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染足足沉睡了两日, 终于醒转过来。
她方一睁开双眼,便看见郁轩正看着她的脸出神,眼神幽切。
前夜的经历令她心有余悸, 她担心郁轩再次将自己错认成旁人, 连忙弹坐起来,缩到床榻里侧一角,谨慎地盯着他。
“我警告你, 咱们话已经说开了,你不许乱来!”
郁轩却收回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花清染?”
她微微一怔,“怎么?”
“没什么。”
郁轩徐徐起身, 眼神清明,“只是有些好奇,你如此不顾一切地,暴露自己知晓真相一事,就不怕本座一怒之下杀了你?”
花清染心头一跳,想起南宫别宴说过, 只要她还在这具身体里一日, 郁轩念及原主的安危,便不会轻易伤害她。
她稳了稳心神,冷静道:“杀了我,你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生魂, 还能由谁来温养这具躯壳?”
“你就这么有恃无恐?”
花清染紧紧抱着膝盖,悻悻道:“不, 我怕得要死。”
郁轩轻笑一声, “你倒是坦诚。”
她撇撇嘴, 直言道:“反正都这个时候了, 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开诚布公,把话都说明白了。”
郁轩神色冷淡,背过身去,“本座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花清染看着他,一咬牙,“你就不怕,到时我故意反抗,误了花若锦的转生之机吗?”
闻言,郁轩果然再度看向她,眼神愈发阴寒,“你还不配提她的名字。”
“好好好,我不提。”花清染担心激怒他,连忙摆摆手,“但是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若配合,城主大人可否替我寻得一线生机?”
他冷哼道:“你有何资格,同本座谈条件?”
“可你也不会拒绝我,不是吗?”
“你敢威胁本座?”
郁轩微眯起眼,语气中透着危险。
花清染被他的眼神一惊,硬着头皮说道:“绝无此意!你我二人互利共赢,何乐而不为?况且,花……”她连忙改口,“您的心上人,若知晓我是为了复生她而死,未必会开心。”
听闻花若锦百年之前,曾为镇压花魅之乱,甘愿以身赴死。
如此作为者,必会怀有一颗济世悲悯之心。对这种以命换命的邪术,定然嗤之以鼻。
以郁轩对花若锦的了解,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花清染现下别无他法,只能冒险赌一把。
她紧张地攒着裙摆,观察郁轩的神色。
这一番言论,显然触到了郁轩的逆鳞。
但他也只是愤愤瞪了她一眼,一言未发,便拂袖而去。
花清染不知他究竟何意,反倒更加忐忑起来。
*
离开幽明殿后,郁轩屏退左右,只身来到葬花陵。
他在白玉石砌成的月台上驻足,抬眸静静看着那道水波流转的石门,眼眸里满是晦暗。
彼时葬花陵内。
花若锦虚弱地倚靠在冰玉**,伸手轻抚着幽真的头。
幽真平静下来的时候,身上的戾气便几乎察觉不到。她闭目趴坐在床边,模样甚是乖巧,倒真有几分八九岁女童该有的模样。
她睁开漆黑的眸子,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花若锦沉默无言,只神色柔和地继续手上动作来安抚她。
幽真换了个姿势,将下巴枕在手臂上看着她:“你明明可以向我求饶。只要你求我,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为什么要忍着?”
花若锦终于出声,语气温柔依旧,“因为,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被葬花陵的怨气浸染了千万年,我不该随口一说,就期盼你能放下。”
“你心里的恨不会轻易消解,需要发泄出来。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小幽,我愿意来承受你的恨,但也请你不要伤害这具身体。好吗?”
“你愿意承受?”幽真直起身,不悦,“你就不怕,我当真把你的魂魄吞了?”
花若锦淡淡笑了笑,“怕啊,哪有人不怕的。可如果我也拒绝你,你又该怎么办啊……”
“你这么做,是在可怜我?”
她摇摇头,“不,你不需要旁人可怜,这是幽明界对你的亏欠。我是郁轩的妻子,合该由我来弥补。”
闻言,幽真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忽然重新趴在她手边。见她没有动作,又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花若锦无奈笑了一下,继续轻轻抚着她的乌发。
沉默了好一会儿,幽真才轻声开口:“凭你一个人,不够的。”
“我知道。”花若锦垂了垂眼睫,“但我还是希望,小幽能放下仇怨。哪怕以我之力,只能化解你心中千万分之一的恨,至少也会让你好受一些,不是吗?”
“花若锦,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副自诩善良的模样。”
若在以往,听到这番近乎自以为是的劝慰,幽真必定早已勃然大怒。
然而此刻,她却依然保持着平静,语气无邪却又沉重。
花若锦察觉到她的改变,欣慰地笑了笑,“我知道。”
幽真看到她的笑,却像被刺到一般,赌气似的将头埋在手臂里,闷声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你这样对我,我也还是要杀了他们。”
“可即便你那样做了,你真的会开心吗?”
她抬眸:“等我杀了该杀之人,自然高兴。”
“你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为心中执念太过强盛。而造成这执念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了。你这么做,于他们而言无关痛痒,你只是在惩罚自己。”
花若锦抬手抚摸着她苍白又稚嫩的脸,眼神悲悯,“小幽,葬花陵沉积的滔天怨气,不是我和郁轩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可外面那数万万的百姓又何其无辜?他们若因此枉死,与这里的无数花魂,又有何区别?”
幽真怔怔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惶惑。
“小幽,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幽真不自觉发问:“试什么?”
