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昏迷之后, 花清染的状态便一日不如一日。
初时她还只是感到疲惫,到了后来,昏睡的时辰却越来越久, 往往一睡就是一整日。
半梦半醒间, 她依然会梦到一些零碎的陌生片段。
月下红莲,温柔旖梦。
无边血海,魑魅横生。
她知道这些都是花若锦的记忆, 但再次身临其境地感受昔日种种,心下仍是免不了生出一种如临深渊的紧迫感来。
梦境中如是, 醒来后也不得轻松。
花清染见识过郁轩醉酒的模样,不得不时刻对他心存戒备。
但郁轩每日来到偏殿, 也只是看她一眼便离开了,再未有过逾矩之举。
她始终看不透郁轩的想法,只觉得此人十分危险,不愿与他有过多接触。
可在这种被动的情况下,他越是缄默无言,反倒让她越发忐忑起来。
而在这一日, 郁轩探查完她的脉息, 却没有急着离开。
但他也仅是徐徐走向床榻一侧,背对着她,仍是一副不打算言语的模样。
花清染心下一紧,不由谨慎起来。
“能不能, 给我讲讲她的事?”
她试探着开口,在郁轩转身看向她的时候, 忙又解释道, “我占着她的身子, 却对她一无所知。让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用自己的命,去救一个不相干之人的命。总也……说不过去吧?”
郁轩听到她的话,沉默了很久,就在花清染以为他会因此发怒的时候,终于听他开口:
“阿锦,是我的妻。”
对此,花清染早已知晓,故而并不意外。
便听他继续道:“百年之前,阿锦以花灵之身降世。她拥有至纯灵骨,无论天资还是修为,都是千万年难遇的佼佼者,就连我,当时也是望尘莫及。”
“可我二人结契那日,她前去葬花陵祭拜花魂之时,却突逢变故。无数花魅厉变成凶煞恶鬼,遇人便饮血啖肉,甚至连生魂都要吞噬殆尽。”
“那场劫难,死伤无数,令幽明界沦为尸山血海,却唯独没有伤及花灵性命。阿锦她,本可以……本可以活下来。”
说至此处,郁轩闭了闭眼睛,“可她不忍看生灵受难,终是以一人之力,将花魅镇压在往生台下。而她却……她却耗尽毕生修为,致使灵脉枯竭,灵骨寸断,最终身死魂散。”
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可花清染却从中听出了无尽悲伤。
她在花若锦的记忆里,感受过生命终结时所经历的痛苦。
修士的灵脉一旦损耗过度,无异于抽空一身血液,会使身体迅速衰竭。而那灵骨被耗干了灵力,自然也就变得脆弱无比。
以花若锦陨落前那同归于尽般的消耗,落得个灵脉枯竭、灵骨寸断的下场,也不足为奇。
那些疼痛融入她的记忆里,影响着花清染神志的同时,也让她无端体会到花若锦当时的心境。
梦境中抽筋剔骨般的疼痛深入骨髓,每每想起,便令她心下一阵轻颤。
她不自觉抱起手臂,抿了抿唇,道:“她……锦夫人为苍生大义而死,她这样的女子,才当得起这花主之位。只可惜,我怕是无缘见她一面。”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郁轩蓦地轻声开口:“你想求一线生机,本座可以应允。”
花清染讶异抬眸,“你同意帮我,让我活下来?”
郁轩没有看她,只道:“你说的话虽不大讨喜,但有一点却说对了。你若身死,阿锦知道了,不会开心。”
花清染听到这话,却怀疑起来。
先前她被当作祭品,用以复生花若锦,或许这正是移魂转生的重要一步。
既是献祭,哪里还有生机可言?
以郁轩的身份,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施用这种阴毒之法。没道理凭自己几句话,就能撼动他的决心。
他对花若锦情根深种,明显已到了疯魔的地步,若是为了让自己配合转生,故意用所谓的“生机”诓她……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郁轩却似看破了她的心思,轻嗤一声,“不必紧张。即便你不信我,你也别无选择,不是么?”
“谁说我不信?我能感觉得到,你对锦夫人,也是一片真心。”
花清染生怕他反悔,赶忙出声安抚。
无论如何,郁轩对花若锦的情意总不会假。他既开了口要允她生机,就说明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如此,她信或不信,便都不重要了。
想至此处,花清染不由紧了紧手里捏着的被角,仰起脸看他,“只是……不知你说的‘生机’,是怎么一回事?你打算,如何帮我?”
