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次感知到花魅的气息之后, 为防葬花陵再度生变,孤阙大祭司便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但这一次, 祝眉却并未在葬花陵附近, 看到孤阙的身影。就连掩月轮,也没有感知到师父的任何气息。
她有些失落地走出白玉甬道,随手拦住一名行色匆匆的使女, 问:“你可知,大祭司现在何处?”
那使女原是在幽明殿侍奉的低阶女官, 后来不知何故惹怒了流霜,便被调离至禁地附近做使女。
但这使女平日里做事也算沉稳机敏, 不似心有杂念之人。故而师父有时也会允准她进入甬道里,做些清扫的活计。
既然现下她在这里,即便不知师父的去向,至少也该知晓他是何时离开的。
然那使女听到她的问题,面上微有些惊讶,而后赶忙敛起神色, 恭敬对、她施了一礼, 垂眸道:“回红衣使,祭司大人一早便去经堂了。”
末了,她又谨慎补充一句,“今日, 是初八。”
闻言,祝眉微微一怔, 方才恍然想起, 原来已到了每月一次的传道日。
没成想, 自己竟将如此重要之事给忘了, 实是不应该。
“知道了,多谢。”
祝眉站在原地,垂眸看了看手中的血曼陀,而后提步朝着宫外一处僻静之所走去。
作为曾与幽明城主平起平坐之人,孤阙祭司在幽明王城里,亦有属于自己的宫殿。
但除了有不可推脱的紧要事务之外,他几乎不会去往那处寝殿,而是长居在宫外的星月阁。
谁人都知大祭司喜静,常深居简出,故而星月阁平日几无人烟。
只今日却不同。
百年前历经幽明大劫后,王城百废待兴,就连盛极一时的神权也逐日没落。
可毕竟孤阙祭司德高望重,他先前所立下的威信,并非是一场劫难就可动摇的。
虽自那之后,他避世不出,几乎消失在众人视野,但即使如此,也挡不住千万民众追随他的热潮。
时至今日,大祭司座下信徒,依旧广布幽明界。
无奈之下,他只得立下规矩,每月初八,便在星月阁开坛布道。
祝眉赶到的时候,星月阁经坛前的席位上,已坐满了人。
但毕竟坐席有限,大多数则是站在一旁,将经坛周围占得满满当当。
信徒们皆身披白袍,衣上沾着焚香沐浴后的淡淡香味。
乍眼望去,私下里那些贫贱富贵,到了此处,便无甚分别了。
因祝眉来得不巧,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她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随众人一同听师父讲道。
待传道结束,那帮信徒渐次离去之后,才堪堪在孤阙面前现身。
孤阙早已察觉她的到来,但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收起案前经卷,并未看她。
祝眉安静跟在他身后,直到进了星月阁,才终于忍不住唤道:“师父……”
话音未落,一道冷劲携风而来,身后的大门突然闭合。
祝眉微微一怔,手中那株血曼陀,便出现在孤阙面前。
“跪下。”
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但祝眉却不由心头一震。
待反应过来时,膝盖已重重磕向地面,手心和脊背也都泛出一层冷汗。
孤阙立于正堂之前,转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可知错?”
祝眉心中藏着秘密,一时竟没有听出师父此问是何意。
她自是有错的,错在不该对师父心生妄念,不该在炼狱黄泉,对花青染动了杀心。
可她却拿不准,对于她的错,师父如今又知道了多少?
只这一瞬的犹豫,孤阙心中便已了然。
他似乎轻轻叹息一声,祝眉赶忙回神垂下头,“徒儿、徒儿知错……”
“哦?错在何处?”
祝眉心中有愧,不敢抬头,只觉师父的目光洞悉世事,即便隔着一层白绫,也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
她知道,在师父面前,任何谎言都无处遁形,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说道:“徒儿……不该罔顾花主性命。”
“仅是如此?”
“是。”
孤阙冷哼一声,旋即平静道:“神佑之符乃为师亲手所炼,你当真以为,为师会对那符箓的变化,一无所知么?”
神佑之符的威力不容小觑,护与杀皆在一念之间。
他炼制此符时,也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只要那符箓上附着的灵力没有消散,他便可随时与之感应。
护命转为弑杀,力量这般颠覆变化,他又怎会不知?
祝眉连忙跪伏在地,“徒儿有罪!不该一时疏忽,被心魔所扰,更不该将此事瞒着师父!”
只是不知,那日在葬花陵中看到的那个诡异图腾,还有那形同鬼魅的女童声音,师父是否已经知晓?
