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资本的定义之一
什么是“资本”?皮凯蒂提出了至少两个不同的定义。其中一个是:“资本指的是能够划分所有权、可在市场中交换的非人力资产的总和,不仅包括所有形式的不动产(含居民住宅),还包括公司和政府机构所使用的金融资本和专业资本(厂房、基础设施、机器、专利等)。”[1]可见,要成为资本,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其所有权可以析分和转让,二是可以在市场上进行交易。
根据这一定义,皮凯蒂把“人力资本”与“非人力资本”区别开来,强调他所“提到的‘资本’均不包括经济学家们经常提及的……‘人力资本’”,从而在资本的定义中排除了人力资本。其中所谓“最显而易见”的原因便是:由于“人力资本通常包括个人的劳动力、技术、熟练程度和能力”,所以,“人力资本无论何时都不能被另一个人所有,也不能在市场中永久交易。这是人力资本与其他形式的资本最显著的区别”。[2]
其实,“人力资本”理论并不新鲜,一些庸俗经济学家早就“把劳动能力称作工人的资本,说它是这样一种基金:工人通过某次个别的交换并没有把它消耗掉,相反,他在他作为工人的生命期间能够不断重复这一交换”[3]。就此,马克思指出:第一,“按照这种说法,同一主体[反复经历的]过程[的基金都是资本],例如说,眼睛的实体是视力的资本等等”。这不过是一些“只有对于蹩脚的美文学家和信口开河的饶舌家们才是有用的”美文学的言辞,这种言辞“按照某种类比任意把一切东西拉扯在一起”,“把极不同类的东西混为一谈”。[4]第二,固然,只要工人能够劳动,劳动总是工人同资本进行交换的新的源泉,“这是包含在概念规定本身中的”。就是说,“工人出卖的只是对自己劳动能力的定时的支配权,因此,只要工人得到相当数量的物质,能够再生产他的生命表现,他就可以不断重新开始交换”。但是,“对于工人只要睡足吃饱就会活下去,因而可以每天重复一定的生活过程这一点,无须表示惊讶”,相反,“倒是应该看到:工人在不断重复劳动之后,仍然只能拿自己的直接的活劳动本身去交换。[过程的]重复本身实际上只是表面现象”。[5]对工人来说,活劳动本身始终是唯一可用于交换的东西,而劳动过程的不断重复,无非是为了保持这种劳动能力的再生产,进而保证工人能够活下去。劳动力怎么能是资本呢?第三,工人同资本进行交换的,是他在数十年内可以耗尽的全部劳动能力。只不过,资本给工人的全部劳动能力的报酬不是一次付清,而是像工人把劳动能力分期提供给资本支配一样,分期支付,例如按周支付。可见,“这丝毫也不会改变事情的本质,并且绝对没有理由得出结论说,因为工人必须休息10~12小时才能重复他的劳动和他同资本的交换,所以劳动就构成工人的资本”。实际上,“在这里被理解为资本的东西,是工人劳动的界限,是工人劳动的中断,就是说,工人不是永动机”。[6]与劳动力一样,劳动也不可能成为工人的资本,因为,工人从资本家的分期支付中所得到的,不是“劳动”的报酬,而是再生产“劳动力”所需的费用,是“不劳动”时的花销。因此,“把劳动能力理解为工人的资本”是极其荒谬的。[7]
在此,马克思对“人力资本”这个概念本身就持否定态度,与此不同,皮凯蒂认为:“在奴隶社会……一个奴隶主可以完全彻底地拥有另一个人的人力资本,甚至是那个人的子孙后代。在这样的社会中,奴隶们可以在市场上买卖、通过遗产继承,同时将奴隶算入奴隶主的财富是十分常见的情况。”“除了这些特殊的历史案例之外,尝试将人力资本加入非人力资本是不太合理的。”[8]可见,皮凯蒂所反对的,仅仅是把“人力资本”并入“非人力资本”这样一种混淆,或者说,他并不一概否定人力资本理论。面对近年来日本、韩国、中国这些亚洲国家的发展,他的解释是:它们“没有一个受益于大规模的外商投资”,而是“自己投入了发展所需的实物资本和人力资本”。[9]皮凯蒂在这一问题上的自相矛盾可见一斑。
2.资本的定义之二
资本的第二个定义是:“所有形式的资本都具有双重角色:既有存储价值,也能作为一种生产要素。”鉴于此,皮凯蒂认为没有必要“严格地区分财富与资本,这样会更为简单”。或者说,“为了简化文字”,他所“使用的‘资本’与‘财富’含义完全一样,两个词可以相互替换”。[10]可见,举凡资本,既可以用于存储,也可以用来进行生产,因此,资本就是财富,财富就是资本。
