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图在16世纪中叶是佛山唯一获认可的集体组织,到了18世纪中叶,降而为一个纯礼仪组织。这个转变应放在佛山的发展和众多外来人的融合(其中只有一些附加在里甲登记之中成为“子户”)这两条线索中理解。八图基本上不能摆脱其建基于土地和户口赋税的形象。这样的话,八图与佛山的贸易面向关系不大。在有需要的时候,或抗贼抗官之时,能够提供帮助的是士绅,这些士绅中,部分是八图的后人。1752年版的《佛山忠义乡志》编修之时,佛山的领导权已显然转移给了士大夫,而这部书记录了一段历程,从中可以看到士大夫透过由个别成员所出力的社会服务得以从16世纪中叶延续下来。
李待问所处的晚明时期是佛山确定其历史性格的关键时刻,而到了陈炎宗所处的18世纪,士大夫的介入已然底定。在冼桂奇赈济1553年的饥荒与李待问1604年中进士之间,地方史所提到的重大公共服务只有1559年霍与瑕和1568年其子的修缮公益桥。[46]记载之所以绝无仅有,一个理由当然是重大事件缺少纪念文章,毋怪李待问在一篇纪念文章中提到该桥之前的多次修缮。但是,不能忽略的是,撰写纪念文章是文人的习惯。在16世纪中叶以前和以降,不少桥经过修缮。[47]这些都没有记录下来,不见于地方史之中。
然而,桥梁修缮不只是一项社会贡献。霍与瑕是朝廷命官佛山人霍韬(1487—1540)的儿子。霍氏的祠堂在邻近的石头乡,霍氏对贸易和房产的生意均甚感兴趣。[48]话说霍韬十分敬重梁焯,每过其墓,必拜祭之。[49]霍与瑕和冼桂奇是同时代人,都是湛若水的学生,而湛若水则是陈白沙的学生;湛的地位与霍韬同时代的佛人庞嵩不相上下。[50]由此可见,道统的承传是16世纪第一代绅士的特点,而从霍与瑕成为一个人物,载入地方史,因为从他开始,参与公共事务开始当成是对乡梓的贡献。陈炎宗强调,他的地方史不是佛山第一部而是第二部地方史,第一部由李待问的一位亲人所编修,得李氏认可。[51]我们也可以从霍韬的例子中看到,外来家庭如何在不能以里甲登记的情况下,突出其士大夫的出身,以跻身佛山的领导层。
因此,也就可以明白为什么陈炎宗的佛山宗族名单以李氏(李待问)开头,继之以陈氏(陈炎宗)、梁氏(有佛山第一个进士梁焯在内的梁氏;明朝时势力极大,清朝时大为衰退)、冼氏(冼桂奇),然后是霍氏(没有霍韬的亲人)和其他。[52]这个排序与明朝时的排序大不相同。这些宗族的特点就是他们均是佛山早期在位者的后人。
在17世纪,这样的士大夫记录在形成佛山领导层形象的地方史中日见重要。相反,八图由于无助于与官员周旋,名声受损,而即使在其权限之内的地税交涉,也是无能为力。1581年,南海县实施“定弓”,但1616年的豁免赋税却要归功于李待问(李是进士、高官,也编修了当地的《赋役全书》)。[53]八图之不济,见于18世纪的多次赋税交涉之中:1777—1786年间,三个图各自与南海县交涉,要求县丞不得给图添加新的户口,以免增加图的总体赋税配额,并且如邻乡一样,固定县职能的收费。[54]民国版《佛山忠义乡志》提到,八图在1860年仍保有其收税职能,但只及于里甲范围的那些部分。[55]
