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曾经是幼小的我心目中一个天朝般的地方。五岁时,就随父母来这儿拜望在此工作的小舅,此后在上大学前接连来过五次。
这是个靠谱的解决问题的地方。小时候鼻子上长了一个瘤,在老家怎么做手术都治不好,但被小舅带来北京,协和医院,医生用了一种冷冻术,马上就治好了,此后再无复发,从此对于北京的医学之发达感觉到一种神奇与崇尚。笃信这里是一个追求卓越,能产生奇迹的地方。
从此爱上北京,爱这里晚上才开始下落的夜雨,一到白天就清清爽爽,不像南方雨老下个没完。爱这里干燥的气候,那时还没有这么多广告牌,街道也是清清爽爽,公交车、自行车井然有序。小舅在科研院所工作,还住的宿舍,但是始终对我们非常殷勤,带我们到颐和园、北海、故宫、长城、圆明园等各处玩耍。
历史的遗迹,皇城根的红色城墙,金色屋顶,威严屹立,都让我崇敬万分。曾经喜欢红墙,也假想皇帝住在里面是何等的威严。亲近小街道与胡同串子,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来北京上大学。
小舅患病,梦想成真之后的痛
十八岁,长成了大姑娘,毫不犹豫地填取了京城一所知名师范院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感到自己梦想成真了,幸福的眩晕感,以及一点点的骄傲自豪感。
终于要去北京,和小舅一起为了梦想而奋斗了。他是一直以来就是我的精神榜样,我的灵魂指引。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幸福总会伴随着疼痛。
为了工作长期操劳,生活不够规律的小舅,这时突然宣布病倒。他的四肢逐渐麻木无力,可能是运动功能神经受损,或者一些曾经在野外考察时的毒素所致,至今很难考证。总之,我耳边的消息是,小舅正在接受治疗,据说已经找到了北京最好的医生会诊,却结果并不理想。
抱着一丝难受与忐忑,我赶赴北京上学,来到了小舅家拜访。那时的小舅,已经全面在家休养身体。他面色苍白,还能自己行动,只是手部肌肉有所萎缩,用勺子自己吃饭略显困难。他所住的房子还是旧居,也不大。小舅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所从事的煤炭科学事业,可以说回老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么多年来也就四五次。每次见他,都能看到他辉煌骄傲的一面,而这一次,病来如山倒,我也有些替他担忧。
我们之间几乎无话。小舅和小舅妈的感情一直很深厚,彼此扶持多年,育有一个现年10岁的儿子。于是,给他儿子做家庭小教师的任务就交给了我。我会教他英语、语文等,还会陪他玩牌,玩游戏,偶尔帮他们洗洗碗,彼此虽然交谈不多,倒也和睦愉快。
小舅妈是个医生,她生性乐观开朗,整个家庭还是按部就班地展开着。小舅妈在装修新居,那是小舅单位分的福利房。我有机会在他家弹弹钢琴,家庭氛围还是和睦而井然有序的。偶尔会有医生来家里,给小舅诊治,于是会传来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对话。
病中的温馨与遗憾
小舅最喜欢看体育节目,病了后依然。老是会调到体育频道,坐在轮椅上一看好久,脸上还会露出笑容。他真的需要休息了,多少年夜以继日,到加拿大、波兰等各国出差学习和工作,到处考察,做出了骄人成绩。每天没有注意身体,八九个小时的工作,中间吃饭都是匆匆忙忙的,身心全交给工作。现在,终于有时间好好停下来了。
他看见我新买了好看而合身的衣服会赞赏,听我念英语非常标准也会开心。有一次,我挤公交车丢了一百块钱,他马上给我拿了三百块,对我体贴备至。
这个家仍然是充满爱的。小舅妈回家,总是会带来漂亮的花朵装饰房间。她把新居的三间卧室分别刷成粉红、蓝色以及绿色,自己那间是粉色的。她是一个富有安全感的女人,工作之余亦很会享受生活。回到家喜欢坐在自家茶几边煮一壶茶,再拿起电话给好友煲一个电话粥,整个房间都能听到她那爽朗伶俐,大气豁达的笑声。那笑声如同银铃般,驱散了些许病痛的阴影。不论怎样,人总要接受现实,活在当下。
小舅妈从不诉苦,始终坚定而乐观。她很重视生活情趣,喜欢自己下厨烹调,胖头鱼汤、螃蟹、上海小笼包、牛肉等,都是她擅长的菜肴。她做事情的感觉不紧不慢,胸有成竹,透露出家庭主妇应有的那种怡然自乐与徐缓舒畅,她小时候学习过音乐,做家务被她当作艺术一样地来操作。看着,吃着,都是一种享受。
小舅妈从小家庭条件殷实,父亲是北京的一名工程师,和小舅在一个单位。母亲是上海人,是一名优秀的幼儿教师,喜爱音乐。她十三岁随家人从上海搬到北京生活。从小熏染了艺术与理性双重气息。她还有一个弟弟,目前和弟妹定居加拿大。
儿子从小学习钢琴,目前已经考到了第十级。重视孩子教育,还会拿钱给孩子做一些必要的补习课。一家人有条不紊地生活,儿子亦是聪明小帅哥,一切顺意,不用操心。
在这样的家庭寄居,对大学时代的我来说是非常幸运的。周末的时候,也许还会随着小舅妈去拜望她的父母,都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但是精神头还十分硬朗,退休后除了自己的事情外,母亲还会自己骑车来帮忙带外孙,时不时送一些好吃的过来。家庭气氛浸润在一种浓浓的温情之中,父慈子孝,父母双全,夫唱妇随,可谓是人生的圆满。但是圆满也有残缺,如若小舅没这病,那将是多大的福气呢?
