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意渐浓。冀州大地上,肃杀之气渐渐褪去,冰雪渐次消融。
正如张辽与陈竺早先预料的,大将军的军令在年初之际到来了。
“即刻率部奔赴洛阳,一日不得耽误。”张辽默默读完了信使带来的手书,一面沉思着,一面递给了身边的陈竺。
“手书措辞很严厉。”陈竺捋着下巴,接连数月的行军生活让他与张辽二人皆蓄起了不短的胡须,“看这意思,洛阳宫廷之内,只怕要起变故。”
“有变故实为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变从何处来?”张辽沉吟道,“大将军急召我们回去,是要做什么呢?”
“属下料想,多半是与那十常侍有关。”陈竺对朝中政局的关注度比张辽想得要密切,“大将军对十常侍多有怨恨,此次召集兵马,大概是要对朝中宦官动手了。”
“可陛下对十常侍信任有加,怎会允许大将军对十常侍不利?”张辽微微皱眉,陈竺默默看着他,脸上依旧挂着古怪的微笑。
“你的意思是,陛下龙体可能……”张辽隐隐反应过来,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
“都尉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说破。”陈竺点点头,在张辽眼中看见了些许兴奋之色。他知道,自己脸上大约也是同样的神色。天下苦十常侍乱政久矣,十常侍不倒,陈竺与张辽这种只有军功在身却无世家背景的小人物则永无出头之日。
“事不宜迟,即刻点齐兵马,星夜奔赴洛阳!”张辽立即下达了拔营的命令。
但一阵低沉雄壮的鼓声骤然吞没了张辽的命令。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起来,似乎有千万军马气势汹汹而来,叫人心底莫名战栗。
陈竺与张辽对视一眼,脸色一变,匆忙奔出大帐。
“都尉!北边忽然来了一支人马,看架势怕是有千人之众!”远远有探马来报。
“可曾看清来者旗号?是敌是友?”陈竺大声问。
“属下本想靠近询问,但走到五十步开外,大军中便有人朝属下发射箭矢,当中有大将纵声高喝,‘大军行经之地,旁人速速避让’。”探马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属下打着大汉的旗帜,对方未下死手,如此看来不是张举残部的兵马。”
“必然不会是残军,残破之军怎会有如此气势?”张辽侧耳细听远处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心中隐隐有了判断,“不妨先去看看情况。”
过了一会儿,张辽与陈竺率领骑军十余人北出营地而去。攀上一片缓坡之后,视野骤然开朗。开阔的平地之上,黑漆漆的铁甲方阵缓缓移动,旌旗飞舞,如林长枪直指天际,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寒光。细细看去,阵中大旗上书硕大一“袁”字,迎风招展,好似翻滚的波浪。
张辽与陈竺对视一眼,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
除非这天下还有第二个手握重兵的袁氏大族,不然眼前这支披坚执锐的精锐之师,必然是汝南望族袁绍的兵马。
“看大军的行军方向,他们似乎也是在朝洛阳开进。”陈竺沉吟道,“如此看来,大将军真要对朝中宦官动手了。”
但张辽似乎并未听清陈竺的话,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袁本初的大旗,内心一点少年愁绪重现心头,最后化作嘴边的一句感叹:“这就是世家望族的风采啊!”
“都尉是在感慨那袁本初的出身吗?”一旁的陈竺叹了叹气,“想来也是,大将军也正因为袁本初汝南望族的显赫出身,才对其信任有加,亲密之情非同一般。而你我并无世家势力在背后支持,所能依仗的,不过是拼此性命而已。”
“不过拼此性命而已。”张辽回过神来,回头看着身后的营地和兵马,内心五味杂陈。
“都尉,下令开拔吧,此去洛阳道路漫长,万万不可久拖。”陈竺微微皱眉,“正如你我无力改变冀州子民颠沛流离之苦,家世出身这一条,也是早已注定、无可更改的。与其为此黯然神伤,何不考虑他日建功立业,而后取而代之?”
张辽一愣,看着陈竺,似乎不解其意。
陈竺一如许久之前的那个夜晚一般,沉默着。
“子直兄你说得对。”张辽终于平复了心绪,深吸一口气,“无论是无名兵卒还是世家公卿,于乱刀之下也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都是同等的公平。当今世道,靠着刀口舔血便能牢牢握紧权柄,这正是我等草民取代世家大族的绝佳时机!”
