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法”概念(1 / 1)

近些年来,国内外哲学界在维特根斯坦思想研究中,逐渐关注到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法”,特别是试图从当代哲学的视角解读他的语法概念的思想内容[如福斯特(M.N.Forster)、陈嘉映、韩林合]。我在阅读过程中发现,维特根斯坦对“语法”概念的使用完全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严格,而如何理解“哲学语法”概念实际上就意味着如何理解维特根斯坦哲学。

一、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性质的理解

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和我们对哲学本身的理解有很大的差距。通常意义上的哲学概念强调的是一种概念推演或理论构造,即使是谈到分析方法,也是把哲学看成可以被利用的东西,也就是用哲学的方法做事情,通过学习哲学掌握一种独特的做事方式。但是,维特根斯坦更多强调的是,当我们要做哲学的时候我们才真正知道哲学的危害。在这个意义上说,维特根斯坦要做的工作,不是要做哲学研究,而是要做消解哲学的工作。

当然,维特根斯坦的工作不是要提出对哲学性质的一种新的理解,而是提出一种关于人的精神世界究竟如何来判断我们应当获得的关于世界的总体把握的方式。这是维特根斯坦终生都在做的工作,因此,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变化仅仅是表面的,我们通常把他的思想发展分为几个阶段,但维特根斯坦思想发展的内在统一性和连续性却是通过他一生关心的核心问题表现出来的。这个核心问题就是,我们如何以语言的方式去把握人类理智对世界的了解程度。这种内在的驱动力带动了他的早期、中期和后期哲学思想的发展过程。

在早期哲学阶段中,他的主要目的是要建立一种理想化的逻辑语言来说明这个世界是按照这样的逻辑语言方式构建起来的。《逻辑哲学论》虽然言简意赅,但其中包含了大量对当时逻辑学成果的最新最概括的总结。同时,维特根斯坦也显露出他对哲学的一种截然不同的理解。他在《逻辑哲学论》中说:“哲学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活动。”(TLP,4.112)由此我们能够看出,他是以活动的方式把握我们通常理解的哲学研究,但是这个活动不是我们用现有的一种理论主张去分析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或者是各种理智问题的活动,而是一种消除我们的日常语言可能给我们的思维带来麻烦的活动。所以,他说哲学是一种清理思想的活动。《逻辑哲学论》构建的思想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就清楚地表明,他的切入点是以讨论语言的方式来讨论人类理智或人类认识如何把握世界的问题。他想要把对整个世界的理解建立在逻辑语言层面上,他在书中给出的所有命题都是关于那些可以说的东西所表达的思想,而不是关于那些不能说的东西所表达的思想。维特根斯坦试图用一种清楚的逻辑语言表达这样一个世界,说明我们所能够认识的世界不过就是语言中的逻辑向我们揭示的这个世界。这是一种很强的逻辑主义主张。

在中期哲学阶段的《关于数学基础的评论》和《哲学评论》等著作中,维特根斯坦反复强调,我们通常是考虑如何能够根据我们对逻辑的常识性理解来把握我们对语言的用法,因为逻辑的常识理解就是我们建构一套逻辑系统,根据这个逻辑系统可以给出我们关于世界的整体描述。所以,逻辑学家们都乐观自信地认为逻辑是可以描述世界的。然而,维特根斯坦指出,以为能够用逻辑的方法完整地描述世界,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可疑的。由此他开始考虑,世界描述的逻辑可能性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像他在《逻辑哲学论》里给出的那样,是一种完整的世界构造。他在与维也纳小组成员讨论时就明确提出,他不再相信《逻辑哲学论》描述的关于逻辑世界的所有说法,他表达了另外一个概念,即“证实”,就是要证实我们所用的所有逻辑说法是否能够被直接作用在我们的语言活动当中。如果不能够被证实,那么我们所使用的逻辑本身也可能存在“无意义”的情况。由此可见,在他看来,语言和逻辑两者之间发生了一种分裂。维特根斯坦在早期哲学中对语言和逻辑的关注是一体的,因为所有关于语言的讨论都是在逻辑层面上进行的。但是在1929年之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关于逻辑的讨论与他对语言本身的关注之间出现了裂痕:

他不再坚持《逻辑哲学论》里提供给人们的语言逻辑,而是试图说明对语言的讨论不仅仅是或者主要不是逻辑的,更重要的是要关心如何以语言的方法来把握这个世界,以语言的方法来把握我们所能够给出的关于世界的描述是否符合人类理智所希望达到的目标。