我虽然是亲属,但也能体会到一家人是如何地修炼,才能到如此的圆融与和睦。几乎很少争吵,大家都讲究文明礼貌,讲究调和与退让。那是我生命当中一段少有的和谐时光。如果说,我自己的父母还会在家里有所争吵,而小舅家是不吵的,哪怕有病痛这样的问题,全家人也都是富有默契地去一起处理,一起面对,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诉苦、抱怨、退却或怠慢。
亲人辞世,真情难却
看着小舅这种类似“渐冻人”的病,治愈率几乎为零,小舅妈每每照顾备至,每天给他洗脸擦身,端茶送水,陪伴呵护。外婆也被紧急请来照顾。最好的医生被请到家里来商讨,最后也想到了心理治疗。
而我作为学习心理学的学生,也在积极想办法。小舅逐渐全身都动弹不了,但却从没有过很负面的情绪发泄,他顺应了自己的身体,面对病痛彻底臣服了。为了将对于孩子的影响降到最低,他几乎从不消极,也做好了更坏的准备。
常常,我会在他身边悄悄陪伴,为他擦拭脸上的汗水,替他讲故事解闷,也会汇报我在学校的一系列情况。我会积极陪伴他儿子学习和玩耍,用坚强的意志力应对这一切。
终于,当一切成为定局,小舅妈知道无力回天的那一天,她才彻底地痛哭了一次。我们没有办法,只有给她端来热水,送来热毛巾敷脸。她独自吞下苦水,也知道后半生要面临肚子抚育孩子的责任。我试图分担,试图安慰。虽然那时我还不大,但我其实什么都懂,我知道我必须得更坚强地成长,得靠自己。
万物皆有定时。相聚有时,离别有时。欢笑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休息有时......只能把一切都交给自然,你没有办法抱怨什么。小舅自从大学离家,几乎都是背井离乡,现在,他要回家了......
小舅去世的那个早上,我接到电话,却没有马上流出眼泪。已经煎熬了两年,我经历了一切的过程。从病的初期到恶化,从医治到结束,我早料到这一天,我没有特别地害怕去接受这样的结果。
葬礼上,我看到小舅的遗体被小心地擦拭,安放,甚至化好了妆。我在灵位前磕头,并且随着灵车去往陵墓。一路,我们准备了很多花圈,都是真花做成。
那个小小的墓被掩藏在众多的墓碑之中,我第一次明白了千古流芳的含义。我知道人的生命总有个定期,总有个结束,虽然小舅属于四十来岁英年早逝,还留下了十来岁的孩子以及四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妻子。他的路并没有走完,而活着的人还必须得继续。
小舅妈身穿白衣,哀悼完毕之后,她把花束一朵朵撕下,将花瓣一瓣瓣撒落到小舅的墓碑上,那洒落的是她和他十来年的深情厚谊。是一种忠贞不渝,至死不休的心境。那花朵也体现着小舅品质的高洁。最后,由儿子再把花一朵朵清理干净,悼念才告结束。后来每一年,小舅妈的悼念,总是会重复这样的仪式。
作为一个典型的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女人,她身上有沪上女人的那种细腻温婉,并不善言辞,一切都从默默的关怀和做事中体现出深情厚谊。她不事雕琢,清水出芙蓉,一头短发,给我留下了终生美好的印象。工作中耐心而敏锐,兢兢业业,生活中讲究品质,洒扫庭厨,样样都能亲历亲为。而当小舅不在了之后,她独当一面,尽心尽力地守护家庭,为了儿子多年未再婚。
我和小舅妈几乎很少交流,我们的交流可能主要是通过在一起的生活来进行的,犹如禅修之道。禁语然而心灵相通。巧的是,小舅妈是一名生理医生,我却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各自都服务于健康事业,身心分工不同,却又殊途同归,这也算是小舅妈给我的职业教育。
而我大学毕业后去的杂志社,竟也是小舅妈很喜欢看的某一本时尚类杂志。她以她的实际行动带领了我的生命方向。尤其是那种实而不华,踏踏实实的作风,将精力倾注到每一天,每一个当下的那份定力,那份经营品质生活的感觉,让人生敬。
小舅和小舅妈,他们这对夫妇,让我看到北京的一个普通中产家庭的那份精神品质。这也是我梦想起航的地方。他们告诉我,做人要富有责任心,要投身于自己热爱的事业,并建立一个自己满意并珍爱的家庭。要孝敬父母,体恤孩子,并且用正能量去驱散负性情绪,尽量满足而自在地去生活。
他们差不多是50年代末与60年代初生人,但却给我展示了一份珍贵而忠贞的情意。这是我们这一代所不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