安定,所以他心绪难宁,各种辗转,但是实际上,只要换个角度想,自己的看法就会被完全推翻。如今随着曹公的出击,北方大地基本归于安定,纵然这些年四处征战,未曾使得整个天下和平安稳,但至少也守护住了一方土地的平静。这样算来,他这些年,也是真真切切为自己的目标,出过不少力气的。并非一事无成。
想明白这一点,张辽心中的郁结瞬间解开,只觉心中畅意十足。
临分别,叔伯特地嘱咐张辽:“能守卫一方土地的平静,也是了不起的功绩。救一人与救数人,在本质上没有高低之分,都是至善之道。文远,天下还需要你这样的大将安定,切不可妄自菲薄,浪费自己的天分。”
张辽收获了内心的平静,心中的迷惘被驱散了,对着自己这二十载的征战岁月,他自觉无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