根据这一定义,皮凯蒂反对把黄金排除在资本之外。例如,一些定义认为:“财富中只有直接用于生产过程的那部分才能称为‘资本’。”这样,黄金就被归入财富而非资本,因为“黄金被认为只有储值的功能”。皮凯蒂则认为:“这个限制既不可取也不可行”,因为,“黄金可以成为生产要素,不只用于珠宝的生产,同时还可用于电子设备和纳米技术的生产”。有人将“非生产性”的居民住宅排除在资本之外,理由是:“居民住宅不像‘生产性资本’(工业厂房、写字楼群、机器、基础设施等)那样,可以被公司和政府所使用。”皮凯蒂反驳道:“事实上,所有形式的财富都是有用的、生产性的,同时也反映了资本的两种主要经济功能。居民住宅提供了‘住宅服务’,而服务的价值可以用等价的租赁费用来衡量,因此居民住宅可以被视为资本。”[11]这样看来,用于生产的黄金是资本,放在保险柜里的黄金也是资本;出租给别人的住宅是资本,用于自家居住的住宅也是资本。
皮凯蒂给出的两个资本定义,其内涵并不一致,这自不待言。在谈到生产要素时,马克思说:“就劳动过程只是人和自然之间的单纯过程来说,劳动过程的简单要素是这个过程的一切社会发展形式所共有的。”[12]这就是说,生产要素是劳动过程即物质生产所不可或缺的,因而也是一切社会形态的劳动过程所共同具有的。从这一标准来看物质生产,既可以说它是由“两要素”构成的,也可以说它是由“三要素”构成的。对于前者,马克思有下列不同的表述:“劳动过程,就我们……把它描述为它的简单的、抽象的要素来说……我们不必来叙述一个劳动者与其他劳动者的关系。一边是人及其劳动,另一边是自然及其物质,这就够了”;“劳动过程所需要的一切因素:物的因素和人的因素,即生产资料和劳动力。”[13]因此,构成物质生产的两个要素,一个是人及其劳动或者说劳动力,这是“人”的要素,另一个就是自然及其物质或者说生产资料,这是“物”的要素。马克思还将它们叫作“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14],或者叫作“主体”因素和“客体”因素[15]。对于后者,一如马克思所讲的:“劳动过程的简单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其中,劳动资料作为“劳动者直接掌握的东西”,“是劳动者置于自己和劳动对象之间、用来把自己的活动传导到劳动对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综合体”。[16]显然,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从来就不是什么“生产要素”。
3.皮凯蒂资本观的局限
皮凯蒂从不同的标准出发,对资本的种类进行了划分。
其一,假设所有物品都可以在市场上进行交易,就可以“将‘国民财富’或者‘国民资本’定义为在某个时点某个国家的居民与政府所拥有的全部物品的市场价值之和。这包括了非金融资产(土地、住宅、企业库存、其他建筑、机器、基础设施、专利以及其他直接所有的专业资产)与金融资产(银行账户、共同基金、债券、股票、所有形式的金融投资、保险、养老基金等)的总和,减去金融负债(债务)的总和”[17]。在此,资本被划分为“金融资本”和“非金融资本”。
其二,虽说人力资本因其不能在市场上交换(奴隶社会除外)而应排除在资本的定义之外,但资本并不仅局限于“‘物质’资本”,即“土地、建筑、基础设施以及其他的一些产品”。可以将“‘非物质’资本”(如专利以及其他知识产权)也包括进来,并且“以两种形式呈现:(1)如果个人直接拥有专利,那么算入非金融资产;(2)如果个人通过持有公司股份来拥有专利(这种情况更为常见),那么这些是金融资产”。这样,更广泛来说,“通过公司在股票市场上的资本化,许多形式的非物质资本都可以被考虑进来。例如,一个公司的股票市值一般取决于企业的声誉、商标、信息系统、组织模式、投资等,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都是为了让公司的产品和服务更具有吸引力。这些都反映在公司的股票和其他金融资产的价格上,同时也反映在了国民财富中”。[18]在此,资本被划分为“物质资本”(或“实物资本”)和“非物质资本”。
其三,虽说“非人力资本……简单称之为‘资本’……包含了私人(或私人团体)可以拥有并且能够在市场上永久交易的所有形式的财富”;但在现实中,“资本能够被私人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称之为‘私人资本’),或者被政府或者政府机构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称之为‘公共资本’)。同时,也存在着中间过渡形式的资产,它们为了追求特殊的目标以集体所有的形式被‘法人’所有(例如基金会和教会)”。[19]在此,资本被划分为“私人资本”“公共资本”和“法人资本”,它们合起来就是所谓的“国民资本”。