“试着去忘记。”花若锦柔声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幽真愣了一瞬,突然冷声道:“你骗我。”
她狐疑地移开视线,“郁轩的计划还没终止,他马上就会让你复生。”
而复生之后,你就会离开这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漫长无尽的陵墓里,被怨念蚕食。
“不,我不会让他那么做。”花若锦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幽明王城的罪孽已足够深重,他不能再造杀业,若当真走到了那一步,我会阻止他。”
她对幽真伸出手,“来,小幽,试着让自己轻松一些,好吗?”
幽真怔怔看着她伸来的手,良久,喃喃道:“花若锦,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起‘幽真’这个名字?”
花若锦似是有些意外,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淡远清幽,抱朴守真。”
听到这个回答,幽真心中一痛,蓦然落下一滴泪,漆黑的瞳仁渐渐恢复清明。
自她有意识以来的千余年间,眼前的这个孤魂,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愿意陪她说话的“人”。
在遇到花若锦之前,她甚至都不曾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终日在怨恨里沉沦迷失,对周围的一切都恨之入骨、厌恶至极。可后来有一日,她却发现自己竟舍不得对这个女子下狠手。
她叫她“小幽”。
这仿佛一句诅咒,破开她心底最坚硬的壁垒,种下一粒名为“救赎”的种子。
她眼看着这个女子用温柔和耐心,一复一日地精心培育。直到现在,那粒脆弱的种子,终于有了破土而出的征兆。
她不愿让这个孤魂离开这里,她想让她留下来陪伴自己。
幽真几乎将要把手递向花若锦,然而在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却猛然察觉到葬花陵外的陌生气息。
这让她倍感烦躁。
幽真嗤笑一声,“花若锦,你还想骗我?”
她猛地站起身,伸手指向后方,“看看外面是谁来了。整整一百年了,他变成现在这副冷酷自私的模样,全都是因为你呀。”
她大笑起来,瞳仁再度被漆黑填满,“你说你会留下来陪我?别装了!”
“没有人会愿意放弃活着的机会,更何况,还有你的好夫君在外面,苦苦等着你回去。”
“花若锦,你以为你是谁?休想再来蛊惑我!”
说至最后,她的声音已被冷意充斥,却又隐隐透着惶恐不安。
她退开几步,桀桀低笑,“他好像不敢来见你,没关系,我去替你看看他。”
言罢,幽真化作一道轻烟,消散在白昙花海之间,唯有泛着冷意的声音,轻轻传入花若锦耳中——
“不要再试图阻止我,否则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花若锦敛起眉头,轻叹出声。
*
郁轩立在葬花陵的石门前,这道石门上禁制的解法,他早已熟记于心,却每每都望而却步。
他知道,他心爱的女子,就沉睡在这道门后的白昙花海里,可他却不敢以如今这副模样去见她。
她若知道他这百年来的所作所为,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就在他犹豫不前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他惶然回头,却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蓦然出现在身侧。
见他愣神,化作花若锦模样的幽真内心一阵嗤笑,学着她的语气唤道:“轩哥。”
她与花若锦片刻不离地相处近百年,对她的神态语气,甚至说话时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十分熟悉,此刻模仿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她的模样几可以假乱真,饶是郁轩也不禁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阿锦?真的是你?”
“是我。”她近乎透明的魂体站在原地,轻易看透了他的心思,“葬花陵中的禁制对你无用,为何一直都不肯来见我?”
“阿锦,我……”
“花若锦”走近几步,神情哀怨起来,“百年未见,你变了很多。”
郁轩自觉心虚,只垂着眼眸,不敢看她。
“为什么不看我?难道你不愿见我吗?”
“不,不是的!”郁轩忙道,“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我只是……”
“你怕我会责怪你?”她抬手抚上郁轩的眉眼,柔柔笑起来,“怎么会呢,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说罢,她轻叹一声,“你是在担心,我会反对你用移魂转生之术来救我,是吗?”
郁轩垂着眸子,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惊慌,“你都知道?”
她笑了笑,平静道:“我虽身死,但魂魄弥留之际,模模糊糊也能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些事。”
“你把我和另一个女子的魂魄彼此互换,为的是让她以神魂之力,修补我的灵脉,好助我复生。是吗?”
郁轩艰涩开口:“是……”
“花若锦”满是了然,“若放在之前,我的确该怪你自作主张,怪你视人命如草芥。但如今,我已是神魂之体,你想做什么,我又如何阻止得了?”
“阿锦,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
郁轩面露痛苦之色,“我听了你的话,谨记自己的身份,没有弃百姓于不顾。你离开的这一百年,于我而言,每日每夜都是折磨。”
“我想让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来,无论用何种方法,哪怕以我的性命为代价,我也要让你活过来。”
“可你用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性命,你要让我背负着这条人命活下去吗?”
幽真学着花若锦作出一副悲悯模样,“轩哥,这样未免太过自私。”
听到这话,郁轩突然紧张起来,语气近乎乞求,“对不起阿锦,都是我的错。”
“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会试着替她寻找生机,求你不要拒绝转生之术,好不好?”
幽真内心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哀戚之色,“移魂转生一旦施行,便再无逆转的可能。你又如何予她生机?”
“只要你快些回来便是。”郁轩快速说道,“她的魂魄多附在你身上一日,对她而言便会多一分消耗。如今你的灵脉已修补完全,只要你早些转生,我会想办法让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兴许能让她活下来。”
“花若锦”一愣,“当真?”
郁轩肯定道:“我会尽力保住她的性命。”
幽真略一思索,内心颇有些叹惋。
心道:唉,让她活下来,少了一条冤魂,岂不无趣?不过也无妨,她能活着,花若锦应该会很开心吧?
郁轩自是不知她的想法,见她不语,急忙又道:“阿锦,她现下的情况很不好,能救她的,只有你了。”