但一想到那个声音最后警告自己的话,她还是不敢轻易将此事说出口。
孤阙闻言并不意外,只悲悯的看着她,“若非心有执念,心魔又怎会有可乘之机?可你到了此时,竟还不愿与为师说实话。眉儿,为师对你很失望。”
“师父……”
从小到大,祝眉最怕听到的,便是他最后这句话。
她不由抬眸,怔怔看着他,内心挣扎着,几乎要将那日所见所闻,倾数说出口。
可就在她犹豫之时,孤阙又道:“如今你已是幽明王城的红衣使,平日不管再如何品行不端,即便身为你的师父,我一个并无实权的大祭司,也不好多做管教。”
“但你此番所作所为,背主之托,有负君恩;罔顾性命,有违教义。为师不得不罚。你去自领一百鞭刑,即日起闭关思过,没有为师的允准,不得再踏入星月阁半步。”
听到这话,祝眉再顾不得害怕,不可置信地抬眸注视着他。
她自幼便跟在师父身边,也并非没有受过师父的责罚,但前次种种,皆是些诸如面壁思过或抄写经文之类,无关痛痒的小惩大诫。
但师父这次,却要她自领鞭刑。
一百鞭刑加身,即便没有重伤,也会灵力大损。
仅如此还不够,他竟连让自己进入星月阁的资格也要剥夺。
可她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他这样做,在她看来,便是要与她划清界限。
想至此处,祝眉心中一痛,先前被清心符勉强压下的执念,再次在心底滋生。
心魔一生,便再难拔除。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目光不再闪躲,扬起脸直视着孤阙,声音中透着一丝凄绝。
“师父,你是不是知道了徒儿的心思?”
孤阙不置可否,她又道:“徒儿心知,私慕师父,罪无可赦。徒儿甘愿领罚。”
她试图从孤阙覆着白绫的眼眸中,看出些异样的神色,却终究只是徒劳。
看来他真的知道。
可笑自己还一直费心隐瞒,将那一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深深在心底埋葬。
面前这如神祇一般的男人,永远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又如何是她能看透的?
她咬了咬唇,继续道:“但是,徒儿心中有一事不明,恳请师父解惑。”
孤阙凉薄的唇终于轻启:“何事?”
“师父在得知,锦夫人复生之时,心中是否欢喜?”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孤阙听到这话的时候皱了皱眉。
她凄然一笑,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师父是不是喜欢她?”
孤阙的脸色愈发难看,“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祝眉听到这声斥责,神情忽然恍惚起来。
不,不对。
方才她说了什么?锦夫人?
可在炼狱黄泉中,她想要加害的人,分明是花清染。
是她弄错了吗?
柔骨花……柔骨花究竟是谁?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这些事,便被孤阙的一声厉斥打断:
“看来你还是不思悔改,既然如此,那便把鞭刑加至二百!”
祝眉惶惶一笑,瘫倒在地,“师父……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够了!”孤阙拂袖背过身去,“你下去吧,在你想明白之前,为师不会再见你。”
祝眉恍若未闻,眼中酸涩难忍,却不见一滴泪,良久才道:“是,徒儿领命。”
说罢,便失魂落魄地走去刑堂。
正此时,墨希微前来星月阁拜访,恰好瞥见那一抹消失在刑堂外的红衣身影。
他未做多想,提步踏入阁内。
这次炼狱之行,让他久治不愈的旧伤愈加严重,权衡之下,只得来找孤阙替他诊治。
孤阙遣走爱徒,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待探过墨希微的脉息之后,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已时日无多,何必寻这伤身之法吊命。顺其自然,反会少些痛苦。”
墨希微却笑了笑,只道:“我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望大祭司成全。”
孤阙便不再多劝,递给他一只墨色瓷瓶,叮嘱道:“九幽潭太过凶险,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切莫轻易涉足。”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多谢。”
临走前,孤阙又突然叫住了他。
“墨宗主,可否帮我一个忙?”
*
离开星月阁后,墨希微有意在院门前停留了片刻。
不多时,果然见着面色苍白的红衣使。
她的步履有些不稳,虽在极力隐忍着,却也能看出是受了重伤。
祝眉神思恍惚,显然没有看到候在前面的人。
她勉励支撑着,方一踏出星月阁的院门,终于失力一般倒了下去。
她趴在地上喘息着,背上残破的衣衫下,鞭痕深可见骨,每一道都不断往外渗着血,沾染在红裙上,倒也不甚明显。
昔日万种风情的美人,现下风华不再,却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墨希微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皱起眉。
大祭司这次的刑罚,未免有些过了。
他走到祝眉身边,将她扶起,轻声开口:“你也知晓你师父的为人,又何必执着于此?”
祝眉认出来人,出神一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墨希微轻叹一声,“既然在这里会让你如此痛苦,你如今自保也已无虞,若是想回凡世,便回去吧。”
祝眉微微扯了扯唇角,“多谢墨宗主,但此事,我心甘情愿。”
闻此,他缓缓点了点头,许久才道:“我送你回月汐湾。”
*
自那日互诉情意之后,南宫别宴便日日来琼芳殿陪着花清染。
虽然花清染的行动已不再受限于这一方寝殿,但她也知道,郁轩留在琼芳殿外面的那些眼线,仍在时不时地盯着她。
起初她还担心,南宫时常来此,会惹得郁轩不悦。
但那人得知此事后,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依旧让莲夏在此锦衣玉食地伺候着。
花清染不明所以,便猜想,许是锦夫人的复生让他心情大好,便也顾不上找自己麻烦了罢。
如此也好,倒给了她省出不少空闲养精蓄锐。
可这样平静的日子,也仅仅维持了不足半月。
这日用过晚膳之后,南宫别宴刚要回墨府去,便撞见了匆匆跑来的莲夏。
莲夏一反往日的规矩仪态,还未对二人行礼,便急急喊道:
“花主,南宫世子,佛骨舍利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