说罢,张辽再也不看山坡下那支缓缓远去的大军,自引本部人马返回大营,下令即刻开拔。
历经一月的奔波,在新一年的立夏到来之际,张辽所部风尘仆仆回到了洛阳。同一时间,当朝皇帝,后世谥号为“灵帝”的东汉第十二代帝王刘宏身染重疾,急召大将军何进入宫,以商议后事。
灵帝膝下可继承大统的皇子有两位:长子刘辩,为大将军何进的妹妹何贵人所生,而何贵人在生下刘辩后,自然被立为何皇后。紧接着,灵帝又宠幸宫中王美人,生下次子刘协。何皇后妒忌王美人深受宠幸,便以鸩酒毒杀了王美人。失去了母亲的皇子刘协由董太后庇护。董太后正是灵帝的母亲,因此纵使何皇后在后宫如何权势滔天,有董太后在,任谁来也伤不到刘协分毫。
起先,董太后对刘协宠爱有加,曾劝说灵帝立刘协为太子,灵帝也有此意向。灵帝染病卧榻之际,此事再度被提起。随侍灵帝左右的十常侍之一、上军校尉蹇硕早已注意到洛阳城中的杀机,眼见皇帝提及立储之事,连忙建议道:“若是立刘协为太子,则何进、何皇后一派必定心怀不满,势必要扶刘辩继承大统。为了杜绝后患,不如宣何进入宫,将其斩杀。”
病榻上的灵帝听闻蹇硕的计策,竟深以为然,下旨宣何进入宫。幸而何进于入宫半途中,得到知晓内情的大臣及时提醒,这才临时改变了行程,盛怒之下径直召集诸大臣,意欲领铁甲精兵入朝,诛杀十常侍与朝中诸宦官。
张辽重返洛阳接到的第一项军令,正是领百十精锐甲士,拱卫大将军府旁近,守护大将军及各位大臣的安全。
这并非张辽所渴望的差事,带兵拱卫大将军府并不能使人名扬天下,世人最终会记住的必然是亲自领兵诛杀朝中小人的将军,而不是勤勤恳恳率部保护大将军的小小都尉。
可惜的是,身为小人物的张辽并没有选择的权力。
张辽身后的厅堂之内,大将军与诸大臣的商议似乎并不顺利,其间不时有呵斥怒骂之声。大将军何进原是屠户出身,即使身居高位多年,依旧未改暴躁直爽的性格。
隐约之间,张辽似乎听见什么人低声劝解道:“大将军,此事不可莽撞,应慎之又慎。宦官势力于朝中盘根错节,时日已久,如何能一朝尽数除之?若是此事今日不慎泄露出去,诸位皆有灭族之祸!”
张辽对这个声音有些印象。刚刚众人互通姓名来历时,张辽似乎听见袁本初介绍此人道:“此人乃是曹操曹孟德,沛国谯县人,现任典军校尉。”
张辽眉头一皱:区区典军校尉,竟值得袁本初亲自介绍,这人什么来头?
果不其然,看不上曹孟德出身的绝非张辽一人。待到孟德所谓“灭族之祸”言论一出,席间皆是嘲讽之声,大将军更是快人快语,一声呵斥盖住了所有人的嘲笑:“去!你不过一个无名小辈,怎么可能懂得朝廷大事!”
这一声呵斥之后,张辽很久没再听见孟德说一句话。
“出身卑微之人,在哪里都不受重视。”张辽在心底叹气。
屋内正是商议之时,张辽忽然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府门之外正有马匹飞驰而来,速度极快,似乎有极为要紧之事,想必是有信使来找大将军。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府门被重重撞开,一名大臣急匆匆步入堂内,对堂上诸大臣道:“陛下已驾崩!蹇硕与十常侍众人秘密商议,秘不发丧,再以陛下名义立矫诏宣大将军入宫,在宫中将大将军诛杀,而后册立皇子刘协为帝!”
此话一出,坐上诸臣无不哗然,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蹇硕好计策,可谓环环相扣,步步杀机。”张辽心想。
这边,大臣们议论的话音未落,宫中的使者转眼到了门前。张辽有意在厅堂前多盘问了使者一番,为身后的诸位大臣留出应对时间。
待使者得以进入厅堂,堂上诸大臣及大将军面色平静地等宫中使者念完了诏书。诏书所言无非是宣大将军即刻入宫,商讨国之大事。此先久久不发一言的曹孟德,待到宫中使者告辞之后,才显露出焦急之色,严肃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孤身前往!眼下当务之急,在于扶正君主之位,需立即让刘辩皇子继承大统,万不可叫十常侍得逞!”
大将军大约也深知其中利害,猛然拍桌而起,环顾四周喝问道:“谁敢与我入宫,正君位,讨逆贼!”
张辽不由止住了呼吸。领精兵入朝,扶持皇子即位,这注定是要写进史书的一刻。
“我愿前往!”大将军话音未落,座下便有一人猛然起身。张辽再也忍不住好奇,探头朝屋内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气度不凡,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张辽认识他,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四世三公之后:司隶校尉袁绍。
“真乃当世豪杰!”张辽暗自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