郁轩道:“本座与大祭司决议,再次施展移魂转生术。届时,你的神魂也会回归己身。但,你需答应本座一个条件。”
回归己身……
花清染闻言心头一跳,忙问:“要我做什么?”
“相传有一固魂之物,名为‘血砂珠’,只要你寻得炼制此珠的三件材料,保住阿锦的神魂不散,本座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
郁轩说着,冷眼看向她。
“就拿你的生魂来抵。”
*
西南墨府。
近些时日以来,南宫别宴带着现任花主出逃的事迹,已在幽明界大街小巷里传了个遍。
好在他有墨希微在旁维护,而郁轩此刻又无暇分顾,故而也没受什么惩戒。但毕竟此事闹得太大,之后这几日,他也只得老老实实地在墨府里待着。
反倒是初来乍到的洛璎公主,现下却能自由出入。
然幽明界之于洛璎,实在陌生得很,外面又是黑黢黢一片。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哪里敢独自摸黑乱跑,便也只能乖乖留在府中。
于是墨希微回到府上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前院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南宫别宴站在房檐上,时不时躲避着下方射来的冰箭,毫不客气地说道:“本世子把你交给南肃,让他务必全须全尾地把你带回去。他倒好,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
洛璎显然已经累了,手上射出的冰箭慢了许多,但说出的话依旧中气十足,冲他喊道:“南肃是我们泽国的将军,自然要听本公主的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我还没说你呢,”南宫闪身跳到对面的檐角,看起来游刃有余,“你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大老远的出来瞎跑,让你们国主知道了,南肃这个将军还想不想当了?”
“我自己偷跑出来,关他什么事?大不了回去让父王责罚一顿!”
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指着南宫的鼻子继续骂,“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若当时肯好好听我说,我问完自然就回去了,哪还犯得着追到这里!”
南宫躲在房梁后,扬声道:“你那时磨磨唧唧的,谁知道你要说这个?”
“你想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悔婚,让本公主出丑!?”
“那日在沉溪码头,人也不少,你不也照说不误?”
“你有病吧!”
洛璎气极,出手便是三支冰箭,却被南宫别宴轻松避开。
看到这番鸡飞狗跳的景象,墨希微无奈摇了摇头,终于轻咳一声,打断二人的吵闹。
洛璎转头看到他,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收起手中的法器,愤愤瞪了南宫一眼,“看在墨先生的面子上,本公主今日姑且放你一马!”
南宫靠坐在房梁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是是是,公主大人有大量。”
洛璎哼了一声,转身跑到墨希微身旁,垂着眼眸。
墨希微见她闷闷不乐,温声安慰道:“这几日宫中事务繁忙,委屈公主了。”
“不委屈,这里挺好的。”洛璎抬头时,脸上已带着笑意,“墨先生今日得空了吗?上次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墨希微亦含笑道:“那在下继续给殿下讲。”
“好啊好啊!”
洛璎闻言拍手笑起来,“不过,咱们得换个地儿,不让这个孤寡百年没人要的臭柿子听!”
南宫别宴搭着眼皮,随口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谁没人要了?”
“说得就是你!臭柿子!”
一听这话,洛璎立时奓了毛,“本公主以后,就是要墨先生也不要你!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嘿,你这小丫头!”
墨希微眼神一顿,看了洛璎一眼,生怕两人继续吵闹下去,复又笑着摇了摇头,“在下已命人去冰库,取了公主殿下最爱的水晶葡萄,殿下不若先去后院品尝,在下稍候片刻,就去给您讲故事。”
洛璎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南宫别宴,撇撇嘴道:“行,那你快一些,本公主等急了,可是要生气的!”
墨希微却只笑了笑,微微颔首,“好,遵命。”
待她离开后,南宫别宴终于从房檐上跳下来。
他掸了掸衣摆,叹道:“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也就你的话,她还能听得进去。”
墨希微垂眸笑了笑,却道:“我已修书一封,随时可派人出去递给泽国国主,无论如何,先让国主安心也好。世子觉得如何?”
“目下,也只能先这么着了。等那小祖宗玩够了,再将她送回去便是。”
南宫别宴抬眸看向他,正色问道,“墨先生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说她吧?”
墨希微点头,“是花主的事。”
“她怎么了?”南宫微微一怔,“郁轩把她附着的那具灵骸当宝贝,总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伤了她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紧张起来,“难道郁轩真想出了别的法子对付她?”
“世子果然还是担心花主。”
墨希微轻笑,放低了声音,“城主与大祭司决定,三日后,将为花主再次施行换魂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