由此可见,在皮凯蒂笔下,资本是一个极为宽泛的概念。根据某些定义,“用‘资本’这个词来描述人们积累的财富更为合适(房屋、机器、基础设施等),这种定义排除了土地和自然资源,这些资源一般被认为是人天生就有的而无须积累。因此,土地被认为是财富的组成部分,但不是资本的组成部分”。与此不同,皮凯蒂主张“将这些形式的财富都归入了‘资本’中”。土地作为财富是“土地资本”,自然资源作为财富便是“自然资本”。其理由是:“我们很难将建筑的价值从其所建造的土地上单独剥离出来。更难的是,我们几乎无法排除人们在土地上增加的附加价值(例如排水系统、灌溉设施、肥料等)而单独测量土地的原始价值(人们在千百年前发现的那样)。石油、天然气、稀土元素等自然资源的价值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我们很难将人们在勘探采掘中所投入的价值剥离出来,单独计算自然资源的纯粹价值。”[20]
然而,在马克思看来,商品才有价值,不是商品就没有经济学意义的价值;而没有商品交换,就没有商品和商品价值。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条件下,谁会计算土地和自然资源的价值呢?即使在商品生产条件下,离开人的农业劳动,怎么会有土地的所谓“原始价值”呢?离开人的采掘劳动,怎么会有自然资源的所谓“纯粹价值”呢?更何况,无论是商品还是货币,这些具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就是资本。马克思讲:“劳动的客观条件不是像在原始状态下那样表现为简单的自然物……而是表现为已被人类的活动改造过的自然物。”“作为简单的自然物,它们从来不会是资本。”[21]因此,并不存在什么土地资本和自然资本,皮凯蒂的观点是一种典型的“泛资本论”。
不仅如此,如果把土地和自然资源都看成是资本,就会把资本自然化、永恒化和绝对化,因为,“按照这种说法,资本存在于一切社会形式中,成了某种完全非历史的东西”[22]。作为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土地和自然资源构成物质生产的实际内容,而资本则是物质生产的一种社会形式。“如果这样抽掉资本的一定形式,只强调内容,而资本作为这种内容是一切劳动的一种必要要素,那么,要证明资本是一切人类生产的必要条件,自然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抽掉了使资本成为人类生产某一特殊发展的历史阶段的要素的那些特殊规定,恰好就得出这一证明。”[23]但是,问题的要害在于:如果把资本等同于物质生产中的物质内容,即等同于对象化劳动,或者,“如果说一切资本都是作为手段被用于新生产的对象化劳动,那么,并非所有作为手段被用于新生产的对象化劳动都是资本”[24]。
诚然,皮凯蒂也一再强调“资本的概念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资本自身的性质发生了彻底改变”,甚至认为资本“反映出了每个社会的发展态势及该社会普遍的社会关系”。但是,他所理解的资本概念的历史变化仅仅在于:“从18世纪的土地和其他不动产变为21世纪的产业和金融资本。”在他看来,马克思之所以“将李嘉图的资本价格模型以及稀缺性原则作为强化资本主义动态分析的基础”,就是因为“当时资本主要是工业设备(比如机械、厂房等)而非土地资产,因此原则上资本累积数额没有限制”。[25]在此,姑且不论在马克思那里资本积累的无限性是否由土地资本向工业资本的转变所决定,可以肯定的是:皮凯蒂所讲的与其说是资本概念和性质的变化,毋宁说是资本类型和结构的变化,即马克思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是工业资本,之前是土地资本,之后则是金融资本。而无论是否居于统治地位,把不同社会形态中的土地统统都看成是资本,资本的“历史性”就被遮蔽掉了。因为在马克思看来,前资本主义(如封建主义)的土地所有权与资本主义的土地所有权具有质的区别。