尽管八图的成员户口也从事贸易和工业,但八图这个组织看来与商业税收事宜均沾不上边。例如,铁税至少从1519年起开始征收,冶铁炉也须政府牌照。[56]一起商业纠纷的案例发生在明朝,时维1635年,涉及一宗政府交易中的勒索。[57]清初,广州仍在藩的控制之下,商业税飙升。藩把赋税权包给私人,其中便有佛山冶铁业的“牙行”,他们则向铁匠索钱。根据1693年一起纠纷的记载,削藩后牙行遭取缔,但后来“非法牙行”重施勒索故技。[58]在这两例中,重要的是内含行业分工的冶铁炉直接提起诉讼。1635年一案,14个自称“铁丝铁锁户”的户口以他们自己的名义向南海县请愿,并说明他们是两个不同的“行”。他们指铁钉行的败类勒索,而在广东布政司回复此案的通告中,还提到铁镬匠、铁灶匠和熟铁匠等“行”。1693年一案,请愿者是“铁镬匠李、陈和霍”。李、陈和霍是佛山有权有势的宗族,[59]李待问和陈炎宗即属其中。显而易见,行业分工划分了佛山工匠的共同利益,而重要的是,在这些请愿中他们直接现身,而不是委托宗族的士大夫,也不是附从于八图。
广东布政司1659年的一份通告也颇有意思,这份通告回复了各个窑户和里保禁止石湾陶器私人征费的要求。请愿者并非由士大夫带头。布政司的回复是给窑户、里排主管和所有石湾乡民的,由一群人在一名举人领衔之下刻在石上。在这个例子中,士大夫尽管没有参加请愿行列,却也居于传达王命的崇高地位,或是镇民行为的担保人。[60]两个冶铁业的例子均表明,17世纪佛山的生意人自行与官员交涉,而石湾的这个例子则显示,有些官员已经让士大夫厕身其间。
士大夫在社群政策上的兴起,始自18世纪,而且可以在若干受到政府注意的问题之中寻绎出线索。1731年,有人向南海县请愿,投诉霍氏(霍韬的后人)控制了佛山的主要渡头。请愿书由整个佛山镇的士大夫领袖联名。[61]那个主要渡头风水码头被视为全佛山的公家财产,士大夫领袖也就因此而插手了。不过,攸关社群利益的问题与那些只关系某些商人群体利益的问题,两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1739年发生了一起类似的请愿事件,事涉一个由店主和商人建立的渡头;请愿书由两个商人联名。[62]1779年佛山棉贩向广东布政司请愿,也是用自己的名义。[63]1784年,佛山社群联合起来向省政府请愿,要求取缔栅下的硝石厂。此事显然是由一名举人发动的,他的请愿书不厌其烦地分析了硝石厂给佛山带来的祸害。事发翌月,一名里甲中人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请愿者自称“里民”。又过了十天,白蜡行、纸行和铁镬行分别请愿,指硝石厂损害生意。这些代表了镇上不同利益的请愿事件,很能代表所谓社群观点。[64]
另一次颇能说明问题的请愿,由上述的同一名举人和21名士大夫,以及四位“父老”推动,他们的目的在搬迁通往风水码头路上的小商店,以改善道路交通。店主抗议,县丞站在士大夫一边,在1787年甚至批准立碑确定有关土地的公家地位。重要的是,1787年的决定清楚表明,与庙宇管理有关的事情、聘任人员、疏浚河道,以及风水码头的租金,都属北帝庙管理人及其所选出的人的权力范围。因此,这些例子十分明确的显示,18世纪之时,乃是以掌管北帝庙掌管佛山的资源,而士大夫在这些问题上有重要的地位。[65]
1790年和1833年的两个文件所载佛山米商的经验,可以用来作为士大夫影响日大的例子。1795年,在这两个文件涉及的事情中间,士大夫领袖建立了佛山义仓,由此佛山的米价便与他们息息相关,[66]而他们完全没参与1790年的事,却在1833年时代表米商而强硬行动起来,也就并非偶然了。
1790年,三名店主代表“佛山镇七市”的所有米商,就可允许的存米量向广州知府请愿。麻烦源于黄鼎司的官员向米商收取储藏费。米商提出,而知府也同意,米店允许储藏不多于200石谷物。没有士大夫领袖参与其中。[67]