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明确指出,哲学应当只做描述之事,哲学本身不需要解释,哲学仅仅是用来描述我们所能够描述的事情,这是哲学可以做的事情。这是他整个后期哲学中提出的关于哲学的最具有积极意义的说法。在他看来,哲学的问题体现为我们用来表达思想的方式没有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们真正要表达的东西。因此,哲学的研究方式应当是“综观式的”①。这就是要使我们通常使用的表达式摆脱它所存在的混乱的、模糊不清的境况,使其真正准确地表达思想。这种清晰性不是通过对单个词或者句子的分析来完成的,而是通过一种“综观式”的方式完成的。这就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法”概念。

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法”概念

日常语言理解的语法概念通常是指一套语言规则,实际给出的是一种基本规则。但维特根斯坦并不在这种意义上理解他提出的“哲学语法”。从维特根斯坦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主要是在游戏的意义上使用规则和语法概念,他把语言活动看作一种游戏,用规则解读游戏,因而用规则来解读语言。这样,他对语法概念的讨论就涉及关于规则的讨论。

然而,但这仅仅是我们对维特根斯坦的一个表面理解,或者叫日常理解。为什么说是“表面理解”?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其中两点:第一,如果仅仅是在谈规则概念,我们依然不清楚的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把“哲学语法”看作是“综观式”的?第二,如果一个规则能够决定一个语词的用法,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只要知道这个规则就可以正确地使用这个语词?但维特根斯坦恰恰是要说明,即使我们以为自己在遵守规则,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在遵守规则。他反复强调,我们对于规则的使用是盲目的。因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通常对语法的理解可以采用维特根斯坦给出的“综观式”的解读方式。如果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那么,我们就不能够真正理解维特根斯坦对于“哲学语法”概念的使用。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法”概念是从一种整体的层面,用一种宏观的方法把握人类语言活动,告诉人们以往所有对语言的哲学研究都错了。他要做的工作就是对语言使用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查、访问、探测和考察。一旦我们实际考察这些具体情况,就能发现事情并不像我们原来想象的样子;而通过考察活动本身揭示出哲学的特殊性,说明哲学本身已经不是维特根斯坦所讲的澄清概念或者意义的活动,哲学是我们应当消除的一种理智疾病。他把人们对于哲学的理解完全改变了。他试图说明,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和把握并不能够超越我们对于语言的认知。一旦要超越对语言的理解,我们就会陷入与以往同样的错误,即乐观地使用语言,以为仅靠语言本身就可以完成对世界的整体理解。

维特根斯坦把语言和游戏等同起来,有一个非常深刻的含义。语言和游戏的等同,并不意味着维特根斯坦把语言游戏看作所谓世界构成或人类活动的基本方式;他把语言理解为一种游戏,是要说明语言跟人类其他所有的活动没有什么差别,不要把语言的作用拔高,表明语言如何重要,人类没有语言就活不下去,人类只有通过语言才能够交流,人类只有借由语言才能够认识世界,等等。如果以这样的方式认识语言的重要性,我们就一定会走入歧途。因为我们就会构造一套关于语言的理论,就会想方设法使这样的语言能够更好满足人的理智要求,但这恰好是维特根斯坦反对的观点。所以,他把语言比作游戏是要说明,当我们用语言这种活动来显示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它和我们人类的其他活动没有根本差别。维特根斯坦的整个后期哲学都是在做一件事,就是试图通过包括语言在内的所有人类活动,显示我们无法用语言或者人类活动本身去表达的生活方式。

在《论确实性》中,维特根斯坦反复强调,所有需要探求的东西都有一个不能够再追问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所谓“思想的河床”。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够树立起人类知识的大厦。然而,维特根斯坦提出的这个“没有基础的基础”的思想,却存在致命的矛盾:如果不承认没有基础的东西存在,我们必定会继续追问一切思想的基础,并最终导致无穷后退;但是,如果承认这样的东西存在,我们就会问这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对这种东西做出解释的时候就会违反最初的出发点,即思想的基础不能是思想本身。美国哲学家戴蒙德(Cora Diamond)认为,维特根斯坦的想法不是像我们所理解的那样是为了满足某种人类知识的要求,而是为了满足人类最神秘的,也是最深刻的情感要求。而这个情感的要求是通过另外一种形式呈现的,这就是信仰。就是说,我们是通过信仰的方式决定那个不能追问的、最基础的东西。但是,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似乎并不能这样加以解释,因为他完全不会把信仰作为自己思想的最后根基。在这个问题上,维特根斯坦作为一个思想家,他不会简单接受某一个信念作为哲学的依据,他不过是在表明,如果作为人类所有知识的构成,如果我们能够相信人类可以去接受对外部世界的理解或者形成我们自己人类生活特有的思维模式的话,那么背后一定有一个东西在支撑着我们对世界的全部理解。对这一点他是坚信不疑的。这就是他所谓的“综观式”的观点。