最后,皮凯蒂的资本观是一种典型的“拜物教”观念,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经济学家们把人们的社会生产关系和受这些关系支配的物所获得的规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属性,这种粗俗的唯物主义,是一种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甚至是一种拜物教,它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26]而且,与庸俗经济学家们一样,皮凯蒂这种“拜物教”或“拜物教观念”是“不加考虑地、无意识地和天真地从资本主义的思想方式接受来的”。[27]
4.马克思的资本观
针对庸俗经济学家的资本观,马克思讲:“资本仅仅被理解为它借以存在的那些商品的使用价值(资本对象),而不是被理解为形式规定性,以商品为承担者的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28]这表明,同任何经济范畴一样,资本具有“形式规定性”,或者说它是一种“形式规定”。一方面,资本反映和体现着特定的生产关系,这种生产关系构成其“本质规定”;另一方面,它又被特定的物质存在(如劳动产品)所承载,这种载体构成其“物质规定”。如果把资本等经济范畴看作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么,其躯体就是物质存在,其灵魂则是生产关系,由此便不难理解马克思所说的“作为生产关系的资本的概念”的含义了。[29]马克思不仅区分了资本的躯体和灵魂,即资本的物质规定和本质规定:“生产的这些对象条件本身不是资本,只有当它们表现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时才成为资本”;而且区分了资本的躯体和生命,即资本的物质规定和形式规定:“产品本身属于任何劳动方式,而不论劳动方式的一定的社会形式如何。产品只有在它表示一定的、历史上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时才成为资本。”[30]
与此不同,庸俗经济学家无力把经济范畴的物质规定和本质规定区分开来,因为,“在政治经济学家的头脑中,它们(指作为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物。——引注)的这个资本主义灵魂和它们的物质实体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致在任何情况下,甚至当它们正好是资本的对立面的时候,他也把它们称为资本”[31]。同时,他们也无力把经济范畴的物质规定和形式规定区分开来,因为,“在这些经济学家们那里,资本的物质要素和资本作为资本的社会的形式规定性(即和资本作为支配劳动的劳动产品的对抗性质)是如此地生长在一起,以致他们提出的任何一个论点都不能不自相矛盾”[32]。特别是,如果把资本看成是物,看成是物所具有的性质,“这一点就被利用来为资本辩护,把资本与一般简单劳动过程的一种要素混淆或等同起来,从而说什么用于生产另外一种产品的产品就是资本,原材料是资本,或者劳动工具,生产工具是资本,因此,资本是同一切分配关系和社会生产形式无关的、一般劳动过程的因素、生产的因素”[33]。
以此来看,当皮凯蒂把银行储蓄一概看成是一种资本存量的积累的时候,或者,当他把社会主义苏联的生产资料看成是一种国家控制的资本的时候[34],其思想倾向与马克思所批评的庸俗经济学家并无二致,他们都忽略了生产关系对“物”所具有的经济意义,都把具有不同社会性质的“物”混为一谈。在马克思看来,无论是一块土地、一台机器,还是一间房屋、一笔存款,总之一种物是否是资本,要看它与生产关系的关系,要看它所处其中的生产关系的性质,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正如生产者所消费的他自己的产品不是商品一样,充当生产者本身的就业手段和生存资料而不合并他人劳动以自行增殖的分散的生产资料,也不是资本”;“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作为直接生产者的财产,不是资本。它们只有在同时还充当剥削和统治工人的手段的条件下,才成为资本”。[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