1833年,米商与士大夫领袖之间在向政府上报米价的问题上发生纠纷。显而易见,佛山米商的报价被用作广东的标准价。惯常做法是米商按低于市价10~20两报价。1831年,百物腾贵,米价低报了30~40两。负责报价的商人声称,他们受衙门人员指示这样做。可是,“佛镇绅耆”在一份给米商的通告中向他们指出,佛山的米价是按银元上报的,而银元的汇兑价其实高于官方的库平银,他们完全没有低报的借口。通告要求米商日后上报确实的佛山市价,建议“如衙书吏有甚别议,即通知大魁堂司事传阖镇绅士与他理论”。1833年,士大夫领袖建立佛山义仓,他们不但在米商与衙门之间斡旋,而且坚持米价是他们的关注重点。[68]
问题不在于士大夫领袖对诉讼或请愿有独特的影响,而在于他们在整个18世纪地位日益突出。一个原因是功名士子与时俱增,而在此以外,18世纪的镇领导已不再被人视作里甲户。士大夫与里甲之间在掌管北帝庙资金问题上的纠纷,相当明确无误地显示转变已经出现。
这场纠纷大致是这样的,早于1627年,士大夫已经认为他们需要一间会馆,而此前他们一直是在北帝会聚会,也没有提出要有一个永久的组织。于是他们募捐兴建会馆,取名嘉会堂。[69]会馆就位于北帝庙“右方”。[70]
我们应该记得,1513年以来,北帝庙的另一边已经有一间纪念22位抗贼父老的流芳祠。还有,嘉会堂的所在地原来是一间观音庙,1522年起转而用做社学。1624年,学校募款重建,而支持是项活动的正是三年之后在学校内建立嘉会堂的同一班人。因此,嘉会堂的建立是对北帝庙权利的展示,而重要的是,根据纪念社学重修的那篇文章所载,北帝庙之后、两百年前拆迁冶铁炉后空出来的土地,也是嘉会堂的资产。土地属北帝庙所有,因而倘若八图仍有管理权,大概也归由八图掌管。在这些安排之下,纠纷已是呼之欲出。[71]
其后数十年,特别是在1641年和1685年,士大夫都参与了北帝庙的修缮。然而,他们在1720年抨击八图对北帝庙的管理工作。他们在那年向南海县丞请愿,要求归还给资产管理人盗用了的各项资产。县丞准其所求。1728年,某个自谓是流芳祠22位父老子孙的人,无疑是针对此一裁定,向南海县丞请愿。他要求得到一间已经归还给北帝庙的店铺,以供祭祀先人的开销。重要的是,县丞随即召集了士大夫领袖开会,而根据记录,在县丞裁定之前,士大夫领袖已经接受了那个请求。1738年,南海县丞接到一宗案件,案中指里甲管理人在1726年至1735年间伪造开支账目。县丞在回复时要求不要把庙宇的钱浪费在吃喝之上,而应用于一所义学。1739年,八图在北帝庙对面建起了自己的祠堂赞翼堂。他们这样实际上就是让出了他们对流芳祠的特权。最后一次冲击发生在1757年,五斗口的司常裁定北帝庙的钱不用作八图的经常饮宴。主管人据说是一位士大夫领袖,庙宇的钱倘若继续这样乱花,便将由此人接管,因为正如官员所指,北帝庙到底不只是八图的祖庙,也是全佛山的祖庙。[72]
1795年,士大夫领袖建立佛山义仓,此举定必象征着他们直接参与了佛山的福利,而义仓正好具备这种象征意义。义仓原是为补社仓的不足而建,但在饥荒之年却可以提供差不多是社仓十倍的赈饷。义仓的庞大资产包括佛山主要渡头附近的土地、店铺和农地,全归24个铺的士大夫领袖轮流管理。这些士大夫领袖断不会自限于义仓的管理:1790年筹设义仓之时,他们建立了拾婴会;1841年,他们用义仓的钱建了一个军械库。[73]义仓不过是士大夫权威彰显的一个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