三、作为“综观式”观点的“哲学语法”

所谓“综观式”观点,就是一种宏观的把握,就是概括式的说明。但是,这个词本身还有另外一个含义,就是“探测”“测绘”等。它是一个量化的说法,不是一个定性的说法,是要表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建立在我们对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详细测量、考察、调查的基础之上。维特根斯坦整个后期的工作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方式之上,就是不给出一种一般性的理论主张,甚至不给出一个口号来说明他的哲学就是以这个为代表的,而通常认为代表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口号,实际上都只是抓住了维特根斯坦的只言片语来解读他的思想的结果。我认为,只有从“综观式”这个概念入手,才能够真正理解他给出的“哲学语法”。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法”概念说明了一个概念或者想法,这个想法就是,我们必须要以一种宏观的方式把握我们所从事的每一个具体的语言活动。但这个语法并没有规定具体的规则是什么,所以,维特根斯坦说,制定规则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人们只能够按照这个规则行动。所有的语言活动或者人类的很多活动都不是完全地、严格地按照规则来实行的,但是所有的人类行动都会被用规则来加以解释,因而用规则来解释行动变成了遵守规则的一个前提。但实际上,我们对规则的理解并不是在先的,而是滞后的。我们能够规定我们如何去说话,但是我们不能够规定一个人在具体的情况下说什么话。人类所有的话语都是按照规则来说的,这个规则就叫作语法,但是语法并没有规定了在什么情况下只能说这个话,或者不能够说这句话。因此,对语法的理解具有比较宏大的意义。它不是在规定每个具体的语言活动,而是在规定所有的语言活动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语法概念,我们才能够把握他要表达的核心思想。

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对语言本身的重视,在于把语言还原到人类的日常活动,使它从形而上学的用法还原到一个经验的、日常生活的用法。把语言还原到经验,把语言活动还原为日常用法,这不是对语言的贬损,而恰恰是对语言活动重要性的提升。维特根斯坦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强调,关于语言的说法如何能够深切影响到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他说:

我们越是细致地考察实际的语言,这种语言与我们的要求之间的冲突也就越加尖锐。……这种冲突变得不可容忍;这个要求面临变成空洞之物的危险。——我们站立在光滑的冰面上,那里没有摩擦,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条件是理想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无法行走。我们想走,我们就需要摩擦。让我们回到粗糙的地面上去吧!(PI,§107)

当我谈论语言(词、句子等)时,我必须用日常语言来谈。这种语言对我们想说的东西来说是否有些过于粗糙、过于形体化呢?那又应该怎样构造另一种语言呢?——我们竟然能够用我们现有的语言做某些事情,这真是多么奇怪!(PI,§120)

我们之所以不能理解,主要根源在于我们没有看清我们对词的用法。——我们的语法缺乏这种综观。综观的表达能导致理解,而理解恰恰在于我们“看出联系”。因此,对中间环节的发现和发明是至关重要的。综观的表达这个概念对我们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它标志着我们的描述形式,我们观察事物的方式。(这是一种“世界观”吗?)(PI,§122)

那么,这里的“理解”是什么概念?这就是通过联系来确定每一个点。我们在经验世界中看见的都是一个点、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乃至一个活动等,但是我们在对这些的解读中却读出了超出这个世界本身的内容。我们正是通过对这个点的扩展式阅读,理解了这个点所具有的真实内涵。

根据现代集合论,在所有的集合点上,当我们要确定某个点,我们是在谈论与这个点相关联的其他点。我们关注的是这种联系,因为每一个点都是由这个点和其他点之间的邻域关系确立起来的。在不同的点之间所造成的极限点,最终决定了每一个点的性质和内容。拓扑学强调的就是点与点之间、线与线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点与线之间的关系。点与点的关系或者线与线的关系决定了面的性质。在拓扑学的概念中,所有的线并不是构成一个面,而是相反,所有的面只能够通过线与线之间的连接、线与线之间的交叉所构成,这种交叉也有共面,它都是通过线与线之间的关系建立起来的。在拓扑学中,两点之间的距离是不通过面本身来决定的,是通过空间的弯曲来完成的。只有在真正的拓扑空间中,我们才能真正把握点、线、面三者之间的关系,而传统所理解的平面上的点、线、面的关系只是现代拓扑学中关于所有的点、线、面之间关系的一种解释。(如同牛顿力学是现代物理学中的一种解释,但它不能作为现代物理学的全部。)

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发现和发明中间环节”,就是那种连接点,是我们用于理解世界的综观表达的“哲学语法”。这正是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哲学研究》中强调的概念。它的真正作用在于,它标志着我们所能给出的所有描述以及看待事物的方式,只有通过“哲学语法”这种方式,我们才能理解世界是如何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